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君懷琅回過身來,就見薛晏裹着他的披風坐在床上,神情竟難得的有些愣,琥珀色的雙眼目光發直,盯着桌上那盞燈。

與他平日裏那逆來順受的沉默不同,更和他前世那陰戾恣睢的模樣大相徑庭。

君懷琅竟難得地有些想笑。

他心想,這小子以後再怎麽呼風喚雨,如今不也是這幅任人擺布的呆樣。他以後即便再長成那副喜怒無常的暴君模樣,也不知還有沒有臉面誅自己君家滿門。

接着,他被門外吹進來的冷風凍得打了個寒噤。他籠了籠手裏的手爐,還是走上前,默不作聲地将那手爐也塞進了薛晏的手中。

動作間,他觸碰到了薛晏的指尖。果然,涼得像冰一般。

他正要說話,門口的進寶醒了。他見主子房門開了,裏頭還透着光,吓得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一進門,他就見個長身玉立的公子站在那兒,正回身看他。他愣了半天,才認出來,這公子分明就是今天在院中彈琴的那個仙人般的公子,說是淑妃娘娘家中的世子,輕易招惹不得的那位?

難道自家主子招惹了這位神仙?!

進寶吓得就要跪下磕頭,卻聽那公子開了口,聲音清清泠泠的:“去把鄭廣德叫來。”

進寶被凍得腦袋有點轉不過彎來。

鄭廣德?鄭廣德是誰?

……那不是淑妃宮裏的掌事大太監鄭公公嗎!

剛才自己想去鄭公公那兒讨支蠟燭來,連鄭公公的屋子都沒進得去。他就被堵在門口,那位鄭公公坐在裏頭,旁邊還有個小太監給他打扇子,那可是寵妃身邊的紅人的氣派啊!

進寶吓得腿都軟了。

卻見那公子等了片刻,似乎是以為他沒聽清,頗為好脾氣地溫聲重複道:“鄭廣德,在廂房正中那一間,去把他叫來,就說是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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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寶連忙看向薛晏。

薛晏此時已回過神了。他靜靜看了進寶一眼,就将這小子吓醒了,一路小跑出了門,連哆嗦都忘了打。

君懷琅看着進寶離開,才轉過頭來,看向薛晏。

“我聽人說,你今後便是姑母的孩子了。”他說。

薛晏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君懷琅接着說:“下人苛待你,并不會是姑母的主意。你從今日起便是鳴鸾宮的主子,有什麽事,大可以去告訴姑母。”

頓了頓,他又別扭地說:“或者也可來尋我。”

他心裏寬慰自己,他并不是憐憫薛晏過得慘,畢竟跟自己沒關系。自己只是要将君家從中撇清楚,不可讓他們無故背這個黑鍋。

薛晏片刻後,卻只是低聲笑了一聲,說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此時裹在君懷琅的披風裏,潔白的絨毛綴在他臉側,看起來還挺乖。

但那一雙眼,許是顏色太淺的原因,看向君懷琅時,總讓他覺得有股恣睢的野勁兒,像只難以馴服的野獸,透出幾分危險氣息。

君懷琅覺得,定是自己想多了。

“我姓君,名為君懷琅。”他回道。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君懷琅回過身,就看見鄭廣德一路小跑,後頭跟着進寶。鄭廣德應當是睡下了,這會兒衣袍都沒穿整齊,情急之下,領扣都扣錯了。

待鄭廣德進來,便急匆匆地跪下,給君懷琅行禮:“世子殿下,您找我?”

君懷琅背對着他站着,微側過頭,說道:“鳴鸾宮若沒有其他閑置的宮室,我可以将我的住處騰出來,給五殿下住。”

鄭廣德一聽這話,吓得肩膀一哆嗦。

原來這位小祖宗大晚上把自己弄起來,是給這位娘娘問都沒問過一句的五殿下打抱不平來的?

這小祖宗雖說好伺候,但可是娘娘的心尖尖。要讓這位不高興了,娘娘可有的是法子收拾自己。

鄭廣德連忙賠笑道:“世子殿下這是哪兒的話!鳴鸾宮空閑的宮殿可多了,只是這些都是娘娘吩咐下來的,奴才也就是照做……”

“姑母親口說的?”君懷琅問道。

鄭廣德賠笑:“娘娘哪兒有心管這些小事啊,都是點翠姑姑來吩咐的。”

這倒是鳴鸾宮約定俗成的事了。淑妃憊懶,向來點翠說的話,就等同于淑妃說的。

君懷琅心中的異樣又重了幾分。

“去取火盆來,還有床帳,被褥。置備這些日用品,想來鄭公公比我拿手,我就不指手畫腳了。”君懷琅将那異樣暫且壓下,吩咐道。

鄭廣德連忙點頭稱是。

“搬遷宮殿的事,你說了不算數,我明日自己去同姑母說。”君懷琅接着說。

鄭廣德連忙答應下來:“多謝殿下!奴才這就去吩咐人辦!”

“去吧。”君懷琅點了點頭,又補充道。“有時點翠姑姑心裏糊塗,你的腦子卻應該清楚。”

鄭廣德連忙停在原地,等着聽他之後的話。

“五殿下的事,是皇家的私事。你們若是越俎代庖,就是大不敬。”他說。“你們只管做好分內的事,照顧好他,其餘的不用你們操心,記住了嗎?”

