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6 (1)

一點丹唇,兩靥春風。

水袖翻轉,顧盼生姿。

眼前是脂粉峨眉,耳畔是唱腔柔婉,賀老爺子半合眼眸聽着,手指輕輕敲打着扶手,興起時還會跟着哼幾句。

賀骁戈面無表情看着戲臺上方,手指無意識攢着。約莫一炷香後,上方的旦角拂袖斂眸,緩緩退了下去。老爺子睜開眼睛意猶未盡看一眼,稍作片刻,上方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語調初起,賀老爺子的眼睛便眯了起來,脊背微微僵直,敲打扶手的節奏也不自覺加快。他是如此,周圍平時還算愛好戲曲的賓客此時神色也有些不自然,視線不停在平南侯和秦氏身上打轉,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四周的聲音在上方人唱出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後,徹底消散下去,只剩下戲腔依舊婉轉。

平南和秦氏臉色驟然沉下,前者不說話,後者還算有些心思,不動聲色對旁邊的管事使了個眼色,管事會意向後走去,不久,戲臺上上的聲音便停了下來。

一片沉寂。

所有人的視線此時此刻都集中在了賀老爺子身上。

老爺子面上毫無波瀾,不停敲打俯首的手指卻暴露了他的心情,年少時也是名滿京都的人,榮華裏來去,如今無聲坐在那邊,身上的氣勢也不容小觑。

尴尬中,戲臺上突然再次響起戲腔,已經換成了尋常戲曲。

在座賓客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回頭飲酒看戲臺,粉飾太平。

可這時哪裏還有人有心思聽戲,旁的人不動聲色注意着這邊,平南侯和秦氏緊張看着賀老爺子,老爺子面無表情,沉默的模樣和坐在他身後的賀骁戈如出一轍。

過了一會兒,老爺子單手撐着扶手站起來,在平南侯的緊張目光中淡淡開了口:“骁騁呢?”

秦氏和平南侯面面相觑。

賀老爺子面無表情再次道:“骁騁呢?”

無人應答。

視線在平南和秦氏身上緩緩掃過,老爺子轉身看賀骁戈一眼,後者面無波瀾靜靜回望,許久,老爺子嘆口氣,揮手喚來曾幫襯他搭理侯府幾十年同他一起歸鄉的老管事:“去找。”

老管事點頭退下去,不久便有人回禀,之前曾在花園見過賀骁騁,看樣子是去了偏房。

賀老爺子轉身便朝着偏房方向走,平南侯和秦氏急忙跟上,一路走到偏房位置,挨着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過去,走到最後一個房間時,剛到門口,就聽到了裏面沙啞的聲音。

——“你不是問我寧夫人的死和我有沒有關系麽?當然有。”

腳步驟然停下。

賀老爺子沉着臉盯着木門看,秦氏神情一慌,伸手就想去推門,還未來得及動作,便被老爺子的眼神吓了回去。

木門內的聲音還在繼續,一字一句将曾做下的事情和偏執心思說出來,說的越多,聲音越發猙獰詭異,而門外衆人的臉色也越來越差。

平南侯和秦氏看着老爺子的臉色和陰鹜的眼,額頭不禁深處冷汗,急忙偏過眼睛去看賀骁戈,他們将視線投過去時後者也剛好擡眸,面無表情,眼睛幽深冰冷,雖無展示一點情緒,可視線相接一瞬間,秦氏莫名便覺得徹骨寒意從心底升了起來。

那樣的眼神,讓秦氏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

冰冷的、蒼白的、醜陋的死人。

四季如此,秦氏打了一個寒顫,狼狽移開視線。與此同時,木門內的聲音稍稍淡去,賀骁騁刻意壓低的沙啞聲音進入了門內門外每個人的耳朵。

——“那麽現在,到你了,顧先生。”

賀老爺子皺起眉頭,上前擡腳踹開了門,一聲巨響木門磕到牆上,裏面人的模樣被所有人盡數收入眼中。

白衣清潤神情無措的青年和神情猙獰目光瘋狂的人,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沒等賀老爺子動作,平南侯先上前幾步伸手打了賀骁騁一巴掌:“逆子!”

