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捉蟲)

頓時,殿中的氣氛更加冷凝了。

清平帝眉心擰起,原本冷淡的口氣頓時染上了不悅:“你說什麽,損壞了?”

薛晏跪在原地,淡淡道:“是。”

他垂着眼,君懷琅看不清他的眼神和神态。卻只見大殿中的衆人都神色各異地打量着他,對面的幾個妃嫔更是以帕掩口,小聲議論起來。

薛晏恍若未覺。

“你可知那玉箭的來頭?”清平帝厲聲道。“那是太祖建朝之後,以他打天下的兵器為模特意打造的,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副,你說損毀便損毀了?”

說着,他重重拍在扶手的龍頭上,聲響不大,但整個大殿都陷入了一片安靜。

就連坐在旁側、一臉擔憂的皇後,都不敢言語。

薛晏沒出聲。

君懷琅坐在他的斜後方,能看見他挺拔的背脊。尚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分明處境蕭索可憐,卻偏生有股壓不住的勁兒,像石縫中鑽出的野草一般,又韌又野。

他也沒想到,那個日後濫殺無辜的暴君,會替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頂鍋。

清平帝半天沒等來他的告饒和回應,低頭只能看見少年烏黑的發頂,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像是分毫不将自己的怒火放在眼裏一般。

清平帝怒意更甚,說到:“你還絲毫沒有悔改之意?随意毀壞禦賜,不敬太祖,今日朕不得不罰你!”

君懷琅忍不住又看了薛晏一眼。

接着,他聽清平帝說道:“待到宴後,自去領二十大板,再有下次,朕定不輕饒你!”

殿中衆人皆變了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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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用刑的庭杖極沉,即便成年男子,捱不住五十板都要被打殘。二十庭杖,已經算極重的刑罰了,即便天子近前的太監犯錯,也少有受這麽重的刑的。

不過四下的妃嫔,雖目光各異,卻幾乎都是看熱鬧的态度。

旁側的皇後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出言想勸清平帝。可看到清平帝盛怒的神色,便又将話咽了回去。

“兒臣領旨。”薛晏行禮道。

旁邊的宜婕妤拿帕子掩了掩唇,不鹹不淡地說:“領了旨就下去吧,莫在這兒惹你父皇不高興了。宮裏不比你們燕郡,總要守些規矩,同樣的錯,日後可不能再犯。”

君懷琅竟覺得這話有些刺耳,他忍不住擡眼,又看向薛晏。

他但凡是宮中其他任何一位皇子的處境,自己都能心無芥蒂地與他尋仇。可他偏偏是這幅人人都随意踐踏的模樣,反倒讓自己下不去手了。

欺負弱者,實非君子所為。

就在這時,薛晏起身,君懷琅又不期然地撞進了他的目光中。

他一愣,接着竟有些驟然的心虛,倉皇地轉開了目光。

他沒看到,薛晏目光在他身上停頓了一瞬,唇角微不可查地揚了揚,勾起了一個譏诮的弧度。

沒見過世面的小少爺。他輕蔑地心想。

方才在路上,還趾高氣揚地冷眼瞪自己,仿佛哪裏招惹他了一般,像只又兇又驕傲的小孔雀。

不過薛晏也知道,自己生來招人厭惡,衆人看來的眼神各色各樣,卻沒一個是好眼色。

但剛才,這小少爺還盯着自己看,目光複雜,卻沒惡意,像憐憫,又像內疚。

莫非是因為方才沒有出手相助,這會兒後知後覺地後悔了?

京中權貴子弟哪個不是人精,最擅長僞裝出僞善的嘴臉,卻沒成想,居然混進了這麽一個心軟膽小的糯米團子?

長得倒是漂亮。沒了剛才盛氣淩人的架勢,眉眼還挺溫馴。裹在厚實的披風和大氅中,本是矜貴清冷的,卻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頗有幾分局促。

薛晏徑直轉身,走了出去。

他神色輕蔑,頗為惡劣的心想,如今是在京城,他有許多事要做,沒這個閑心。若是尚在燕郡,他定要好好欺負這小孔雀一頓,讓他以後再見自己,躲都不敢躲。

——

中秋宮宴頗為熱鬧,王公貴族們縱情宴飲,舞姬伴着絲竹管弦,在殿中翩翩起舞,帶起陣陣若有似無的香風。

君懷琅和父母并不在一個席位,便獨自照應着君令歡。好在他妹妹省心得很,還能讓他分出心來,注意到皇子們那邊的動靜。

永寧公位列公侯之首,旁側就是幾個皇子坐的位置。而今皇上共有七個皇子,三皇子病逝,七皇子年幼,席位上總共坐了五個皇子。

大皇子如今年滿二十,已在朝中任職,周圍多是來敬酒的同僚。二皇子坐在他旁邊的案上,君恩澤竟離了席,寸步不離地伴在他身側,兩人正耳語着什麽。四皇子便是宜婕妤的兒子,一派翩翩君子的模樣,雖不多言,卻教人如沐春風的。

在他旁邊,薛允煥正被一群世家子簇擁着,敬酒與恭維不絕于耳。唯獨薛晏,周遭空無一人,那些世家子從他旁側路過,都要繞道側目,話都不多說。

就在這時,二皇子忽然開口,朝着薛允煥這邊音量不小地說道:“今年中秋宴會的投壺取消了,各位可知道?”

