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西側殿門口空無一人。君懷琅敲了敲門, 裏頭卻沒人應聲。

一大早的,能到哪裏去?

君懷琅四下環顧了一圈,看進寶也不在,隐隐就有些擔心。他甚至開始懊惱, 昨日該在長春樓門口等一等, 待到薛晏出來, 再同他一起回宮的。

“你去問問, 五殿下和進寶一早上哪裏去了。”君懷琅吩咐拂衣道。

拂衣連忙應聲, 轉身就要去找鄭廣德。

不過剛一轉身,他便驚喜地道:“少爺,五殿下回來了。”

君懷琅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就見薛晏從殿後的庭院往這邊走。

大冬天的, 他只穿了身單薄的勁裝,衣袖籠在護腕之中,長發紮高,看起來利落又鋒銳,像把出鞘的好刀,帶着一股懾人的銳氣。

待走近了,君懷琅看見,薛晏額頭上覆了一層薄汗, 喘息也有些重, 想必是剛從後頭練武回來。進寶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後, 手裏捧着他的外袍,殷勤利落得很。

君懷琅一愣, 緊接着不由得懊惱了起來。

真是剛睡醒,連腦子都糊塗了。薛晏每日是要練武的,自己怎麽就忘記了, 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急匆匆地要找人。

“怎麽了?”薛晏在他身側站定,問道。

離得近了,君懷琅能感覺到薛晏身上散發出的蓬勃熱氣。分明是數九寒天,他一身單衣,卻仍像個熱源似的。

君懷琅有些不自在地往旁邊讓了讓。

“也沒什麽事,就是——”就是擔心你昨夜出事,一大早就來看看,這種話,君懷琅是羞于說出口的。

他頓了頓,總算找到了個借口:“就是剛才恰好出門,在門口看到了一盞燈,就想過來問問,你知不知道是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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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話剛出口,便有一聲細微卻清晰的嗡鳴,從他的腹腔發出,落在了二人的耳朵裏。

……确有些尴尬了。

昨天夜裏赴宴,君懷琅沒吃多少東西,都是在正襟危坐地喝酒。睡了一夜,他早就腹中空空了,只是睜眼還迷迷糊糊的時候,擔心薛晏出事,就将那饑餓抛在腦後了。

卻不想在這時給自己尋了個難堪。

方才他還說,是恰好出門看到的燈,可誰會餓着肚子恰好出門?這細微的一聲,立時讓他的掩飾不攻自破了。

向來尊貴又精致的世子殿下哪裏受過這等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想佯裝沒聽到那聲腹鳴,打算告辭就走,快些回去用早膳。

“那我便……”

可他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到了薛晏輕輕的一聲笑。

半點沒有嘲笑的意思,輕描淡寫的一聲,帶着幾分了然,以及一些隐約的寵溺。

君懷琅看過去,恰好對上了一雙蘊着笑的眼。

也不知是不是君懷琅的錯覺,他總覺得那眼神又深又熾熱,明明是笑的,卻像是要将人按住生吞活剝了似的,讓他心底泛起了幾分麻酥酥的怯意。

君懷琅只覺是自己想多了。

接着,他便聽薛晏淡淡道:“不知,許是父皇看你喜歡,特意賞給你的吧。”

那眼神,隐約又像染上了幾分調侃和逗弄。

君懷琅将信将疑的一愣:“……不會吧?”

自己不過是在長春樓門口停下看了幾眼,怎麽會讓皇上知道,又特意将燈賞給自己呢?

薛晏掃了一眼他有點發懵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那就是那盞燈也喜歡你,同你看對了眼,自來找你了。”

說完,他轉身推開門,側過身,讓君懷琅先進,一看就是要邀他一起用早膳。

君懷琅這才後知後覺地聽出,這人分明是在逗自己。什麽皇上賞的、自己飛來的,将自己當小孩子逗弄呢?

君懷琅看向他,就見他面上的笑意和戲谑絲毫不加掩飾。

薛晏向來沒什麽表情,這會兒露出的笑容也淺淺淡淡的,帶着幾分懶散,看起來蔫壞蔫壞的。

君懷琅從沒見過他這般幼稚又惡劣的模樣。但頓時,他的心裏就冒出了一個堅定的想法。

那盞燈,一定是薛晏送給自己的。

——

小年夜的家宴在宮中來說,不過是新年的一個開端罷了。

自這一日起,宮中便日勝一日地熱鬧,皇子們也不必再去上課。君懷琅每日留在鳴鸾宮中,就有了大把的時間,陪着淑妃和君令歡準備那些過年用的、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同時,他還有其他東西要準備。

從君令歡有了自己的住所開始,每年到了除夕,君懷琅都要給她包一只紅包放在枕下。除了壓歲錢之外,裏頭還會給她裝些別致的小禮物,一并壓在她的枕頭下面。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往年他住在家裏,可以随意進出國公府,送給妹妹的禮物都是他自己出去尋來的。但今年住在宮中,他無處可去,只好從淑妃給他置辦的倉庫裏給君令歡挑。

不過他給君令歡送了好幾年禮物,早就摸清了君令歡的喜好。淑妃送他的東西又多又雜,君懷琅從裏頭翻撿出了一只精巧別致的珠花,恰巧能裝進紅包中。

不過就在他要從倉庫出去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少爺?”見他停下沉思,拂衣跟在身後喚了他一聲。

就見君懷琅沉吟片刻,道:“我是不是該給五殿下也包一個?”

