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沈流風平日裏也沒什麽愛好, 唯獨饞一口酒。

君懷琅的酒量極好,每次都能陪沈流風喝盡興。發現這件事後,沈流風就愈發喜歡同他一道。每當休沐,君懷琅又無事, 他便要央着君懷琅出來陪他喝酒。

時日久了, 君懷琅便也習慣了。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 沒多久便到了沈流風常去的一家酒樓。此時已然快到中午, 酒樓裏熱鬧得很, 站在外頭,隐約還能聽見裏面唱評彈的聲音。

清亮婉轉的吳語,配着落珠似的琵琶聲響, 隐約從酒樓的木窗中飄出來, 融在了熙攘熱鬧的街巷裏。

“聽着這聲音,像蘇小倩。”一下馬車,沈流風就對君懷琅說。“她評彈唱得尤其好,你今兒個可是有耳福了。”

君懷琅不由得驚奇:“你光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唱的?”

沈流風嘩啦一聲打開扇子:“自然。金陵唱評彈的這麽多,嗓音這般清亮的可沒幾個。”

兩人往酒樓中走去,沈流風一邊搖着扇子,一邊跟君懷琅八卦道:“這小姑娘十四五歲就來這兒唱評彈了, 聽說當時是她家裏祖母生了病, 沒錢醫治, 才跑來唱曲子賺錢的。不過這兩年好像境況好些,來得就少了。我總來這裏吃酒, 教她養刁了耳朵,再聽人家唱的,都不大習慣。”

君懷琅倒是沒怎麽聽過評彈。他只聽說, 南方的酒館茶樓裏不興說書,他們的書,都是要彈琴唱出來的。

二人也算是熟客,進了酒樓,就被小二引去了二樓圍欄邊一處視野極好的位置。

君懷琅坐下後,往下看了一眼,就見底下臺上坐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長發绾髻,穿了身杏色的對襟春衫,手裏抱着把琵琶。

她生得秀麗,是江南姑娘特有的清淡婉約。那一手琵琶彈得也好,雖說君懷琅聽不懂她的唱詞,卻也能聽出,确是功力深厚,嗓音絕佳。

點完了酒菜,沈流風還不忘囑咐小二:“今日也是一樣,多給小倩姑娘三吊賞錢,算在我的飯錢裏。”

君懷琅聞言,驚奇道:“三吊賞錢?這可不是你沈公子的風格啊。”

沈流風嘆了口氣,說道:“自然不是我的風格。難得聽她唱一回曲,我恨不得将口袋裏的錢全掏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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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沈流風給君懷琅倒了杯茶,說道:“可這姑娘偏生不收。她有規矩,賞錢只收三吊之內,多的都要退回去。”

君懷琅不解:“這是什麽規矩?她家中貧困,哪兒有不收賞錢的道理?”

沈流風道:“她若是個男子,自然不必拒絕了。”

君懷琅懂了。

這女子容貌出衆,做的又是彈琴唱曲的活。她日日在茶樓酒肆之中,自然引得男子觊觎。若來者不拒,收了他人過多的金銀,自然難免待價而沽,成了人家的玩物。

“倒是有遠見。”君懷琅不由得嘆道。

“可不就是麽?”沈流風聞言,支着下巴,笑得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這小倩姑娘不單評彈唱得好,品質也高潔,不枉我欣賞她。”

君懷琅跟着笑起,靜靜同他一起聽。

這姑娘唱的是出《莺莺操琴》,頗為婉轉纏綿。君懷琅在江南待了一年,自是曉得這兒民風開放,這等歌頌情愛的折子戲劇,是可以随意拿出來唱的。

若在長安,定要被當做淫詞豔曲,即便有人當街唱,也未必有人敢坐下來聽。

沒多久,他們的酒和菜就送了上來。

這酒是春來的桃花釀,清甜爽口,帶着桃花香氣。暮春的風從窗外徐徐地吹來,溫軟輕柔,倒是比酒還醉人幾分。

就在這時,臺下發出了當啷一聲,将清亮的琵琶聲打斷了。

君懷琅被吓了一跳,往下看去,就見席間站着個錦衣公子,竟是将銀子砸到了蘇小倩的腳下。

“爺給錢還不要?不過是個唱葷曲兒的,跟誰擺譜呢?”

一聽竟是個北方口音,君懷琅不由得皺眉眯了眯眼,去細看那人的長相。

雖說不認識,但聽他講話,卻像是長安那片的人。

一時間,酒樓裏一片嘩然。

有小二上前勸他,教他一把推開。

“既是在這賣色相的,好歹也出個價。給錢不要,當婊子還要立牌坊?”那公子越罵越難聽,連旁的客人都發出了不高興的噓聲。

聽到這話,沈流風立馬氣得站了起來。

“這什麽人,在這兒口出狂言的?”他推開椅子,就要下樓去同他理論。

不過立刻,酒樓的掌櫃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你先等等。”君懷琅擡手将他攔住。“且看店家怎麽解決,莫要将事情鬧大,給人家店裏添麻煩。”

沈流風只得停在原地。

不過幸好,這酒樓的店家也算鎮定,立刻便喊着小二和雜役,将這公子勸進了包廂裏。沒多久,便送酒送菜,将那人安撫了下來。

臺上的銀子也被撿去還給了他,沒多久,那姑娘便接着彈琴唱曲去了。

酒樓裏恢複了平靜,不過沈流風聽評彈的興致卻被攪擾了。

“唱葷曲?這人侮辱誰呢。”他将酒杯往桌上一擱,氣呼呼地道。“這評彈誰不是從小聽到大的,怎麽獨獨在他眼裏成了葷曲了?”

