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這日夜裏, 晚風習習,将東湖廣闊的水面吹皺了,泛起粼粼波光,倒映着湖上的燈火。

岸邊的畫舫上有隐約的歌聲, 靡靡地散在水面上。挨着湖岸, 還有許多點着燈的小攤販, 賣些奇巧的物件。一輪圓月懸在夜空中, 反而顯得夜色冷清, 倒映着夜幕下的一片繁華熱鬧。

君懷琅和沈流風二人沒帶下人,獨他們兩個,穿過湖邊的夜市, 一路到了岸邊。

沈流風包的游船已經停在那兒等着了。

那船不大, 前頭有個不大的甲板,上頭擺好了桌椅燈盞。船篷裏便是廚子做飯的地方,放了一簍新鮮撈上來的魚蝦螃蟹。船尾站着艄公,正沖他們二人招手,笑着請他二人上船。

“今日這廚子,是我特意從家中帶來的。”沈流風說着便往船上走。他是半點武功都沒學過,說着話分了心,剛踩上去就是個趔趄, 還是君懷琅眼疾手快地搭了把手, 才沒教他摔進湖裏去。

君懷琅跟着他上了船, 就聽他接着說:“做了十來年的蘇菜了,手藝是最好的。我跟叔父說要請你來吃飯, 他便讓我一定将這廚子帶上,一定叫你嘗嘗。”

二人閑話着,艄公便撐船離了岸, 緩緩劃着船往湖裏劃去。廚子給他們端上了早溫好的酒,便進船篷中開了火。

船破開水面緩緩行駛,帶起湖面微涼的夏風。岸邊楊柳依依、燈火葳蕤,船上燈火搖曳,頭頂圓月高懸,杯中的酒散發着淡淡的桂花香。

這艄公是提前打好了招呼的,知道沈家少爺喜靜,一路緩緩撐着船,便往東湖北面劃去。

那兒的碼頭晚上便沒什麽行船了,都靠在岸上,周遭也沒什麽游船,遠遠還能看到南岸一排明亮的燈火。

不過些許功夫,周遭就安靜了下來。

廚子陸續将菜端上了桌。

太湖三白,松鼠鳜魚,蟹粉菜心,銀魚羹,都是些合時節的蘇菜。還有道汆糟青魚,特是用酒糟腌過後煎來的,一擺上桌,就有陣清冽的酒香。

沈流風招呼着君懷琅動筷子。

君懷琅不由得笑道:“從前只聽聞江南好,如今來江南走了一遭,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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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風笑着道:“那便別回長安去了。我難得尋到個這麽合得來的朋友,也不大舍得放走。”

君懷琅微微笑着搖了搖頭,看向南岸逐漸遠離了的燈火。

岸邊連着水面,一片璀璨葳蕤。

若非他重活一世,他也想象不到,要不了多少時日,這一片太平錦繡,就會被一場大水沖碎。

他漸漸收了笑容,目光沉了下去。

而沈流風并沒有察覺,兀自飲酒吃菜,笑着同他閑聊。那一道汆糟青魚酒味極足,深得他心,吃完了上頭那面,他又用筷子費勁地掏着底下的魚肉。

“翻個面豈不方便多了?可我叔父總說,船上吃魚不能翻面,也不知是個什麽講究……”

就在這時,安靜的湖面上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呼救聲。

“救命!”

但只一聲,命字剛出口,便像是有什麽人捂住了呼救者的嘴一般,後頭的尾音短促的消失了。

君懷琅頓時收回目光,往湖面上看去。

只見不遠處有個不大的畫舫,沒人撐船,本是停在那兒的。可此時,那船正不正常地晃動着,似乎有人在內掙紮厮打。

君懷琅皺起眉頭。

卻見旁邊的沈流風愣了愣,定定地道:“我怎麽聽這聲音,像是小倩姑娘?”

君懷琅自是聽不出的,但也知那呼救者是個女子。此處僻靜,不遠處的碼頭已經沒有人走動了,周遭的船只,除了他們這只之外,都遠得很。

君懷琅知道,自己船上沒幾個人,但若他們不管,今日便無人能救那姑娘了。

“劃過去看看吧。”君懷琅對沈流風說道。“莫真出什麽事。”

就在這時,他們二人清楚地看見,有個姑娘掙紮着推開了畫舫的窗子,衣衫已經有些淩亂了。

“你放開我!”

可緊跟着,她就被個男人拽了回去。

“想跳下去尋死?沒這麽便宜……”

嘭地一聲,窗戶關上,也擋住了他之後的話。

這一次,沈流風清楚地聽見了那女子的聲音,也看見了她的臉。

“是小倩姑娘!”

