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佛堂裏并沒有燒地龍。

薛晏身上的衣袍已然換了一身, 幹燥潔淨,綴着厚重的皮毛。進寶沒有伺候在側,他獨自一人,跪在佛前的案邊抄經。

佛像前的燭火靜靜地燃, 照在金身佛像安詳慈仁的面容上。窗外隐約傳來一聲一聲的木魚, 安靜空靈, 像是今夜宮中的鬧劇, 皆與此無關一般。

一盞燭火被放在了薛晏的案頭。

薛晏擡眼, 就見桌邊站着個小和尚,看起來面容年輕,最多也就十來歲。

這小和尚, 正是千秋宴那天, 君懷琅來給自己送衣袍時,在這兒守夜的小和尚。

見薛晏認出了自己,那小和尚微微一笑,沖他合十,行了個佛禮。

“施主不必擔憂,只要心誠,您所要保佑的那位施主,定會逢兇化吉的。”他聲音平靜安然, 伴着一聲聲的木魚, 恍然如天際傳來的佛偈。

薛晏聞言, 卻輕蔑地嗤了一聲。

“你以為,我在這兒抄經, 是為了祈福?”口氣沉冷,分毫不掩飾其中的不屑。

那小和尚一愣,道了句阿彌陀佛。

“您難道不是為了給那位施主度厄?”他問道。“宮中而今, 确有邪祟作惡。這邪祟雖不在施主身上,卻危及施主之身。難道施主抄經念佛,不是為此?”

薛晏聞言,将筆一抛,抱着胳膊往後靠了靠,擡頭看向面前的佛像,道:“這事兒,佛祖管得到嗎。”

那小和尚道:“只要施主心誠,定會有所回報的。”

薛晏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又拿起了筆。

“佛祖管不了。”他說。“他如果管得了,這些人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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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是在這兒抄經,但絕不是真要鎮自己身上的什麽煞氣。他這煞氣與生俱來,若抄抄經就能治好,還算得什麽煞星下凡?

他只是分得清天災和人禍罷了。

若真是難以違抗的天命,那也只與他自己有關,傷害不到別人;而這人禍,他則有的是法子,讓那些人各個都不得好死。

只是在處理人禍的時候,需得裝上幾分虔誠迷信罷了。

他擡頭,看向那寶相莊嚴的佛像。

“佛祖管不了,但我能管。”薛晏說。“不用求佛,我就能保佑他。佛祖誅不了的邪,我來殺。”

他一字一頓,雙眼裏映出的是滿目悲憫的佛,眼底藏着的,卻是鋒芒畢露的兇狠殺意。

他從來沒嘗過今夜這般蝕骨的心痛,也從來沒有今天這麽強烈的,血債血償的沖動。

——

深黑色的天幕中懸起了一顆啓明星。

薛晏手邊的經文摞起了薄薄的一疊,案頭的燈也逐漸燒幹了。他靜靜低頭抄着經書,隐約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五殿下!”薛晏回頭,就見一個太監跪在殿外,禀告道。“世子殿下已經退燒了,皇上感念您抄經有功,請您回永樂殿複命。”

薛晏握着筆的手不着痕跡地松了松。透過他手指和筆杆的縫隙,能看見他被筆杆磨得微微泛紅的指腹。

那是握筆力道極重,才會留下的痕跡。

薛晏卻沒起身。他回過頭去,手下的筆重新落在了宣紙上。

“多謝父皇好意。”他頭也沒回,說道。“你去回禀父皇,我今日許下承諾,要抄經百遍,如今只抄了二十三遍,不敢違背諾言。待我将百遍抄完,再去向父皇複命。”

那太監一愣,擡起頭來。

這病都好了,事情也算過去了,五皇子還不快些回去領賞,怎麽還堅持在這兒抄經呢?

薛晏沒回頭,道:“你自去回話。”

那太監領了旨意,只好應是,從佛堂中退了出去。

薛晏低頭,默不作聲地繼續抄經。

此時旁側無人,若有懂行者在側,定然能看出,他這一頁紙上,前後的字跡,都有些許區別。

前半頁鋒芒畢露,筆鋒之間都隐含着冷冽的殺伐之氣,如陣前将領排兵布陣、數千鐵騎整裝待發。而後半頁,筆畫中卻隐含了幾分如釋重負,殺伐氣卻半分不減,像是秋後懸在犯人頭頂的屠刀。

而這前後分別的那個字,正是太監來報時,他寫的最後一個字。

夜格外長。

拂曉之前,天色愈發暗沉,天際卻泛起了魚肚白。

遠處有守夜的宮人,敲起了打更的梆子,一聲一聲,回蕩在皇城之中。

薛晏案頭的燈也昏暗下去,眼看着要燒幹了油。那小和尚慣常在佛堂裏守夜點燈,此時便熟練地趕來,替他續上了燈油。

“施主似乎在等什麽。”他看薛晏仍舊在抄經,一整夜都沒停,不由開口道。

薛晏看了他一眼。

“你倒是又猜對了。”他手下沒停,說道。

小和尚合十,又道了句阿彌陀佛。

這倒不是他猜測,只是參禪念佛久了,也能窺見一二人心。

“快等到了。”他聽薛晏淡淡地說道。

“只是不知,施主是在等什麽?”那小和尚不由問道。“方才已經有人來報,那位施主轉危為安,您還有什麽期盼的呢?”