被打了一巴掌的人茫然擡頭,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眼眸中的瘋狂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更甚,他轉頭看向平南侯,眼神赤紅凝視半響,反手便要還手。

秦氏一驚,急忙上前擋住了他的手。巴掌雖未落下意圖卻已明了,平南侯氣紅了臉,伸手指着他鼻子許久,都沒能說出什麽話來。

“丢人!丢人!”賀老爺子怒斥一聲。

平南侯臉上挂不住,伸手喚了家丁就要将賀骁騁綁起來,後者眼眸赤紅看着他,嘶啞笑起來:“綁我?老東西,你怎麽還不去死?”

平南侯震驚瞪大了眼。

“我賀骁騁,活了這麽些年,最恨的就是你。”賀骁騁死死看着他:“自己沒什麽本事,依靠着祖輩榮耀卻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當年說着真心娶了我娘,如今妾侍無數,承諾我娘在我弱冠之年便上請我的爵位,現在我弱冠已過三年,得到了什麽?沒有?!”

“世人都說我無能,你也嫌我纨绔。”

“可我能做什麽?昔日我想考取功名,是你說功名無用,我想賺取軍功,是你說賀家軍功有一人便可,我想經營商道,是你說商人下賤。”賀骁騁雙目赤紅:“一眨眼多年已過,如今我成了京城纨绔,哈,我能做什麽?!”

說到最後,聲音已然沙啞。

平南侯心裏只覺着難堪,轉頭向讓秦氏阻止,卻發現後者在賀骁騁說話的開始,便跪在地上任憑淚水花了臉。

一人嘶吼一人流淚,一人難堪數人沉默,場面甚是尴尬。

賀老爺子轉眸去看賀骁騁,後者沉默着走到顧南身邊伸手握住他的手,眼眸深處盡是晦暗顏色。

只是看他的眼神,老爺子也能知曉他心中所想,在心裏默默嘆口氣,伸手讓四周家丁下人離開後輕聲開了口:“骁戈,說說你的想法吧。”

一時間,屋內衆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到了賀骁戈身上。

聞言,賀骁戈擡眸,視線從平南侯和秦氏臉上略過,逐漸變深,等在賀骁騁身上停下時,眼眸已經變成了深不可測的暗色。

就這麽看了許久,他斂眉對上賀老爺子的臉,一字一頓道:“一切自有定數。”

一句話,聲音不大,其中的冷靜與決絕卻濃的深沉。

何為定數?定數都是人來的。

賀老爺子深深看賀骁戈一眼,沉默了許久,緩緩伸手捂住眼睛,半響,頹然道:“……家醜不可外揚,且他無論如何也是賀家嫡子,此事……還需要商議。”

說完,他偏頭看平南侯一眼:“你出來。”

木門一開一合,室內便只剩下四個人。

秦氏依舊抱着賀骁騁哭泣,顧南眯着眼睛看他們一眼,悄無聲息移到香爐旁邊,悄悄将藥粉抖了進去。

不久,賀骁騁眼眸中的瘋狂偏執逐漸消失,看到抱着他哭泣的秦氏,他愣了一下:“娘,這是怎麽了?”

秦氏紅着眼睛擡頭看他:“什麽時候你鬧不好,偏偏在這個時候!還對你爹說那樣的話,我們完了,我們完了你知道嗎?!”

賀骁騁茫然看他:“我對爹說什麽了?”

