第82章
在此之前李昶從未想過雲栖與端王能有什麽關系,也不怪他驚得差點坐不住。
旁邊的小太監眼疾手快地将李昶扶住。
李昶倏然走到大殿中央,跪得太快,發出沉沉撞擊聲:“陛、陛下的意思是……”
“就是愛卿聽到的。”弘元帝淡淡一笑,重新坐回龍椅上,姿态随意。
昭示着,皇帝在等待李昶謝恩。
李昶匐在地上,帝王的威壓令他有些詞窮。
近來打聽端王婚配情況的世家只多不少,其中家世出衆者更是想盡辦法向皇上皇後旁敲側擊地詢問,可惜這兩位凝然不動,只讓衆臣婦心焦難耐。可以說,無論花落誰家,都會引起軒然大波。
之前中宮召見了各家命婦,才偶然透露些許意向,一名優秀的世家貴女應生而優雅,出身高貴,儀态端莊,擅長女紅、茶藝、禮儀,妝容得體,略通琴棋書畫,略懂亦可,有一定品味與鑒賞能力,不善妒并懂得持家……
似乎這樣內外完美于一身的女子,才有資格入皇上的眼。
隐隐有傳言稱,皇上想透過這次選秀來為端王好好挑選一位德才兼備的女子。
無論從哪邊來的消息,都能确定,對九子的未來夫人,帝後都是相當重視的。
讓李昶想不明白的是,怎麽最後就落到雲栖頭上了呢。
聽方才皇帝的語氣,顯然是不太滿意雲栖的,不然也不會用[綽綽有餘]這樣的詞。
李昶一時語塞,奉天殿顯得如此空曠。
弘元帝對李昶的反應并不奇怪,以為李昶這是太過喜極而涕,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他的青雀如此好,配給誰都是虧了。
弘元帝就是這樣的性子,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他現在正是對九子最虧欠的時候,只想把天底下最好的給九子。
若不是青雀三年前堅持婚事自理,非要自己選,這人選怎麽都輪不到李家那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
那李雲栖毫無絲毫才情的名聲傳出來,更沒什麽美名,別提沒內外兼修,連容貌都不一定有,哪裏能當青雀的正妃。
前世雲栖之所以能入端王府,全因端王當時已出了事,世家貴族最重視名聲與傳承,怎可能送女兒進去守活寡,要求一再降低才能輪到雲栖。
可現在陰差陽錯,正是端王名聲、寵愛最盛的時候,有一級世家待選,何必退求其次。
李昶深吸了幾口氣,頗為為難道:“陛、陛下有所不知,小女正與汝襄候府家的長子談婚事,這恐怕……”
婚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兩府邸就婚事之事已讨論了一個月。若沒皇帝這一遭,明日兩家就要交換庚帖了。
弘元帝當然知道,在小九确定了李家姑娘後,就派人了解了一下李雲栖的婚嫁情況。
在弘元帝看來這根本不算事,就是訂了婚約也能給取消了。既然前頭鋪墊了那許多,只要李昶還在意升遷,就該不提這件事。
聰明人懂得該開口時開口,開口說什麽話才能讓皇帝滿意。弘元帝一直認為,李昶是聰明人,看來是看走眼了。
李昶在這情形下,還要再提侯府,很是沒眼色。
弘元帝語氣稍變,笑容漸漸消失:“哦,那是定下婚事了?”
“還未。”
“還沒定下,就是待字閨閣!你家女兒是如何金貴了,連朕的青雀還要挑剔?”帝王厲色掃來。
你女兒就是仙女下凡,在皇家面前也沒你挑剔的份!
最讓帝王不滿的是,他本就反對李家女,這戶人家居然還有膽量婉拒,李昶這官位是不想要了!
帝王震怒,仿佛下一刻李家就要遭殃。
“臣萬萬不敢,萬萬不敢!”
“那就是你對青雀不滿,或者說——對朕不滿!?”
說到後頭,語氣已沒了什麽溫度。
李昶背上附着一層汗,幾乎拿李家的前程為賭注,鄭重地磕了頭:“端王殿下乃人中龍鳳,實在是小女配不上。小女前幾年才認回,少了那十來年的世家修養,如何堪當端王妃,再者,痛失愛女十年來,賤內患上了心疾,惟願小女能自行擇婿,求陛下明鑒!”