畢竟今年,鳴鸾宮可不止君令歡一個孩子了。

拂衣噗嗤地笑出了聲,說道:“少爺,您滿打滿算也就比五殿下大了一歲,算不得五殿下的長輩。”

君懷琅頓了頓,輕聲笑出了聲。

誰說的,算上上輩子,自己好歹也要大他十歲呢。

他如今雖早已習慣了自己回到十六歲這件事,但前世多出的數年經歷還是在的。若論起心理上的歲數,自己還真能勉強算作薛晏的長輩。

不過,這跟輩分也沒什麽關系。

一開始他給君令歡枕頭底下塞紅包,就是為了讓她在每年的第一天,一早睡醒的時候,都能從枕頭下摸出個未知的小驚喜。

如今姑母的宮中多了一個薛晏,自己不過多花一些功夫,就能将這分享給他,好教他在到了鳴鸾宮的第一年,也能在新年裏從枕下拿出一份驚喜來。

這麽想着,君懷琅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你去将之前進宮時,家裏帶進來的箱子拿來。”君懷琅說道。

他入宮時,國公府給他備了不少衣物和配飾,留着他在宮裏用。薛晏日後要常年住在深宮裏,拿宮中的東西送給他,實在有些不走心。

而自己從府中帶來的,就精巧別致許多,有些還是君懷琅自己去買來的。

拂衣依言,指揮宮人将府中帶來的箱子送到了君懷琅面前。

君懷琅挑挑揀揀,從箱子裏找出了一只青玉的玉珏。

“你看這個怎麽樣?”他拿到拂衣面前去給他瞧。

他記得,那玉珏是他自己從古董店裏淘換來的,買它純粹是因着樣式有趣,教人眼前一亮。

尋常的玉珏,都是樣式質樸的圓環,留有一缺口,上頭再镂刻紋飾。而這一枚玉,被用整塊青玉雕成了一尾錦鯉,活靈活現。

那魚是銜尾的身姿,恰成了玉珏的弧度,瞧上去又精巧又靈動。

拂衣忙道:“少爺,這玉佩可是您特別喜歡的,當初買的時候,一眼相中了,便愛不釋手呢!您還是換一個吧,這個您就留着自己戴。”

君懷琅笑了笑,道:“就這個了。”

他早和前世十來歲時不同,已經将外物看得頗淡。更何況,前些日子薛晏還給他送了盞琉璃燈,不知是怎麽弄來的。自己還禮,送他一只玉佩,也是理所應當。

“你去看看,紅紙包不包得下?”君懷琅吩咐拂衣道。

拂衣只好去尋紅紙包,拿來替君懷琅試。那玉珏精巧別致,大小剛剛好,恰能放到君懷琅準備的紅封裏。

“那就正好了。”君懷琅笑了看了一眼一臉可惜的拂衣,伸手敲了敲他的腦門。“恰好裝得進去,也說明這物合該送給五殿下。”

拂衣嘀嘀咕咕:“少爺您也太大方了。”

君懷琅拿着裝了玉珏的紅封,笑着搖了搖頭。

若拂衣也經歷了上一世,自然能理解自己的大方從何而來。什麽精巧別致、難得一見的外物,都沒什麽值得在意的。相較之下,更為重要的,是自己在意的那些人,都能夠一輩子平平安安,不遭磨難。

而在此前提之下,盡自己所能,多給些善意出去,也不過是理所應當罷了。

“你一會兒去看看,若進寶無事,你再去叫他來一趟。”君懷琅又吩咐道。

——

除夕前一夜,鳴鸾宮紅綢高懸,四下都挂起了紅燈籠,只等第二日過年了。

時至深夜,進寶蹑手蹑腳地推開西側殿的殿門,心下叫苦不疊。

活菩薩世子雖說哪裏都好,但就是喜歡支使自己,去做些在太歲頭上動土的苦差事。

而他每次将吩咐說出口的時候,又輕描淡寫,像是件多容易完成的事似的。

比如說這次。

透過紙窗,外頭紅燈籠的光隐約照進來,一片朦胧的紅,給西側殿整個籠上了一團恐怖的氛圍。進寶小心翼翼,單手捏着君懷琅給他的紅封,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薛晏。

他一整日都伺候在薛晏身側,要麽就是薛晏獨自在屋中,讓他沒有一點機會,将那個紅封放進薛晏的枕下。

他只好熬到了深夜,摸進薛晏的房門,想趁這個機會,将紅封塞進他枕頭底下去。

……瞧瞧,世子殿下都給他安排了怎樣的苦差事!