秦氏只是抱着他嗚嗚的哭。

反應再遲鈍,賀骁騁也明白了事情的不對勁,猛地偏頭看顧南,看到後者站在自己最讨厭的人身邊,白衣勝雪眉眼溫潤,嘴角弧度輕挑,卻是嘲諷的弧度。

這樣的笑容似曾相識。

賀骁騁皺起眉,突然想起之前自己對顧南說出現在到你時,後者也是用這樣的笑容淡淡看了他一眼,後面他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顧南,顧南。

賀骁騁死死瞪着顧南,後者接觸到他的目光,笑得越發從容,到最後嘴唇一開一合,無聲說出一個字:“蠢。”

木門在這時被推開了,屋內的人下意識去看門口,老管事站在門口:“夫人,老侯爺喚您過去。”

秦氏一愣,站起身拿着卷帕擦幹眼淚,整頓易容後跟着管事一同走了出去。

便只剩下賀骁騁,顧南和賀骁戈。

“顧先生,你好手段。”

“哪裏好了。”顧南漫不經心瞥他一眼:“多麽拙劣的手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是誰幹的。”

賀骁騁眯起眼睛。

顧南笑眯眯看着他:“我只想讓這侯府所有人看到賀骁戈的态度,還有……你的醜态,這就足夠了。”

說着,顧南随意靠在賀骁戈身上,挑起眉頭:“現在看來,效果不錯。”

賀骁騁沒說話。

被顧南靠着的人垂眸靜靜看着顧南腫起的臉頰,眼眸發沉。

顧南回眸與他對視,視線相接三秒,賀骁戈轉頭朝着賀骁騁走了過去,垂眸盯着他的右手不語。

只是一看顧南也知道他的打算,慢條斯理上前攔住他,而後在後者烏黑的眸光中微笑着搖搖手指:“有時候,別人打你一巴掌,其實并不需要還一巴掌不是麽?”

賀骁戈眼眸裏難得出現了不認同,這樣的情緒剛剛出現,便看到方才還微笑着的人突然彎下腰,揚手。

一下,兩下,三下……恰好十下。

青年溫潤清淡的聲音在最後一聲脆響後輕輕響起,帶着暖暖的笑意。

“十巴掌,其實也是可以的。”

☆、113.9.17

平南侯府在京百年,榮華世家。

這樣的家族,最要臉面。

于是無論平南侯還是秦氏,即便從書房走出來時臉色再難看,轉頭依舊要将笑容呈于賓客眼前。

外面什麽模樣顧南不知道,他和賀骁戈還是待在偏房裏,不過這樣的情景也沒能持續多久,大約半個時辰後,老管事再次前來,将賀骁戈喚了出去。

室內一陣沉寂。

顧南垂眸看一眼賀骁騁高高腫起的臉頰,莫名覺着心情大好,居高臨下看他一會兒後,眯着眼睛笑起來:“真狼狽。”

賀骁騁低着頭,沉默許久,低聲開了口:“你想要我死,是不是?”

問話的人語氣低沉,被問的人微笑不語,眼眸清冽。

屋內一時間寂靜無比。

長時間的沉靜中,賀骁騁低着頭,突然覺着特別難堪。

垂眸間,眼前突然出現白色衣角,賀骁騁下意識擡頭,恰好對上顧南的臉。

不是從前溫潤良善的模樣,他就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看着他,美麗的眼眸中仿佛凝了冰雪,寒冷刺骨。

“我這個人,自私,小心眼,護短,記仇,睚眦必報。”顧南俯下身,用那雙浸滿冰雪的眸子對上賀骁騁的眼睛:“你看看,你打我一巴掌,我都要還你十巴掌,更何況……”

他緩緩伸手,扼住賀骁騁的喉嚨:“更何況,你曾經讓我最在乎的人,疼到連哭都哭不出來。”

語氣平淡,扼住對方喉嚨的手也沒有用力,可有那麽一瞬間,賀骁騁以為自己真的會在這裏死去。

瞳孔一縮,賀骁騁垂眸看着顧南的手腕,腦海一片空白。

“你說,我會怎麽樣?”顧南淡淡看着他。

你會讓我死。

莫名的,賀骁騁心中出現這麽一句話,五個字,聲聲不歇。

可那只白皙的手,到最後都沒加大力度。顧南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笑容:“下次,可千萬別在香爐裏放些不好的東西了,後果你知道,太蠢。”

