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君懷琅過那只紅封時, 也被那厚度吓了一跳。

一捏就知,裏頭是紙張的質感,肯定就是銀票了。這麽厚的一摞銀票,無論是多大數額的, 都過于驚人了。

他自然不知, 裏頭裝着的, 随便一張, 都是動辄上千上萬的數目。

“……你給我這麽多做什麽?”君懷琅讓他吓得, 說話都有些飄。

“沒多少,壓歲錢。”薛晏淡淡地說。

君懷琅哭笑不得。

“壓歲錢,也不是讓你将全副身家都壓給我。”他說着, 将那紅封裏的銀票都取出來, 滿滿當當地握了一手。他随手從裏頭抽出一張,連着紅包一并收下,就把其他的都塞到了薛晏手上。

薛晏不接。

“不是全副身家,我還有。”他說。

他這倒沒說謊。燕王無妻無子,自從前兩年他能帶兵了,燕王就連帶着私庫鑰匙也交給了他。燕郡要養兵養人,自然也不缺錢,待燕王去世, 燕地的金銀也都是他的了。

但是, 燕雲鐵騎需要發饷, 帶回來的死士也要養活。所以薛晏手頭真能讓他拿來花的錢不多,也只能拿出這些了。

他回到宮中, 只有錢是他随身帶來的。他想給君懷琅還一個禮物,報答他送給自己的那只玉錦鯉,也只有這點錢是他拿得出手的。

君懷琅哭笑不得, 就把那一摞銀票給進寶。

進寶雖說肉疼,可哪裏敢接?他連忙将手背過身去,直往後躲,恨不得自己打娘胎裏就沒生出過這兩只手。

君懷琅只好威脅他。

“你再不接,我可就生氣了。”他說道。“我給你紅封,不過是個讨吉利的心意,你又付給我這麽多錢,将我當做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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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晏聽到他這話,難得的有些慌。

他自然不是付給君懷琅錢。他只是覺得,給多少都嫌少,就幹脆把自己能拿出來的都給他。

反正自己在宮中,并沒有用錢的地方,他也向來不把這物放在心上。他只覺此物輕賤,一時又拿不出別的來,只好多給些而已。

君懷琅見他神色難得地失措,心下有些不忍,卻仍板着臉,借這機會将銀票塞回了薛晏手上。

也恰在這時,他一垂眼,看見了自己手中那張銀票的數額。

……五千兩。

君懷琅都有些繃不住了,面上露出些許笑意。

他知道,薛晏手頭不缺錢。畢竟他是燕王膝下唯一的孩子,前世又能輕易收編已經歸屬雁門關守軍的燕雲鐵騎,想來是財力雄厚的。但他沒想到,這人竟這麽實誠,随随便便就将自己家底掏出這麽多,只為了給人做壓歲錢。

也不知若幹年後的秦王殿下,知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麽單純的時候。

君懷琅忍着笑,從薛晏手裏那一大疊銀票中勉強換出一張面額小一些的。

“就足夠了,你給我再多,心意都是一樣的。”君懷琅收下紅包後,勸說薛晏道。

薛晏默默地想,怎麽能一樣呢。

他将那一堆銀票塞到進寶手裏,對君懷琅道:“等我一下。”

說着,他轉身進了內室。

進寶站在原地,将銀票囫囵收起來,尴尬地對君懷琅笑了笑,解釋道:“主子沒收過壓歲錢,想必是不懂個中的規矩,讓殿下您見笑了。”

君懷琅笑着搖了搖頭。

怎麽能說是見笑呢。

這與懂不懂規矩無關。無論懂規矩還是不懂規矩,也少有人能這般一片赤誠,像是将整顆心都掏出來與人看似的。

君懷琅甚至一時間覺得自己虧待了薛晏。

自己不過是因着同情,又為了保護家人,才與薛晏相交,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可薛晏而今,卻輕而易舉地将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全都交付到自己手上。

反倒讓君懷琅有些自慚形穢。

那邊,不過片刻,薛晏便回來了。他走到君懷琅面前,一擡手,手裏握着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

“伸手。”他聽薛晏說道。

君懷琅伸出手來,就有一個小物落在了他的手心裏。

君懷琅縮回手,就見手裏擱着一只獸牙,上頭穿了個小孔,拴着一條質樸的皮繩。

“這是……”君懷琅看向薛晏。

這是他幾年前,獵得的第一只狼的犬齒。當時,燕王命他打死一只狼,回去複命。他一箭洞穿了那只狼的胸口,可待他上前時,那狼卻沒有死透,跳起來便要撕咬他。他同那狼纏鬥許久,最後拿匕首割開了狼的喉嚨。

他滿臉血地将狼一路拖回大營,得了燕王的嘉獎。他摘下一只狼牙,交給薛晏,讓他時刻保管着。

“今日讓你殺狼,待你成人之後,還有更多更兇猛的獵物要死在你的刃下。”燕王說。“你留好這顆牙,只記得,無論多麽兇殘的對手,只要你以命相搏,都敵不過你。”

從那之後,他向來随身帶着。

這與其說是個紀念,不如說是薛晏的一個念想。每次他受傷後疼得難以忍耐時,都會将這顆牙攥在手心裏。

心裏的念想無他,就是捱過疼痛,好留待他日,将今日之痛,百倍奉還給對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将這物件交到君懷琅的手上。或許只是因為,除了那些銀票,他一路從燕地帶回來的,也只有這個了。

可等君懷琅将這東西握在手裏時,薛晏的想法又有了一些改變。

那斑駁的狼牙握在那雙白得剔透的手上,像是他将自己肮髒的、殘缺不全的靈魂,盡數交付給了君懷琅似的。

薛晏的嗓音有些啞,淡淡回應道:“是狼牙。”

頓了頓,他才又補充道:“是我獵來的狼,口中的牙。”

說完,他才覺得這東西輕賤了,還有點野蠻。

卻見君懷琅聽到這話,展顏笑了起來:“對嘛,你送我這個,不比你送我一大堆銀票好多了?”