君懷琅給他倒了杯茶,淡笑着安慰他:“這人腦子龌龊,自然看什麽都是髒東西。”

沈流風道:“你說得對!不是人家曲子唱得葷,而是這人自己是個淫棍!”

他在氣頭上,罵人也狠,君懷琅卻也沒攔他,只由得他罵。不過沈流風被壞了興致,喝酒也不舒坦,沒多久,便和君懷琅起身離席了。

二人結了賬,徑直出了酒樓。

“獨他手裏有銀子?我恨不得拿銀子将他的腦袋砸破,教他看看,不是只有他手裏有兩個臭錢。”臨出門,沈流風還嘀嘀咕咕地罵。

君懷琅溫聲安撫他,剛一出門,就見有個熟悉的身影,正往酒樓這邊來。

“郭大人?”君懷琅喚了他一句。

此人名為郭榮文,是他父親當年同榜的好友,如今在戶部任職。此番他和他父親一道下江南,專門檢查江南各處的州府賬務。

郭榮文見是君懷琅,停下來笑着同他打招呼:“原是世子殿下!巧了,你也上這兒來吃酒?”

君懷琅點頭應道:“今日天氣好,便和沈公子出來走走。郭大人這是……?”

他這一年在他父親身邊幫忙,和這郭榮文也算有些交集。此人性格溫和,是個好相與的性子,因着和他父親關系好,平日裏有不懂的,他也會教導君懷琅。

時日久了,即便性子冷清如君懷琅,見了他也能寒暄兩句。

郭榮文點頭道:“來會個外地來的好友。這兒的酒菜都頗有特色,便約在了這兒。”

君懷琅點了點頭,又寒暄了兩句,便同他各自分開了。

——

這一日晚上,君懷琅收到了從家中寄來的信。

厚厚的一疊,打開便零零散散地落下了好多頁紙。君懷琅點起燈,将那些紙張收攏起來,便見有幾張歪歪扭扭的畫,一看就是君令歡畫的。

他不由得笑起來,燭火映在深色的瞳孔中,顯得尤其溫柔。

他認真地将那幾幅畫看了一遍。都是些花鳥,想來是君令歡才學會的。她刺繡上沒什麽天賦,繪畫亦然,花啊鳥啊的,歪歪扭扭,看着沒什麽大差別。

君懷琅卻認認真真地都看了一遍。

翻到最後一張,上頭寫了一行稚氣的字。

“哥哥,一年沒見,歡兒很是想念你。二哥說信的開頭要寫見字如晤,我覺得不太夠,就多畫了幾張畫,希望哥哥見小鳥如晤令歡。”

“見小鳥如晤令歡。”君懷琅在燈下笑起來,溫柔地低聲重複了一句,接着便将那一摞歪歪扭扭的畫,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

他拉開抽屜,裏頭已經存了厚厚的一摞。

平日裏,母親的信都是寄到父親手裏的,而他這裏的,則是他這一雙弟妹寄來的。

他将那幾張畫放進抽屜中,又拿起了君逍梧寄來的信。

君逍梧平日裏是個話唠,每次寫信也會寫上很多。但他沒什麽耐心,信件通常寫得潦草得很,乍一看龍飛鳳舞,七扭八拐的,鬼畫符一般。

君懷琅緩緩讀了起來。

君逍梧寫來的都是些家中瑣事,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從妹妹近日又學了些什麽新玩意,到自己前些日子又聽到了什麽坊間閑話,再到長安倒春寒,化了的雪結了一地冰,院中某個小厮滑了一跤,卧床歇息了好些天。

到了信的最後,君懷琅的目光頓了頓。

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我前些日子跟幾個世家公子出去玩,聽他們說,姑母宮中的五殿下如今極好,在六部輪值了一圈,人人都道他以後要當皇上。

不過他們又說,那位五殿下似乎人品不大好,兇殘得很。他管錦衣衛,朝中大臣們都怕他找茬,但是他總找茬,皇上還老向着他。他們都說,說不定這人真是個煞星,把皇上都迷惑了。

大哥,此信閱後即焚,千萬不能讓人看見了。他們都說,五殿下的爪牙遍地都是,萬一讓他知道,我怕他找你的麻煩。”

這短短的幾行字,君懷琅竟不知不覺地來回看了好幾遍。

待他緩緩收了信,才恍然回過神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好久都沒有收到薛晏的消息了。

他從來了江南,便一直緊繃精力地在忙,直到這段時間,才勉強輕松了些,但他也知道,這不過是暴雨前的寧靜罷了。

他再回頭一想,這一年,好像過得特別快,像是自己幾天前才離開長安似的。

但他和薛晏,也确實斷了聯系。

他在宮中時,他們二人倒是每日都見,畢竟住在一個宮院裏,日日還在一處聽課。

但離了宮,他們二人的關聯似乎就斷開了,直到他忽然收到了對方的消息,才恍如隔世一般,坐在桌前愣了半天。

片刻後,他才緩緩拿起筆,鋪展信紙,準備給弟弟妹妹回信。

可是,他蘸了墨,手卻停下了。

他忽然不受控制地想,不知薛晏此時,在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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