說罷,他收回手站起來,賀骁騁下意識擡頭看他,站在昏暗中的青年眉眼微垂,眼眸凝了光芒,明明是清淡的顏色,卻在眸光微轉的一刻暗的深沉。

這樣的人。

能為一個人眉眼清潤微笑。

亦能為一個人面無表情沉默。

多美好。

屋內昏暗寂靜。

最終打破寂靜的是老管事的聲音,這次被喚過去的,是顧南。

老管事話說完後便去了外面等候,顧南轉眸看着窗外,沒有動彈。

賀骁騁靜靜看着他,恍然間,那抹白色身影轉過身去,衣衫随風微動,三月梨花一般,輕輕淡淡,無聲處灑落一地風雅。

美好的不像話。

他怔怔看着,看着那抹白色走到門邊,手腕稍稍擡起,木門被拉開,暖暖的光透進來映在他的身上,風姿自是不必說。

“你……”賀骁騁忍不住開了口。

剛說一個字,便看到站在朱紅木門邊上的青年緩緩回頭,用那雙映着暖光琉璃一般的眸子看着他,淡淡出了聲。

“賀骁騁,來日方長。”

日光随着木門的關閉徹底斂去。

賀骁騁怔怔看着眼前昏暗的屋子,嘴唇蠕動幾下,突然覺着喉嚨幹澀。

書房。

暖煙清茶。

顧南進去的時候,賀老爺子正坐在桌後煮茶,表情沉靜。顧南和上門後上前俯身拱手:“老侯爺。”

“不必客氣,坐吧。”

顧南依言坐下,便看到眼前放着一杯茶水,他擡眸看向老爺子,後者面無波瀾與他對視,視線交接幾秒,顧南笑了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雨後毛尖,味道自然不差。

只是火候重了幾分。

顧南微笑着放下茶杯,在賀老爺子目光下重新燃了茶爐,行雲流水一番,水煙袅袅升起。賀老爺子靜靜看着他在水煙中越發溫潤的臉,沉默着,最終在茶香四溢的同時聽到後者清淡的話語。

“侯爺,嘗嘗吧。”

确實清冽。

老侯爺放下茶杯沉默不語。

顧南再次為他斟滿,笑容溫潤清朗:“煮茶需沉心明曉,其他事……也是如此。”

賀老爺子表情依舊沒有變化,手指卻開始有節奏敲打起桌面。

“骁戈性情耿直,許多事做不出來,今日一事,可是你做的。”

雖是疑問,語氣卻是肯定的。

顧南原本就沒想瞞他,也知道瞞不住,否則也不會用如此拙劣的手段,于是笑一笑:“是我。”

桌面敲打聲停滞片刻,賀老爺子皺起眉頭,看着顧南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審視。

顧南面容不改對上他的目光,嘴角弧度絲毫不減。

老爺子戎馬半生,身上的氣勢自是常人所不能及,可身子單薄的青年坐在對面與他對視,氣勢居然相差無幾。

桌上的茶水逐漸凉了。

賀老爺子看着他,半晌将眸中審視收回去,開口沒有斥責顧南行徑:“是侯府愧對他。”

愧對兩個字,太輕了。

顧南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微雨冰冷的夜裏,向來堅韌的男人抱着自己,無聲用冰冷沾濕了他的肩膀。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

到現在,這個金戈鐵馬數年渾身傷痕都沒說過疼的男人,疼到連哭都哭不出來。

顧南無意識攢緊手,看向老爺子的眼神淡了幾分:“賀骁戈受侯府生養之恩,到如今無論如何說也算還清,現在,是時候讓侯府還其他了。”

說到生養之恩,語氣略微嘲諷,賀老爺子眼神微動,卻還是沉聲說:“侯府之事,你沒資格插手。”

“怎麽沒有?”顧南揚眉勾唇:“就憑賀骁戈現在是我的,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

賀老爺子斂眉。

顧南淡淡看着他:“許多話,今日賀骁戈應當與您說了,我也沒必要再說一次。”