他這話一說,連後頭的進寶都愣住了。

即便他怕薛晏,從不敢忤逆薛晏,那也是迫于對方的淫威。滿宮上下,從沒有一個人替薛晏說過話,君懷琅倒是第一個。

進寶不由自主地看向薛晏。

薛晏目光放空,落在屋子的一角,不知在想什麽。進寶向來怕他那雙眼睛,顏色淺淡,看起來很涼薄,裏頭又深蘊着令人膽寒的狠戾和陰冷。

但此時,他那雙眼睛裏,卻浮起一些複雜的、卻不帶惡念的情緒。

那邊,鄭廣德得了吩咐,片刻都不敢停頓,連忙出去吩咐小太監們去庫房裏取用品。一時間,薛晏房中頗為熱鬧,太監們進進出出的,沒一會兒就将屋子填滿,還替他鋪好了床榻。

進寶打從伺候薛晏那天起,就沒見過這種陣仗。他站在一邊,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只眼睜睜看着其他太監們忙來忙去。

就在這時,他迎上了一道目光。他看過去,就見君懷琅站在一邊,正看向他。

那雙眼睛烏黑清澈,眼尾微微下垂,目光沉靜極了。

進寶一愣,頓時緊張起來。

他在旁邊傻站着,讓這位主子看見了!這可如何是好,還是先跪下請罪吧……

可他膝蓋還沒彎下去呢,就見那位主子轉開目光,看向了鄭廣德。

“鄭公公。”他擡了擡下巴,示意了一下進寶。“他還差一身冬衣。夜裏廊下冷得很,您先給他準備一身,明日再置辦其他的衣物。”

鄭廣德連忙去辦。

接着,君懷琅便站在那兒,仍舊靜靜地看着太監們搬進搬出。

進寶腦子暈乎乎的。

他……不僅不訓斥自己,還想着給自己添衣?

這哪兒是宮中惹不得的祖宗啊,這明明是救苦救難的神仙啊!

——

神仙許是救得了進寶,但對他自己的命運,還是有些束手無策。

君懷琅當天穿着單衣吹了許久的風,等回到自己的殿內,才發現早就凍僵了。

君懷琅本想着沒什麽大事,可當天夜裏,他便夢魇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就發起了高燒,夢裏夢到的是什麽,他也全忘了。

只在病中隐約記得那被孤獨和寒冷裹挾住的恐懼。

拂衣吓壞了,連忙找宮人去請太醫。鳴鸾宮人仰馬翻了一個早上,整個鳴鸾宮的人就都知道了——

世子殿下昨夜只是去五殿下那兒看了一眼,第二天就高燒不退,定然是犯了煞星。

一時間,昨夜裏去過薛晏房中的太監們都吓壞了。世子殿下身份貴重尚且如此,自己要是也犯了薛晏,豈不是命都沒有了!

甚至有人偷偷地尋來了什麽偏方,拿符紙的灰拌在水裏洗手。

君懷琅恍惚之間醒來,就見淑妃坐在自己床沿邊上哭。

“什麽寒風入體,他們明明說了,就是琅兒去了一趟薛晏的房間,就莫名病了!”君懷琅聽她對太醫哭道。“真是無用,本宮還不如去欽天監請個道士來!”

她說一出是一出,立馬就喊了點翠過來。

“既然這樣,本宮還要那個孩子做什麽!去欽天監,找人來給本宮的鳴鸾宮驅邪,再把西側殿那個趕出去,叫他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君懷琅聽到這話,混沌的腦子都清醒了不少。

他昨日此舉,本來就是想消弭掉淑妃和薛晏的因果,沒想到弄巧成拙,竟讓事态更加嚴重了。

淑妃又對那太醫說:“就這點本事也敢在宮中獻醜,本宮看你今日就收拾行李,盡早滾出宮去吧!”

君懷琅來不及想,連忙伸手,便拽住了淑妃的袖口。

“懷琅,你醒了?”淑妃連忙傾身過來,擡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上。

淑妃手心涼,激得君懷琅清醒了些。他正要說,是有人借她的手苛待薛晏,可一睜眼,卻看見了旁邊的點翠。

不可打草驚蛇,他現在還只是猜測,況且,點翠身後,也許還有其他人指使她。

但是,他也不能任由淑妃真這麽做。未來的薛晏睚眦必報,他不能保證,對方會不會把今日之仇回報給君家。

可是,該怎麽說,才能不讓點翠起疑,又能扭轉局勢呢?

君懷琅腦內靈光一現。

他從前在官場,總有一種人,慣常以示弱博取利益。丁點兒大的事,往往能哭得聲淚俱下,讓人覺得他可憐,同時也被他轉移了注意力。

君懷琅從前最看不起這種人。

但此時,他虛弱地咳嗽了兩聲,睜開眼眶泛紅、閃着淚意的眼睛,嗓音沙啞,還帶着微不可聞的顫抖。

“姑母,那兒好冷啊。”他說。

淑妃連忙問道:“哪裏冷?”

君懷琅忍住自己內心深處泛起的羞赧和惡心,清冷的嗓音裏滿是濃重的委屈。

“就是西廂房。那裏連個火盆都沒有,侄兒在那站了一會兒,就凍得跑回來了,可是夢裏卻又被關在了那裏,我想找門,卻出不來,只是冷。”

聽到這話,跪在地上的那個即将丢了飯碗的太醫也絕處逢生,連忙道:“定是如此了,娘娘!西側沒有地龍的房屋陰冷潮濕,昨夜又刮了風,世子一定是凍病的!”

恰在此時,一早便被太監帶到東側殿的薛晏,正好走進門來。

隔着堆金積玉的兩進大房間和層層疊疊的紗幔,君懷琅這幅面色潮紅,眼眶通紅,神情委屈的樣子,正撞入了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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