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君懷琅卻是沒想到, 君逍梧竟然将他帶到了城外的一間驿館。

那驿館坐落在長安的北城門外,已經建了有些年頭,三層高的樓,木制的結構已然被磨蝕得有些斑駁。

驿館并非官家修建, 有諸多來往的販夫走卒、行人客商在此歇腳, 門口停了不少車馬驢騾, 看起來熱鬧得很。

他們二人出府, 為了不引人注目, 并沒有坐國公府的馬車。故而那車停在驿館門口,瞬間便彙入了那片熱鬧之中。

“到這兒來做什麽?”君懷琅一下車,頓時被眼前的場景驚得一愣。他停在門口, 不解地問道。

周遭都是身着粗布衣衫的尋常百姓, 高聲談笑吆喝着。有客商在路旁飲馬飲騾,還有腳夫裝卸貨物,人來人往的,喧鬧得很。

他雖不是終日閉門不出、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卻也從沒到過這般市井氣濃厚的地方。

君逍梧卻是如魚得水,笑着推他進去了。

君逍梧輕車熟路地領着他上了二樓,便找了窗邊的一處位置坐下。

這驿館裏頭也沒什麽裝潢,皆是最簡單的木質架構, 桌椅也都是看不出材料的粗糙木材, 但擦得卻幹淨。

窗外的夕陽昏昏地照進來, 頗有幾分古拙的意趣。

二人皆是錦衣華服,不染纖塵, 往這兒一坐,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二位客官,來點什麽?”店中的小二麻利地上前, 給他們二人倒了茶水。

“溫一壺黃酒來,切半斤牛肉。”君逍梧擡腿往凳子上一翹,熟稔地開口道。“再做幾個你們的拿手好菜,多的權當賞錢了。”

說着,他擱了塊銀子在桌上。

小二頓知來了個大主顧,高興得眼都放光,連連應着收下了銀子,便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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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懷琅看向君逍梧。

這小子這些年,倒是在軍營中學出了一身兵痞子味兒。這會兒在此處翹着腳,扯着嗓子要酒要肉的,瞧起來哪有半點世家公子的風度?

他叩了叩桌面,淡笑着道:“還不将腿放下去,像什麽樣子。”

君逍梧嘿嘿一笑,乖乖收起了腿。

“你今日帶我出來,就為了來此處喝酒?”君懷琅問道。

君逍梧胳膊肘往桌面上一撐,湊近了笑道:“這不是要給你餞行嘛!”

接着,他理所當然地開口:“我看你這段時間都不大高興,想來是舍不得離家?”

君懷琅一愣。

他倒是沒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心情不佳,可君逍梧這麽一說,他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薛晏。

确是少了他一句謝謝。原本在宮中那次,自己便不告而別了,如今又這般不聲不響地走,他總覺得不應當,心中還不由得有些發堵。

他垂眼看向桌上的粗茶,片刻後輕聲開口道:“也不是,只是沒機會和一位故人道別。”

君逍梧聞言,分毫沒聽出什麽來,反倒理所應當地一翹腿,道:“怎麽會沒機會,去請他喝頓酒不就好了?”

若是旁的故人,自然容易,可這故人,是宮裏的故人。

君懷琅淡笑着搖了搖頭:“卻是不好辦。”

君逍梧似懂非懂,拖長了聲調噢了一聲。

說話間,小二已将黃酒和牛肉端上了桌。君懷琅幹脆扯開話題,問道:“你是怎麽尋到這家店的?”

君逍梧立馬被轉移了注意力,嘿嘿一笑:“我當年去玉門關的時候,也舍不得家,出城了就後悔。可又想到爹不讓我習武,一氣之下,我便在路邊随意尋了個驿館,喝了一大碗黃酒,摔了碗就走了。”

君懷琅噗嗤笑出了聲。

“你那會兒才多大,十二三歲的小子,跑這裏來喝酒?”

君逍梧絲毫不以為意,夾起一塊牛肉丢進口中:“那又如何?我當時便想着,我要往玉門關去,永遠留在那兒,等成年了就跟着舅舅打仗,絕不再回來。”

君懷琅被他逗得撐着桌子直笑。

“可還是回來了,也算你給父親幾分薄面了。”他笑着說。

君逍梧聞言苦下臉:“畢竟邊關的沙子不好吃,待久了,還是要想家的。”

說着,他拿起酒碗,碰了碰君懷琅的。

君懷琅與他碰了一杯,仰頭将黃酒喝下了肚。

這城外的黃酒與他平日裏喝的酒全然不同。他喝慣了口感細膩清冽的酒,卻從沒喝過這般熱辣灼喉的,一杯下肚,君懷琅的眉毛便不由自主地皺起了。

君逍梧看他皺眉,拍着桌子直笑:“是不是烈得很?我那時只喝了一口,眼淚就下來了。”

烈酒入喉,将君懷琅的胃燙得一陣燒灼,幾乎激起了他的淚意。不過緊跟着,便有醇香的回甘在口中蔓開,引得君懷琅贊嘆道:“卻是好酒。”

j就在這時,君逍梧拍了拍他的胳膊,讓他往外看。

“哥,你往那兒看。”他說。

君懷琅往窗外一望,便見古樸的窗棱之外,一片銀裝素裹的白。

和宮中所見的飛檐樓閣不同,外頭是平坦遼闊的曠野,一眼能望得到天邊。再遠處,是連綿的丘陵山峰,黃土頂着白雪,一片高遠寥落。

此時日薄西山,金黃的夕陽将窗外的曠野和天空籠上了一層金晖。

君逍梧得意地一笑:“哥,好看吧?我走的時候,就是坐在這兒的。喝了那碗酒,我只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這般遼闊的天地。我立馬就不再舍不得了,只想出長安去,看看再遠處的地方是什麽樣。”