“他少時受您幾年教導,承您這份情,可這份情誼與這些年所受一切比起來,太淺了。”

老侯爺不語。

“顧南道:“賀骁戈尊敬您,有一些話他想說但是說不出口,那我便做次惡人,今日将一切全都說了罷。”

話音落下,顧南仰起頭,唇角方才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見,淡色眸光和着面無波瀾的臉,落在賀老爺子嚴重,堅毅得驚人。

“平南侯府與賀骁騁,只能留一個,是誰最後存留,那就要看誰手段更高,運氣更好。”

“這一點沒有任何餘地,唯一能退一步的,只有一點。”

賀老爺子收回手指握緊茶杯,靜靜看着顧南。

“只要您還在一天,我便不會對平南侯府做些手段。”

“至于其他,沒得商量。”

至于其他,沒得商量。

八個字太過決絕,賀老爺子凝神擡頭,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面前這個眉眼清潤氣質溫和的青年說出來的。

說完話語的青年卻突然将周身的氣勢收了回去,重新又是溫潤的模樣,唇角再次揚起柔和的弧度,顧南舉起茶杯輕抿一口,輕聲開了口:“這茶水,溫熱時候清冽醇厚,等到涼了,便只剩下苦澀味道。”

“老爺子,人心也是如此。”

說罷,顧南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起身再次拱手後道別走了出去。

賀老爺子沒攔他,垂眸看着眼前淡綠色茶水,許久,伸手端起來送到嘴邊。

很苦,很澀。

方才青年低沉的話語言猶在耳,賀老爺子頹然捂住眼睛,許久,輕輕搖了搖頭。

到底是晚了。

原本以為自己被叫去,賀骁戈定是回了院子,誰知顧南回去後,發現男人依舊沒回來。

随便去廚房做了些東西飽腹,顧南草草吃了些,順手拿了本醫書坐到桌後,邊看邊等。

燈半昏時。

月半明時。

外面燈火近闌珊,箜篌已歇,轉眸能看到月下柳梢影,大紅燈籠隐在夜色之中,歡喜也不過一點紅色。

顧南逐漸覺着眼睛幹澀。放下書伸手揉捏太陽穴,桌上燭火輕輕晃動,燭淚蔓延而下,凝結成一片淡淡朱色。

他站起來熄了燭火,走到床邊掀開被子,合衣躺了下去。

雖是炎熱時節,可深夜也覺着風寒。

感覺着身上一陣涼意,顧南睜開眼睛,看到賀骁戈站在床邊俯身,雙手捏着被角正要為顧南蓋好不知什麽時候被踢到一邊的被子。

顧南揉揉眼睛:“你回來了。”

困倦中聲音免不了幾分沙啞,在這樣的夜裏無端覺着缱绻。賀骁戈嗯了一聲,伸手将他的裏衣拉好:“夜裏風寒,可別着涼了。”

語氣很輕柔。

顧南擡眸看他,從後者布滿血絲的眼睛中清晰看到了他的心情。

他不知道男人與老爺子說了些什麽,但能夠感受到他的難過。

在心裏嘆口氣,顧南伸手抱住賀骁戈:“無論如何,你還有我。”