李昶的語氣透着些許哽咽,那凄慘語氣讓盛怒的帝王也稍稍沉默了些,李昶雖不識擡舉,但不可否認這擇婿标準與自己不謀而合,有瞬間居然産生了些共鳴。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無人再開口說話。
李昶緩緩閉上了眼,做了最壞的打算。
弘元帝已經半日沒服仙丹,頭又開始暈了,也沒那耐心再多說。
帝王從上方走下來,經過李昶,道:“朕會給李家幾日時間準備。”
意思是聖旨不會馬上下來,朕寵信你,再等幾天。
這是沒有轉圜餘地了,只是帝王還是看在李昶愛女心切下,緩了期限。
弘元帝頓了頓:“李愛卿,別讓朕失望。”
一句話,震地有聲。
李昶愣愣的,他忽然明白為何九子那麽受寵,九子在某些方面與弘元帝極像,那種仿若将人傲骨一寸寸剔除的決絕。
他只是沒想到皇帝沒治他的罪,可見皇帝還是給了李家薄面。
趙順甩着拂塵,帶着李昶出去,直到晚風吹來,李昶才驚覺背後滿是冷汗,涼得徹底。
趙順笑道:“李大人可千萬要好好考慮,皇上今日已經給您機會了,這機會可沒第二次了。”
“是,謝謝公公提點,是李某無狀了。”李昶掏出銀子遞了上去。
趙順笑納後,讓手下得臉的太監将李昶送出宮門。
還有些渾噩的李昶在看到來人,怔在原地,居然是被送入宮中的李嘉鴻,他瘦了許多,臉上還有些嬰兒肥,在一群幹瘦的小太監中顯得白胖,有福氣的模樣,他臉上挂着谄媚的笑,仿佛不認識李昶一般。
李昶沒想到幾年過去,李嘉鴻居然真的爬上來了,除了背後的李家,更多的要靠李嘉鴻本身。
李昶詢問李嘉鴻近況,李嘉鴻知無不言,看着并不記恨李家。
到了宮門口,李嘉鴻望着李家的方向,幽幽道:“咱家在宮裏,最是想念音堂弟,望李大人替咱家問聲好。”
李昶看着月色下小太監面團似的柔和笑容,緩緩點頭。
春夏交接時節的李府正是百花争相的時候,劉媽媽掀開珠簾,見老夫人眯着眼看繡房送來的最新龍鳳花樣,待老夫人挑好了才會交給餘氏,敲定最終花樣才會讓雲栖按照樣兒繡嫁衣。
李府也不知道遭了什麽黴運,前些年孫子輩的孩子接二連三的出事。大孫子李嘉鴻入了宮,李嘉玉離了家不知去向,連個音信都沒穿回來。曾經最有出息的李崇音放棄秋闱雲游四海,缺了三年結果還是未知數。最寵愛的小孫女又是被掉包的西貝貨,那以後熱熱鬧鬧的邰平閣冷清了許多,老夫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氣神,精神大不如前了。
外人都道老夫人為了讓孫女攀高枝四處牽橋搭線,丢了世家牌面,又怎知老夫人的難處。
劉媽媽端了湯蠱過來,勸道:“老夫人,可別壞了眼。”
老夫人笑道:“才多少會兒,看完也要緊着做,不然趕不上雲兒的婚期。”
“那嚴世子還能跑了不成,您先用些湯吧,這可是五姑娘特意吩咐的白芨豬肺湯,補肺治虛咳,還是五姑娘親自在後廚挑的,說要新鮮的才效果好。”
老夫人放下花樣,讓身邊的婢女打賞了繡房的女工,揮了揮手讓她們過幾日再來。
一旁的婢女又低聲報告了幾句,說姚氏又偷偷拿着賬房的銀子放利錢了。老夫人眼底閃過一絲厲色,這幾年姚氏娘家的生意越來越差,姚氏用着假賬不停補貼娘家,如今居然敢放利錢,這要查起來李家顏面往哪裏擺。
老夫人是後悔的,當初為了維持李家生計,讓長子娶了個皇商之女,如今生意做不下去了居然幹這喪盡天良的事!
姚氏為了拿到管家權,這幾年明裏暗裏地竄說老夫人分府。
老夫人一輩子在後宅沉浮,老了還要受媳婦的掣肘,自是不肯,只要她活着一日,李家就沒分府的可能。她深知一家子只有擰在一起才能渡過難關。
一次雲栖來用飯發現湯水中含有些許毒性藥物,她這條老命就要慢慢交代了。老夫人萬萬沒想到,姚氏有這膽量來暗害她!