薛晏又看着他将自己許多個夜裏,和着血攥在手心中的狼牙,珍而重之地收進了懷中。

薛晏的心口開始發燙。

他又聽到君懷琅囑咐他:“你以後可不能再像今天這樣了。把自己的家底放好,萬不可再随便拿出來送人。”

薛晏淡淡嗯了一聲。

他也不會亂送給別人,只是想送給他而已。

——

待到入了夜,宮中各處便将紅燈籠都點了起來。宣武門外車馬粼粼,皆是入宮赴宴的勳貴。

除夕宮宴,仍舊是辦在永樂殿裏。

這是君懷琅自重生以來,第三次到這裏赴宴。前兩次的記憶都不大美好,不過如今總算風波平定,可以讓他安心一段時日了。

這麽想着,君懷琅抿唇笑了笑。

他和薛晏二人,領着君令歡一起,便一路往永樂殿去。剛走到殿前,君懷琅就看見君逍梧等在那裏。

“哥!想我了沒!”遠遠的,君逍梧就沖君懷琅揮手。

看到他,君懷琅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君家三人一見面,便自然又熱絡地說起話來。君逍梧變戲法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拿出紅包塞給君令歡,還不忘笑嘻嘻地給君懷琅塞一個。

“哥,壓歲錢!”君逍梧沖着君懷琅嘿嘿直笑。

君懷琅淡笑着訓他:“胡鬧,哪有你給我塞紅包的?”

君逍梧直樂:“怎麽不能了?舅舅可是給我發軍饷的,我現在可比你富裕!”

薛晏靜靜地站在旁側,看着他們三人。

這種從小到大共同生活而養成的熱絡和溫馨,是僞裝不出來的,也騙不了人。

薛晏清楚地知道,這是君懷琅的嫡親弟弟,他們二人熱絡,是理所應當,可是薛晏卻怎麽都擋不住自己心底泛起的酸意,讓他有些焦躁。

他并非在意君懷琅同他人親昵,而是他單單聽他們字裏行間說出的話,輕而易舉就能聽出,他們共同生活了很多年。

他想和對方一樣,也能與君懷琅有這種存續多年的關系。但同時,他好像又不太想和君逍梧一樣。

僅僅是兄弟而已,似乎不夠親昵,不夠獨特。

他就被這種想要什麽的沖動折磨得心口發癢,可他究竟想要什麽,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就在這時,他聽到君逍梧問道:“母親專門讓我問你呢,問你什麽時候家去。這大過年的,家中少了兩個人,可是冷清了不少,我都不習慣。”

薛晏頓了頓,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到了君懷琅的臉上。

他竟都忘了,他連和君懷琅長期共同生活都做不到,對方不過只是短暫地借宿罷了。

君懷琅卻并沒注意到薛晏變化的情緒。他聞言笑起來,擡手拍了拍君逍梧的腦門:“不習慣還在玉門關一待就是三年?想來是軍中熱鬧,樂不思蜀了?”

君逍梧捂着腦門直笑。

君懷琅又說:“姑母問過我,還是想讓我多住些時日。我便要等開了春,才能回得去了。”

君逍梧點頭:“也好,等到了春天,我帶你上郊外騎馬踏青去。”

君懷琅笑着點了點頭。

眼看着時辰晚了,君懷琅便喊着君逍梧先進去。君逍梧把君懷琅身側的君令歡扒拉到懷裏,說道:“行,我去找趟娘,把令歡帶去。娘想她想得緊呢,今兒個就讓令歡跟着她了。”

君懷琅點頭答應。

待君逍梧帶着君令歡走後,君懷琅回過身來,就見薛晏站在那兒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五殿下?”君懷琅喊了他一聲。

薛晏淡淡應道:“嗯。進去嗎?”

君懷琅笑着點了點頭,同他并肩而行。

“原本姑母還說,讓我今日帶着令歡去看焰火呢。”一邊走,君懷琅一邊說。“只可惜,今日怕是輪不到我了。不知五殿下給不給我這個面子?”

薛晏側過頭去看他,就對上了君懷琅帶着笑的溫潤雙眼。

“我知道有處角樓,安靜得很,看焰火的位置也好。五殿下可願與我同去?”

薛晏轉開了目光,淡淡點了點頭。

他方才腦中千回百轉搞不清楚的情緒,好像只跟君懷琅對視了一眼,就讓他隐約察覺,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了。

眼前人是天上星,他仰望着,碰不到,卻想要将這顆星,永遠地留在身邊。

即便現在,那顆星只是短暫地從他頭頂劃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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