這大概是最好的安慰。

賀骁戈稍稍起身與顧南額頭相貼,視線相對,顧南看到男人眸子中自己的倒影,映在烏黑墨色之中,有種難言的感覺。

深情而唯一。

顧南凝視他許久,就着現在的姿勢稍稍擡起頭,發絲略過賀骁戈下巴,微癢。

賀骁戈沉沉看他。

顧南勾唇微笑,目光潋滟。

而回應他這般目光的,最終是落于唇上的,輕柔細碎的吻。

溫柔缱绻。

☆、114.9.18

平南侯生辰後不久,賀老爺子動身回了鄉野。

他走的那日天氣晴好,城門鎖淡綠,惠風略夕陽。

老爺子模樣比起初見時憔悴了不少,站在赤色中擡眸,夕陽映入他的眼眸,眼眸稍稍一轉,盡是些晦暗不明的顏色。

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

顧南看着馬車漸漸淡出視線,想想老爺子轉身時最後一眼中蘊藏着的情緒,輕輕嘆了口氣。

自古美人嘆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

這句話,真真的沒錯。

生辰已歇,賀老爺子也離去,可平南侯府的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京城是非之地,下作事情最是容易成為別人談資,平南侯府嫡庶子之間的事情在京城權貴中早不是秘密,只是一直都在暗地擺着,如今突然被人拿到臺面上來,許多事情便再也沒有被隐瞞的餘地。

有心人自然暗自揣摩其中深意,漸漸的,便被引到了寧夫人身死一事上。

而就在這流言紛飛的時候,賀骁戈與顧南回了京郊別院,走的時候還抱着寧夫人的牌位。

這态度甚是明了,京城一片嘩然,宮城裏都遣了人到平南侯府,平南侯氣急,在外人面前粉飾太平說都是流言,回頭沉下臉卻也沒有辦法,賀骁戈戰功赫赫無須依附旁人,而侯府确實于他有愧。

對賀骁戈沒辦法,氣便撒到了秦氏和賀骁戈身上,再也看不出從前的慈父良夫模樣。

這些顧南早已預料到,知道消息也只是微笑。

這怎麽能夠呢?一切才剛剛開始。

這次賀骁戈的态度太決絕,平南侯府遣人來了幾次,皆被拒之門外。

這些動作逃不過京城人的眼睛,衆人紛紛猜測賀骁戈之後的動向,京郊別院一時間成為視線聚焦之地。

外面衆說紛紛,裏面的人卻十分安逸,清茶淡酒,小菜三碟,端的是閑散風流。

“這些日子外面可是熱鬧,我在外面時遠遠看到過平南侯幾次,那臉色可真不算好看。”顧南彎着眼睛笑,給賀骁戈夾一筷子牛肉。

至于賀骁騁,自平南侯生辰那日後就沒再見過。

聞言,賀骁戈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伸手将顧南愛喝的湯推到他面前後輕聲開口:“陸戎昨日寄了書信,說一切已準備好。”

“可惜現在還不能動手。”顧南撇嘴,想了想突然沉默下來,半晌,低聲道:“不過,也不會太晚了。”

語氣像是嘆惋又像是遺憾。

為的是賀老爺子。

賀老爺子面上雖奕奕,可身子骨卻已呈枯敗之勢。

顧南上次與他書房一敘便已看出了七七八八,少年征伐四處奔波,浴血幾十年後,雖是榮耀歸來,但身子骨到底是被傷了。

賀骁戈明白顧南話語中的意思,面上雖沒有變化,可眼眸深處還是沉了幾分。

對于平南侯府中唯一給予過他善意的老人,即便經過這麽些年苛待,那份情誼賀骁戈依舊忘不了。

“還有多久?”賀骁戈問,聲音有些顫抖。

顧南聲音頓了頓,半晌垂下眼眸,淡淡開了口。

“恐怕……熬不過這年冬天了。”

-----

一語成箴。

這年冬天分外凄寒,隆冬時節第一場大雪過去,老爺子一覺睡去便沒再睜開眼睛。

平南侯府挂起白綢紙燈,賀老爺子遺體入了金絲楠木棺置于靈堂,顧南同賀骁戈在靈堂燃香跪拜,四周風雪生摻雜哭聲,在這樣寒冷的季節,無端讓人覺得心酸。

七日後,棺椁入葬宗族。白事落定當晚,宗族七位長老聚于前廳,老管事身着喪服站在中央,從懷中拿出一封賀老爺子親筆書信遞了過去。

長老一一看過,搖頭嘆息,次日便離開了平南侯府。

平南侯送走長老,還未來得及稍作休息,便聽到管事慌張來報,賀骁騁又犯癔症了。

眼睛赤紅,狀若瘋癫。

與半年前平南侯生辰時模樣一模一樣。

上次是在偏房僻靜之處,可這次卻是在京都昭明寺前,瘋癫醜态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

