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進寶跑得飛快, 頓時,西側殿中就只剩下了君懷琅和薛晏兩個人。

君懷琅拿着卷尺,看着進寶跑遠了的背影,一時間有些詫異。

……怎麽走得這麽急, 像是有鬼追着似的?

薛晏恰在這時, 擡頭看向君懷琅。

他正站在門前, 門扇敞着, 窗外暖融融的陽光落下來, 将他身邊浮動的塵埃都照得分毫畢現。像雲霧,又像輕紗,軟軟地繞在了他的周圍。

他這會兒神情有些空, 讓他那過分冷清的長相顯出幾分小動物般的單純。那一雙眼, 濃黑而通透,像一對剔透的曜石,經由上界仙長的點化,成了能勾人魂魄的精。

唯獨在看着君懷琅的時候,薛晏才會相信,世上有神仙。

因為面前這人,總像是從天上不小心落到凡間來的。

薛晏難得地怔楞,手中握着書卷, 無意識間, 将書頁都攥得起了皺。

片刻後, 他放下書,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低聲道:“這奴才沒規矩, 我這就去派人,将他捉回來。”

語氣冰冷得很,像是在刻意掩飾自己方才的失神。

聽到他這話, 君懷琅回過頭來,連忙攔住他:“不必麻煩了,我去叫——”

他回身,正要将拂衣喚進來,卻又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路上琢磨着,有些話要對薛晏說。

淑妃要給薛晏做衣服,君懷琅知道,她是因着前幾日的事,覺得薛晏受了委屈,笨拙地想要補償他。

而薛晏如今,也算得上是淑妃名下的孩子。等到開了春,自己離開這裏,便要去江南。到了那時,鳴鸾宮中就只剩下薛晏了。

薛晏性子清冷,淑妃又是別別扭扭、需要人上趕着寵着她的性格,想來到那時,兩人怕是會泾渭分明,互相都沒有交集,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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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懷琅就想趁着這些日子,試着讓薛晏和淑妃親近些,等自己走了,也不至于讓淑妃覺得孤單。

薛晏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這些話,君懷琅覺得私下說更合适些。他停頓了片刻,對薛晏露出了個笑容來:“不用那麽麻煩。我知道怎麽量,我替你量了就行。”

說着,他拿着卷尺,走上前去。

薛晏聽到他這話,動作一頓。

他從沒有量體裁衣過,并不知道應當如何量身體的尺寸。

他自小生活在燕郡,又在軍營裏長大,摸爬滾打,與尋常士兵無異,自然沒有替他量體做衣服的丫鬟小厮。

從他被燕王送進軍營開始,他穿的便是統一做出的戎裝。也幸而拜他的血統所賜,他從小身量就高大些,除了開頭的兩年衣服不大合身之外,此後都沒出過什麽問題。

雖然如此,但他向來是野草般的性子,在哪兒都能活得自在。無論在什麽樣的環境裏、面對任何他沒涉足過的領域,他都能坦然而鎮定地面對。

但在君懷琅面前,他忽然有些窘迫,甚至有那麽點自慚形穢。

對方是個錦繡堆裏長大的、芝蘭玉樹的小少爺,從小被嬌養着長大,自己卻有一身洗不掉的土腥味,還混着硝煙和血腥的氣息。

他眼睜睜看着君懷琅拿來紙筆,又将卷尺展開,細細看上頭的數字。

君懷琅離他很近,低着頭時,他能看見君懷琅烏黑的發頂。淺淡的木香,像方才缭繞在君懷琅身邊的飛塵一般,撩上了薛晏的鼻端。

他站在原處,心髒緊趕着跳了兩下,忽然不知道手腳該怎麽擱。

而君懷琅也只是見得多、量慣了罷了,從未動手伺候過別人。他在薛晏身邊站定,便一心研究那軟尺去了,并未發現薛晏的異常。

“那日還多虧了你。”他一邊讀軟尺上的數字,一邊随口道。“若不是你提出讓皇上搜查點翠的房間,想必到現在還沒人知道,姑母是為什麽一直沒有孩子。”

薛晏嗯了一聲,嗓音有點啞,并沒有接話。

他向來話少,君懷琅倒是并沒看出什麽不對勁。他看好了數字,便将軟尺拉起來。

他這才注意到,薛晏似乎比平日裏站得端正些,肩背挺直,像士兵在列隊。

果真是從軍營裏出來的,一行一立,都有種與常人不同的氣質。

仍舊沒發覺異常的君懷琅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了一聲,繞到了薛晏的身後,很自然地擡起手,将尺子的一端按在了薛晏的肩上。

他手下力道很輕,只是将軟尺固定在薛晏肩頭,像蜻蜓的尾巴尖,輕輕在湖面點出了一圈漣漪。

薛晏的後背一沒來由地一繃,被君懷琅按住的地方,像是被點了穴,抽了筋。

而君懷琅一邊拉尺子,一邊随意開口道:“不過那天之後,姑母心情就一直不大好。再過幾日,文華殿便要休課了,到那時,你若無事,能否與我一同去正殿陪陪她?”