可惜這事因無證據,奈何不了姚氏,只是經此一事,東西兩府矛盾日益激烈,李昶在朝為官期間,除了應對皇帝保持中立,警惕政敵外,還要防備着內鬥,李達的不斷扯後腿。
那毒粉每次只下很少的分量,老夫人已經用了半個月,雖然雲栖發現及時,已解毒但到底壞了底子。
老夫人喝着暖湯,看着外頭的日光:“天熱了,給襛盛庭送些解暑的湯……”
“不必勞煩送來,孫女過來向老祖宗讨要些,老祖宗可不能嫌棄孫女。”一個明媚的身影進入明間,如花般的嬌顏,總是挂着暖洋洋的笑容來到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讓劉媽媽立刻去小廚房取湯,幹枯的手拉過雲栖,看着已經出落得極為出色的孫女,滿是欣慰和驕傲,若是這孩子從小在李家長大,該有多好。
“怎的這時候過來,烈日當頭的。還有,這般沒規矩,老祖宗只有一品诰命才稱得上。”李老夫人是三品淑人的诰命。
“是是是,老夫人說的是。”雲栖笑着,拿過婢女的羽扇為老夫人扇風。
老夫人嘆了一聲:“你四姐要回府了。”
雲栖愣了愣:“是因選秀在即?”
她不會以為趕人去別莊,就真的與李映月不相往來了。
“落選就算了,如若中選,哪怕不入宮也會被指給皇子或是朝臣。”
雲栖知道不會落選,這與李映月長相人品都沒關系,李家這麽多年就一個李映月在名單上,皇帝只要還用得到李家就會拉攏。
“她回了李府,就是李府小姐,”老夫人也知道這事有多膈應,但有些話必須說,“雲栖,你最好去迎她。”
“老夫人……!”紫鳶不敢置信地看向老夫人,這些年小姐回府老夫人就會帶着小姐去參加那些聚會,讓小姐被那群命婦品頭論足,只為了讓小姐高嫁好光複李家門楣,無論五小姐做得有多好,老夫人好像都看不到!
現在還要對幾次暗害小姐的李映月姐妹情深,就為了李家的名聲嗎?
憑什麽,就因為她們小姐好性子,就活該被欺?
他們小姐的委屈,又向誰去訴?
雲栖拉住紫鳶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紫鳶眼眶盈着水光,在雲栖的目光中,慢慢退回原位。
“是雲兒教導無方,讓丫鬟沖撞了您。”雲栖笑着,連眼神都沒什麽變化。
老夫人看了眼紫鳶,眼底劃過一絲贊賞,對雲栖道:“這些年你的教養禮儀絲毫不比外面的閨秀差,甚至遠遠超過她們,這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壞事。”端看你嫁的是誰。
李府堪堪維持昔日光景,卻早已是日暮西山,本有李昶的高官進爵,可如今李昶、李達兩子政見相佐,指不定釀出大禍,若再姐妹相殘,這樣的雲栖幾乎孤立無援,如何在夫家立足?
花苞露出尖角,荷葉交相呼應,湖中微波飄蕩,楊柳輕拂。
“五小姐……”紫鳶欲言又止。
“無事,李映月回來也好,省的外頭都說李家絕情。”這些年不是沒這流言蜚語。
“您不傷心嗎?”按老夫人的說法,李映月這次回來,待遇不會差。
“為什麽。”沒用心何來傷心,她只是在攢自己的籌碼,除了父母沒人值得她傷筋動骨了。
雲栖拿着魚食喂着菡萏池裏面的錦鯉,看着它們争相搶奪。
紫鳶遠遠望着雲栖的背影,有些孤獨,您真的一點不在乎嗎?
一個颀長身影走近,看到來人,紫鳶剛要行禮就被來人揮退。
雲栖喂着喂着,見瓷碗中的魚餌用完,才慢慢回神。
卻見瓷碗被一只幹淨白皙的手拿走替換成新的,又是滿滿的魚食。
身穿淡青色常服的年輕男子擺了下衣袂,與雲栖不遠不近地坐着,有的人萬般陰險詭谲,卻總是在最恰當的時候出現。
雲栖看眼在陽光下像是發着光的李崇音,對視一眼,無聲的默契。
雲栖不開口,轉而繼續喂着魚。
兩人保持着沉默,李崇音也像是沒事一樣,陪她坐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