君懷琅看見,他的笑容全然是幸災樂禍,還帶着幾分勝券在握。

而站在他身後伺候的那個小太監,竟有幾分眼熟,君懷琅定睛一看,那太監分明是剛才領頭欺負薛晏的那個,也是玉箭損壞的罪魁禍首。

……原來,竟是二皇子做的?

君懷琅一時有些佩服他的大膽。但轉念一想,薛晏剛回宮時就是二皇子給他的下馬威,想來一回生二回熟,二皇子便愈發有恃無恐了。

那邊,那群世家子倒是沒這麽靈通的消息。不過他們往前張望,發現殿中确實沒準備投壺的器具,便都頗為好奇地問道:“竟真沒有,二殿下可知今年是為什麽?”

二皇子笑得意味深長。

他長相随了他那容貌寡淡平庸的母妃,面型方闊,一雙小眼眯起來笑時,看上去賊眉鼠眼的。

“因為有人将玉箭弄壞了呗!”他說。

這一衆世家弟子頓時嘩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君懷琅餘光看向薛晏,只見他恍若未覺,只平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茶。

有人問道:“怎麽會壞呢?聽說陛下不是将那副箭賞給了哪位殿下嗎?”

又有人道:“是了,莫不是四殿下?”

老六薛允煥雖是嫡子,卻不愛讀書,若論文武雙全又得聖寵,那定然是四皇子薛允泓了。

卻只見四皇子淡淡一笑,四兩撥千斤道:“我哪兒有這本事呢,各位高看我了。”說完,只顧着吃菜,也沒了後話。

一群世家子又議論了起來。

“那是在誰手裏呢?”他們問道。

二皇子露出了故弄玄虛的笑容:“有這本事的,自然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咯。”

星宿下凡?說來有趣,全宮上下只有一個星宿,就是那個煞星。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薛晏身上。

薛晏像是不經意地一擡眸,琥珀色的眼睛靜靜看了他們一眼。

頓時,那些世家子像是看到了什麽怪物似的,紛紛躲開了目光,像是多看他一眼,都會被神明降下的雷劫劈死一般。

二皇子頓時哈哈大笑,君恩澤也跟着笑了起來。

君懷琅被勾起了不适的感覺,抿唇轉開了目光。

恰在這時,坐在那群人中的薛允煥懶得看二皇子耍猴似的表演,不耐煩地站了起來。這小霸王向來随心而為,跟誰都沒打招呼,轉身就走了。

他走到君懷琅的案前,扣了扣桌面,道:“走,出去透透氣去。”

君懷琅自然是想與他一同去的,但君令歡這會兒還在吃着飯,自己總不能撇下她。

恰在這時,四皇子薛允泓起身走來,神情溫潤平和,笑着對薛允煥說:“六弟,我陪你出去走走吧。過會兒就該放孔明燈了,世子一會兒可以去太液池邊尋我們。”

君懷琅對他沒什麽印象,卻也對他沒什麽反感,便點了點頭,笑道:“那一會兒便勞煩二位等我了。”

薛允煥急于離二皇子那憨包遠些,便也沒拒絕,跟着薛允泓走了。

君令歡見狀,以為自己耽誤了哥哥出去玩,原本手裏拿了塊餅,此連忙往嘴裏塞了一大口,嗚嗚哝哝地說道:“歡兒馬上就吃好了!”

君懷琅被她逗得發笑,又怕她噎住,連忙給她喂了些茶水,讓她将餅慢慢咽下去:“莫急,當心噎到了。”

說着,還輕柔地順着她的背。他比君令歡大十歲,二弟又遠在玉門關,從小他便常照顧妹妹,早就駕輕就熟了。

卻沒注意到,這一幕落進了一雙淡漠的琥珀色眼睛裏。

等君令歡吃飽了,官宦子弟的席位已經空了大半,皇子的位置也全空了。對孩子們來說,宴飲無趣,中秋宮宴,最有意思的就是去太液池邊放燈了。

君令歡也惦記着這個,等她吃飽了,君懷琅就牽起她,領着她往太液池去。

夜裏風涼,他們二人都系了披風,在點滿宮燈的宮禁裏走着,袍擺搖曳,宛如一幅畫。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就走到了太液池邊。

此時太液池畔已經站了不少人,深藍色的空中懸着圓月,數盞孔明燈飄飄搖搖地往天上飛,與湖畔倒映的燈光遙相輝映,惹得君令歡小聲地“哇”了一聲,拽着君懷琅往池邊走。

池畔圍着一群人,剛走近了,君懷琅就聽見了二皇子的聲音。

“那不老五嗎?過來,和哥哥們一起放燈啊?”

那聲音頗有幾分市井無賴的痞氣,聾子都能聽出這人是在惹是生非。

即便溫潤如君懷琅,也不由得覺得這人有些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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