溫熱的氣息,正好能似有若無地落在薛晏的後頸上。

薛晏早年曾中過突厥的埋伏,挨過蠻子的一記毒針。那毒針取的是毒蜂尾刺上的毒,萃取而成,只中一記,便會讓人半邊身子都陷入麻木,從而喪失應戰的能力。

當那溫熱的呼吸落在薛晏後頸上的時候,他脊梁一緊,感覺自己的脖頸上也挨了一記細小綿軟的針。

但毒針帶來的麻木,是綿密的刺痛,他的脖頸此時卻是一片酥麻,帶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癢意,在他的四肢百骸上都過了一遍電。

他的腦子也因此有些遲鈍了。

直到他身後的君懷琅沒等來回答,又喚了他一聲時,薛晏才勉強聽見。

“嗯。”他強作鎮定,掩去了方才的失神。

等嗯完了,他才後知後覺地回想,剛才君懷琅問了什麽來着?似乎讓他去做什麽?

在他身後,君懷琅聽見薛晏答應,心下一直惦記的事便算落了地,笑着說了聲:“那便多謝你了。姑母是喜歡你的,只是她性子嬌氣了些,需要你多遷就她。”

原是淑妃的事啊。薛晏勉強找回了些神智。他心道,這事小孔雀倒是可以放心,自己早把他當成了自己人,他家裏的那些,自然也會攏進自己羽翼下。

自己雖看起來一副自身難保的模樣,但其實要保護他們,并不算難事。

薛晏不動聲色地垂着眼。

被正事分了心神,他後頸的酥麻也稍淡了些,甚至又不由自主地開始複盤自己下一步的計劃是否有疏漏。

就在這時,身後的氣息忽然近了。

“一尺三……一尺四……這是多少啊?”

君懷琅全神貫注,注意力都在手裏的軟尺上,并沒注意到自己忽然湊近了薛晏,喃喃自語攜着溫熱的呼吸,在他的耳邊響起。

又一記細小的毒針,将薛晏的心神紮麻了。

他僵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他腦中忽然竄出了早兩年在軍中時,那幫兵油子說的渾話。

當時他們在戰場上,夜裏安營紮寨,點火圍在一起取暖。士兵們聊起天來,不由自主地就會說到那些事上去。

“……這女人吶,各個都會吐仙氣似的。就算再大的怒火,若有個娘們照着耳朵吹一口,誰的魂兒不得飛到雲端上去啊!”

“你們別看薛小将軍這會兒冷着一張臉不當回事,那是沒嘗過那種滋味啊!”

“嘿,但凡嘗過一次,小将軍,你就算是鐵打的骨頭,也能酥斷了!”

這些兵油子的葷話各個都是張口就來,偶爾大着膽子調侃他幾句,薛晏也是過耳就忘了。

但此時,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卻忽然又浮現在他耳邊,讓他心慌意亂之際,有股無名的火,在他身體裏沖來撞去,卻找不到出口,将他通身的經脈都燃着了。

就在這時,薛晏聽到了一道清冽的聲音:“五殿下,擡一下手臂。”

像是一股甘霖,澆在那股無名火焰上。

薛晏乖乖地擡手,展平了雙臂。

緊接着,一雙胳膊從身後環住了他的腰。

那雙手攏在了他的身前。與此同時,君懷琅的側臉,在了他的後背上輕輕撞了一下。

那股白桦清冽的香味,像藤蔓一般,輕柔地纏住了他。

“尤其那雙胳膊啊,只要将摟着你,誰還跑得脫啊?”

混賬話又在他耳邊響起,那股無名火在他胸腔中焦躁地四下沖撞了起來,撞得心髒也開始咚咚咚地鼓噪。

君懷琅有些不熟練。他有點狼狽地在薛晏背上磕碰了一下,一只手握着卷尺,另一只手摸索了兩下,才把卷尺的另一端捏在手上。

那雙手,修長而骨節分明,白得像是連骨骼都是通透的。

分明是一雙幹淨的、漂亮卻分毫不顯女氣的手,但薛晏的腦中,卻又響起了那群兵油子的話。

“尤其那小手兒,摸你一下,你能忍住不就地把她辦咯?”

那股無名火,終于找到了出口,急轉直下,穿透了他的心肺,直往他腹下三寸湧去。

薛晏在熊熊燃燒的理智中,忽然想到了自己讀過的一句詩。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現在,仙人勾住了他的腰,只需輕輕一帶,他便能下到十八層地獄底下去,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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