平南侯氣急,遣管事率人強行将賀骁騁打暈帶了回來,一盆涼水潑上去,賀骁騁回神,平南侯怒視,最慌的卻是秦氏。

旁人不知道,她卻最是明了,這半年來賀骁騁癔症一直沒好過,之前幾次都被她瞞了過去,這次卻是沒辦法。

這是報應。

當日,賀骁騁親自去了京郊別院尋顧南,顧南看着他憔悴的模樣,微笑挑起眉,聲音如常溫潤:“我早說過來日方長。”

一句話,便将賀骁騁想說的話全部堵了回去,沉默着回了平南侯府,此後癔症發作頻率逐日增高。

秦氏恐慌至極,再去尋顧南時,卻發現賀骁戈不知何時已帶着顧南回了邊關,竟是半點都尋不得。

人雖不在京郊,許多事情卻仍舊在掌控之中。

賀骁騁癔症困擾,不久後整個人形容枯槁,頹廢站立猶如骷髅一般。平南侯原本自生辰之時聽到他說的話便對他有了成見,後來又撞見幾次,更是不虞。

秦氏無果,只能扮了可憐模樣苦苦哀求,不動聲色稍稍提及自己娘家勢力,權衡之下,平南侯雖不滿意,表面上卻也沒有甚大變化。

這般狀況被賀骁戈留在京城的眼線信箋悉數告知,顧南得知後搖頭笑笑,遣人将一個木盒子送入京城,半月後一衣衫褴褛之人于大理寺外鳴冤,為十年前戶部尚書一案狀告秦太師,上遞狀書及證人口供,大理寺遣人查探真假,一月後塵埃落定,戶部尚書沉冤得雪。

冤案落下,其中牽扯卻還沒完。細查之下太師府多年罪狀罄竹難書,大理寺卿整理後遞交禦前,帝震怒下令徹查,事情一一敗露,太師府下獄一百零七人,主謀斬首,從犯流放千裏。

京都世家背地裏哪裏能完全幹淨,人人都知道此事原本可以一筆帶過,如今這般,就是新帝借着緣由鏟除異己。

帝王意思,自然沒人敢主動牽扯。

一時間牆倒衆人推,在京都榮華數十年的太師府,到底是敗了。

秦氏因着外嫁許多年緣故,并未涉及牢獄,可平南侯府多少也受了些牽扯,沒了秦家做支撐,加上平南侯近來實在是倦了秦氏,當即沒了好臉色。

枕邊人溫情不見,寄予厚望的兒子瘋瘋癫癫,秦氏四處拜訪名醫不見成效,望着兒子枯槁模樣,頹然垂首抱着他無聲流淚。

卻也沒什麽辦法了。

不久後,立春。

四處新綠初現,和着暖陽,風光無限。

天氣晴好,日子也稍稍安平些,平南侯難得過了些安生日子。

四月伊始,桃紅柳綠,平南侯前去赴友宴,夜裏酒醉興起前去湖邊觀燈,不甚将侯府家傳玉佩遺失,找了許久遇到一女子将東西歸還,女子相貌清麗,趁着四周燈火更是無暇,只是一眼便讓平南侯念念不忘,四處打聽卻沒有消息。

遍尋不得時近五月,中旬出了京郊游玩,路過溪水畔,遙遙看見一紫色人影。

一人擡眸,一人回首,遙遙相對一剎那,日光中窺見情意。

三月後,女子被平南侯接入侯府,安置別院,寵眷日盛。

消息納入信箋寄往邊關,收到信時顧南正和賀骁戈一同做飯,沾着面粉的手打開信箋,只是一眼頓覺不屑。

“這種薄情之人,下場一定好不了。”顧南丢下信,回頭笑眯眯看賀骁戈:“還好你不随他,否則……”