“不是期盼什麽。”薛晏淡淡說道。“而是要等一個結果。”

小和尚看向他,就見他沖着自己,露出了一個不加掩飾的、兇狠又陰戾的笑。

雖是在笑,卻冰冷至極,藏着壓抑許久的恨意。

“該死的人,還沒死呢。”他說。“我等着他們自己往我的刀上撞。”

說話間,他那一雙犬齒,在燭火下泛着幽冷的亮光。琥珀色的眼睛,本就顏色淺淡,此時毫不掩飾其中殺意時,頗像只蓄勢待發的兇獸。

小和尚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轉動手裏的念珠,口中喃喃道了句佛號。

薛晏笑了一聲,轉開臉,收起了神色。

他今夜步步為營地算計好,等的不只是君懷琅病愈,而是等着宜婕妤自投羅網。

他既要讓君懷琅毫發無傷,也要讓那幫人血債血償。

欽天監、禦醫院、還有皇帝身邊的養的狗,他們今天晚上,想做的就是一石二鳥,既要謀害君懷琅,還要借機陷害他。

宜婕妤的人都在深宮,對宮中的關系了如指掌,便是她派人跟蹤君懷琅,将他推下水。無論君懷琅身亡與否,都能印證欽天監的那句谶言,既能除掉一個君家人、離間皇帝與永寧公,又能替欽天監奪回皇帝的信任。

如果君懷琅死了,便死無對證,成了個溺死人的懸案;如果君懷琅活着,他們就有另外的打算。

太醫先說君懷琅并無大礙,又在藥中做手腳,讓他高燒不退,教皇帝以為他中了邪,再由欽天監診治。君懷琅落到欽天監手中,自然不會再有生還的可能,而欽天監,自然有千百種逃脫死罪的說法,最終将帽子扣在自己的頭上。

薛晏知道,打從那天清平帝對自己态度軟化開始,宜婕妤就坐不住了。

他抓穩了對方的把柄,做好了和她鬥法的準備,卻沒想到,她竟然敢将主意打在君懷琅的身上。

在此之前,薛晏是沒有死穴的。這是頭一次,他有這麽強烈的沖動,想要弄死一個人。

他回頭看了一眼天色。佛堂正對着東面,從他這兒看去,正好能看見一片泛白的晨光,籠罩在地平線上。

按他的計劃,他先是在太醫複命時吩咐懂醫理的白芨,讓她煎藥時換掉太醫給的藥方,而改煎尋常的祛風寒之藥,此後向清平帝請命,自到佛堂來,抄經鎮煞。

待到君懷琅退燒,那夥人計劃被打破,定會着急,第一時間去報告給宜婕妤。而此事事關欽天監批文,宜婕妤也一定會第一時間去找靈臺郎商議對策,好應對清平帝的質詢。

他們二人自然不知道,他們私下會面的地方,已經被薛晏知曉了。

他讓進寶守在那裏,佯裝給他送飯,假裝不慎撞破,此二人便有在宮中私會之嫌了。

宮中最忌諱的,除了巫蠱,就是妃嫔私會外男了。

“……還真沉得住氣。”薛晏看了看天色,低聲笑着,自言自語道。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太監一路拾階而上,往佛堂這邊跑來。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後拉出了一條極長的影子。

那慌亂的腳步,一看便知是有急事。

薛晏心道,來了。

他慢慢擱下筆,擡頭看向面前的大佛。

“我不信佛,也不信什麽因果。”他淡淡說道。“但我卻能造出因果來,教他們各個惡有惡報,夜不能寐,只好去求神拜佛。”

說着,他擡起頭,看向那小和尚,笑容桀骜又鋒利。

“如此的話,在你們佛家,算不算功德一件?”

小和尚遁入空門十來年,從沒見過這種混不吝的人,又狂又傲,不懂敬畏,說出的也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話。

但他從對方身上,卻又看不出凡世俗人的貪婪和污濁,奇怪的很。

接着,他看薛晏擡頭,又和那金身大佛對視起來。

“如果算是功德的話,麻煩記在永寧公府的君懷琅身上。”他語氣緩慢,帶着兩分徹夜未眠的懶散,卻難得鄭重。

“……如果是殺孽的話,”薛晏看着那尊佛,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全算我的。”

小和尚在側,單手豎掌,另一只手撥動着念珠。

果然果然,師父說的沒錯。

凡人在世,就定然會有所挂礙,有自己信奉的東西。縱然不信神、不信佛,也一定會有什麽東西,将他們拴牢在人世中。

那挂礙,是扯住凡人魂魄的東西,讓他們入不進空門、成不了佛。

薛晏話音落下,就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愈發近了。他回過頭去,就見那小太監跨過門檻,跌跌撞撞地跪在了薛晏的身後。

“五殿下,出大事了!”那小太監說道。“陛下急召,宣您速去永樂殿!”

恰在此時,金烏升起,第一寸太陽躍上了地平線。萬丈陽光驟然破空而出,将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了一片金紅的朝陽裏。

日光透過殿門,暄暄照進了佛堂中,落在了桌上墨跡未幹的度厄經上。

天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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