君懷琅直直看向窗外。

莽原上的白雪接上了青天,一條狹長的土黃色商道,一路往北蔓延。天色已然暗了,出行的客商寥寥,卻又不少人打遠處而來,遙遙地往長安行來。

确是在城中難得一見的景象。

君懷琅的腦海裏确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薛晏。

一年以前,他也是在這條路上,踽踽獨行,一路從極北的燕郡,回到長安來的吧?

這念頭一起,君懷琅便覺得有些荒誕。

怎麽回事,薛晏薛晏的,莫不是跟他相處久了,做什麽都要想起他來?

但君懷琅也不得不承認,薛晏救了他的命,他卻什麽都沒來得及回報,這種對他人落下的虧欠,最引得人惦念不休。

就在這時,君逍梧忽地“咦”了一聲。

“怎麽還有官兵來了?”他往樓下看去,驚訝道。

君懷琅聞言,也跟着往下看去。

果然,一隊官兵騎着快馬,能有百十號人,飛快地将驿館包圍了起來。這群官兵明顯訓練有素,一路行來,只聽得整齊的馬蹄聲,和刀槍碰撞的聲響。

門口那群販夫走卒,被騾馬似的統統趕到了驿館裏,一個都不讓出來。

慢悠悠綴在後頭的,是一輛馬車,周圍跟着幾個護衛的士兵。

那馬車丁點不着急,氣定神閑地一路駛來,緩緩停在了驿館門口。

其中一個士兵掀開窗簾,同裏頭說了幾句話。馬車裏昏暗,從樓上根本看不清裏頭坐着的是誰。

接着,那士兵恭敬行了一禮,大聲命令道:“搜!”

那群官兵頓時動身,把守住了門窗,便進門搜查了起來。

“……似是刑部的人。”君懷琅凝眉看了一會兒,開口道。

君逍梧納罕:“到這兒搜什麽,莫不是有逃犯?”

君懷琅自是不知,只搖了搖頭。

君逍梧歪在窗邊,百無聊賴地看起熱鬧來。他忽地想起了什麽,笑着對君懷琅道:“哥,你聽說了嗎?姑母宮中的那位五殿下,今年年初就入了朝,被皇上安排去的正是刑部。”

君懷琅一愣:“入朝……去刑部?”

他卻是一點都不知情。

君逍梧道:“是啊,我前些日子同人出去玩時聽說的。聽說皇上忽然特重用他,又說他在慎刑司的案子辦得好,居然就直接在刑部給他找了個空缺……娘哎,莫說他這過了年才十六,他上頭不還有兩個皇兄呢?皇上怎麽忽然這麽偏愛他了……”

二皇子一直不得聖心,皇上只說讓他再多讀兩年書,這君懷琅是知道的。而四皇子原本在皇子裏就出類拔萃,今年該到了入朝的時候,卻因着生母出事,擱置下來,也是理所應當。

皇子入朝,一開始自然不會上手朝中事務,都是跟着官員實踐學習。

但即便如此,皇上偏好誰、看重誰,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難道清平帝一點都不忌憚所謂的煞星降世了嗎?

君懷琅只覺有些魔幻。

難道是因着自己重生,打亂了前世的許多事情,所以才使得薛晏連入朝為官的時間都提前了這麽多?

他可是記得,前世薛晏初嶄露頭角,還是前世江南叛亂,朝中無将,派他南下平亂的時候。

如今居然差了這麽多……

就在兩人聊天的時候,官兵已經搜上了樓。他們二人皆是錦衣華服的公子,并沒被如何盤問,就被放了過去。

沒一會兒,三樓的客房裏被押出了幾個人。

為首的是個穿着布衣的年輕公子,雖衣着樸素,但可見通身的貴氣。他身後還跟着兩個年輕的女子,其中一個年長些的,手裏還牽着兩個幼子。

竟是一大家子。

“這……刑部怎麽捉了一群婦孺來?”君逍梧驚訝,伸着脖子去瞧。

君懷琅點了點桌面,道:“莫生是非。”

君逍梧應了一聲,卻仍是好奇。

他們坐得離樓梯遠,待那群人下了樓,便看不見什麽了。

君逍梧就又伸着頭往窗外瞧。

君懷琅向來沒他這麽濃厚的好奇心,便自顧自地飲茶,等着那些人押了人離去。但人押下去了,底下卻仍是一片肅靜,并沒有官兵撤退的聲響。

君懷琅随意往窗外瞥了一眼。

接着,他就見馬車的門簾被士兵掀開了,車前擺上了腳凳。

車中坐着的那位,緩緩下了車。

他長身玉立,身量筆直高挑,未戴發冠,長發紮在金帶中。

他穿了件厚重的黑色織錦披風,下車時,披風鼓起,頗為雍容貴氣。

他剛在馬車前站定,便有士兵上前,躬身請他進樓。

君懷琅目光一頓,手中的茶杯輕輕一抖,晃出了一些,落在手上。

馬車上下來的那個人,竟然是薛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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