說着,充滿威脅意味的視線沿着賀骁戈小腹向下瞟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被威脅的人好脾氣伸手揉揉顧南的發絲,微笑起來:“好。”

顧南最喜歡他溫柔淺笑的模樣,心情大好湊上前去,在嘴唇快要碰到後者臉頰的一瞬間停住,伸手。

沉穩嚴肅的将軍臉頰便沾了面粉。

模樣其實有些滑稽,顧南彎着眼睛笑起來,對自己的傑作十分滿意:“不錯。”

使壞的樣子像極了小狐貍。

賀骁戈眉眼更加柔和,烏黑眼眸中柔光閃爍,像極了初春時節冰雪初銷的模樣,柔軟纏綿。

特別撩人。

當一個男友力MAX,無言微笑都撩人的人站在你面前時,你第一時間會想到什麽?

顧南第一時間想着,這個時候不做點什麽簡直太可惜了。

這麽想着也就沒了做飯的心思,顧小狐貍四處看一眼,确定門窗都關好後眯着眼睛微笑,伸着還沾着面粉的手貼近賀骁戈胸膛,眨眨眼睛,語氣軟軟喚了一聲:“賀骁戈……”

被喚着的人眼眸一沉。

有戲。

顧南嘴角狡黠之色更重幾分,語氣軟到不像話:“我有點累,你要不要抱抱我?”

軟萌的小狐貍眨着黑亮水潤的眼睛求抱,任誰也拒絕不了,賀骁戈垂眸看着他,半晌,上前一步,彎腰。

被攔腰抱起的小狐貍笑着環住了上方人的脖子,到最後,紅着耳朵伸爪子遞上了玫瑰膏。

溫情不分前後。

嗯哼不論晝夜。

☆、115.9.19

莊和慶明四年,三月。

冬去春回,大雁南歸。

冰雪消融春水流去,京城褪去刺骨寒意,春風拂過城門老樹岸上新柳,掀起新綠,掠過青磚白瓦胡同小巷,輕輕落在路邊,又被路過的姑娘淺笑着拾起。

三年歲月輾轉,京都依舊如昨。

昔日離京之人站在城門擡眸看着牆上雲紋,嘴角弧度溫潤清淺,他上前一步透過城門看到城內光景,笑着偏頭:“終于到時候了。”

站在他身邊的玄服青年沉默看着京都,聞言稍稍向前一步,伸手将青年的手握進手心。

今日是三月十一。

距賀老爺子離世,還有三天,恰好三年。

平南侯府。

一早,府內衆人着了素裝,平南候帶着家眷開了祠堂進香,焚黃紙,祭佛經。

守孝就要結束,最後三天香火是不能斷的。

賀骁戈與顧南跟着侯府衆人後面焚香,黃昏時衆人離開祠堂,二人便去了寧夫人曾經居住的小院。

這麽些年無人看管,院子雜草叢生,遍布灰塵。二人沒在這裏待太久,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走了出去,離開侯府時路過東邊院子,看到曾經最是繁華的秦氏居住之地,如今也是一片荒蕪。

這三年,對于秦氏來說,實在過的太難。

只問新人堂前笑,誰聞舊人薄绮羅。

自平南候将那個女子帶回侯府,秦氏便再沒見過枕邊人了。

平南候這些年倒還算得上是春風得意。

身邊人容顏清麗,善解人意且心思聰慧,整日沉迷溫柔鄉好不快活。枕邊人合心意,侯府名下的商鋪生意也不錯,就是……

平南候停下腳步,皺眉看了看西邊暮氣沉沉的院子,再看看身邊身姿綽約的人,心裏有了幾分心思。

秦氏娘家勢力已倒,賀骁騁又是個沒用的,這侯府夫人的位子……是時候換換了。

看到他沉思模樣,站在他身邊的女子嘴角笑容不變,眼眸卻深了幾分。

她走上前攬住平南候的胳膊,聲音溫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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