給薛晏枕下放紅封?他以為,這是将物件放到小孩子枕頭底下那麽容易?

進寶心下叫苦,卻不敢不從,一路緊繃着神經,小心地穿過廳堂,繞過屏風,接近了薛晏的卧床。

還好,那活閻羅這會兒呼吸平穩,應當是在熟睡。

進寶小心翼翼,走到了床前。

薛晏一動未動,他總算是安下心,捏着紅封,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薛晏的床頭……

驟然,白光乍起。

一把銀亮的匕首,劃出一道冷冽的光,緊緊橫在了進寶頸側。只需輕輕一拉,他就會血濺當場,再無生還的可能。

涼冰冰的刀刃貼在大動脈上,進寶動都不敢動,雙腿僵在原地,早沒了知覺,雙眼圓睜,驚叫聲卡在喉嚨口,發都發不出來。

薛晏已經倏然做起了身,那張過度精致的臉,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外頭的紅光照亮了,一副冷冽中泛着殺意的神情。

對上那雙沉冷的、靜默的琥珀色眼睛,進寶只覺得自己跟閻王爺打了個照面。

“做什麽?”他聽到薛晏冷聲問道。

進寶哪兒還發得出聲音。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拿起手裏的紅封,讓薛晏看見。

“是……世子殿下。”感覺到脖頸上抵着的匕首松了兩分力道,進寶咽了口唾沫,才艱難地開口道。“他讓奴才,放到主子這兒的。”

白光一閃,架在進寶脖頸上的匕首收走,像只蓄勢待發的毒蛇,重新蟄伏回了薛晏的枕下。

他坐在床上,支着一條腿,單手搭在膝蓋上,這才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神情也恢複了尋常的模樣。

“拿來吧。”他擡起一只手,淡淡命令道。

進寶雙腿一軟,一個趔趄,幾乎跪在了地上。但他分毫不敢怠慢,雙手捧着紅封,舉到了薛晏面前。

薛晏拿過來,面上有些疑惑,将那紅封往下一倒,就見幾個小金元寶并一塊玉,窸窸窣窣地落到了他的床榻上。

“這是什麽?”薛晏拿起那塊玉,疑惑地皺眉,問道。

這,紅包都在這兒呢,您還問這是什麽?

“……是世子給您的壓歲錢。”進寶說道。

薛晏手裏摩挲着那塊玉佩。

昏暗的光線下,青玉散發着溫潤的色澤。雕成的那尾錦鯉線條流暢柔和,下頭綴着的絲縧,輕柔地搭在他的手上。

“……做什麽用的?”薛晏頓了頓,皺眉接着問道。

他确實從沒有過什麽壓歲錢,從小也沒有一同玩耍的同齡人,更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概念。過年對他來說,無非是在軍中吃一頓熱騰騰的炖羊肉,再看那群兵油子喝酒劃拳,直到天際泛白。

這下倒是輪到進寶驚訝了,甚至連怕都忘了。

這……自己家中窮苦,打小也有長輩在過年時在枕下放一兩個銅板,怎麽主子天潢貴胄,連這都不知道?

進寶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釋道:“回主子,這壓歲錢就是給人拿紅紙将錢包住,大年夜擱在孩子枕頭底下,能避邪祟,保一年平平安安的。”

薛晏一頓,看向床上散落的幾個小金元寶。

這,是辟邪祟,保平安用的?

片刻之後,進寶看到薛晏怔怔看了那小金元寶一會兒,接着就露出了個極淺的笑容。

“知道了。”薛晏一邊将那些小元寶收回紅封裏,一邊淡淡道。“辛苦你了,退下吧。”

這是進寶頭次聽到薛晏對自己道“辛苦”。

要知道,他為薛晏出生入死,見死士跑東廠偷東西,可從來沒得過薛晏一句“辛苦”。

不過想來也是,自己剛才,差點就被這祖宗殺了呢!

進寶心裏嘀嘀咕咕,退了出去。

他光顧着自己念叨,自然沒注意到,薛晏慢慢收拾那紅包中的東西時,垂着的眼中,閃爍着怎樣的光芒和情緒。

他從小到大,枕下只放過武器,用來在夢中保命。這是燕王教給他的。燕王說,世間邪祟衆多,只有自己身邊放一把刀刃,時刻警醒,才能随時斬除,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這是頭一次,有人将一個精心準備的,沉甸甸的紅封放在他的枕下,要為他驅邪祟、保平安。

薛晏慢慢地躺回去,枕在壓着紅封的枕頭上。

窗外一片張燈結彩,已經滿是過年的氣息。

這是薛晏頭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這種熱鬧,同他有關。

而說來有趣,他孤身一人了這麽些年,和這本屬于旁人的世界,一絲一絲地被扯起了關聯,竟只是因為一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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