他倏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帶得船都晃了晃。可他也顧不得許多,連忙命令艄公道:“快,往那邊的船那兒去劃!”

艄公聽他喚得急,連忙用力撐船,帶着船轉了個方向,往那畫舫那裏劃去。

“何人這般畜生!”沈流風在船上急得直打轉。“這可如何是好……”

君懷琅擡手拍了拍他,以作安撫,自己也站起身來,揚聲往畫舫那兒喊道:“何人在那船上,在做什麽?”

那人能将船劃得這麽遠,定然是偷偷摸摸不敢讓人看到。教他們聽見聲音,也好暫緩他們的行為,即便想強迫那姑娘,也不敢在人前露出自己衣冠不整的醜态。

果然,那船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有個男子急忙地推開畫舫的門,似要跑到船尾去,将船劃遠。

可他們的畫舫遠不如這游船靈動,不出片刻,兩只船便挨在了一起。

透過敞着的船門,君懷琅一眼就看見,畫舫中坐着個公子,正是那日在酒樓之中,往臺上砸銀子的那個。

周遭幾個男子,看上去都是伺候的下人,鉗制着個鵝黃衣裙的女子。那女子鬓發散亂,衣衫也被拉扯開,此時只勉強蔽體,狼狽得很。

“什麽人在這兒多管閑事?”那公子見到靠上來的船只,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将手中的酒杯墩在桌面上。

沈流風的眼都紅了。

“你是個哪來的畜生,在這裏撒野!”

他怒斥一聲,徑直就往對面的船上去。兩只船離得很近,他縱身一躍,便跳到了對面的船上。

“流風!”君懷琅阻攔不住,跟着走到了船邊。

就見沈流風一躬身便進了畫舫,伸手就從他們手裏搶奪蘇小倩。那幾個下人一時有些手忙腳亂,有拽着蘇小倩的,還有将沈流風往外推的。

卻不知沈流風哪裏來的蠻力,竟将蘇小倩拽出了些。

但緊跟着,沈流風就被他們拉住了。

“先出來!”君懷琅眼疾手快,提醒蘇小倩道。

蘇小倩籠着衣裙往船外跑了幾步,恰在那劃船的丢開竹篙要抓她時,向君懷琅伸出了手。

君懷琅握住她的胳膊,順勢一提,将她拽到了他們的船上,一把脫下自己的外袍将她蓋住,按進了船艙裏。

“流風,來!”緊跟着,他回過身,對沈流風喊道。

卻沒想到,船中的那公子竟然這般大膽。見蘇小倩被救走,頓時火起,大聲道:“将這多管閑事的給我丢下湖去!”

那幾個家丁立馬對沈流風推推搡搡。沈流風本就不會武功,被多面夾擊也沒什麽章法,立馬就被推着出了船艙。

君懷琅連忙伸手過去接他。

但緊跟着,那握着竹篙的家丁便擡起竹篙,一棍将沈流風打進了湖裏。

噗通一聲,沈流風落入了湖裏。

君懷琅的心跳都停住了。

這東湖是自然形成的湖,所連的長江乃大雍的第一大河,和宮中那些開鑿的湖水,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人若落進去,可是連屍體都撈不上來的。

“流風!”他顧不得管那一船的人,俯身趴在了船邊上。幸而湖水不冷,沈流風還在湖面上掙紮着。

面對着黑洞洞的湖水,一股恐懼感從君懷琅的心裏油然升起來,讓他按住船沿的手都冷得打顫。可他卻顧不上這麽多,探着身體,伸手試圖去撈他。

“篙拿來,讓他抓住!”君懷琅吩咐船尾的艄公。

艄公忙将篙遞過來,縱身就跳進了湖中救人。

可對面船上的那個公子,卻優哉游哉地走出了船艙。

“把他給爺往下打。”他搖着手裏的扇子,笑眯眯地道。“死了算爺的。”

船上的家丁們立馬拿着船槳和竹篙,将水中的二人往下打。那艄公雖說深谙水性,可年紀大了,一時被打得嗆了好幾口水,拉不到沈流風。

“你可知他是誰!”君懷琅怒道。“他可是……”

“爺管他是誰。”那公子冷笑着打斷了他的話。“這破地方,天王老子都是老子敢得罪的。”

說着,他吩咐道:“這船上不是還有一個嗎?把他也給爺丢下湖去!”

那幾個家丁此時愈發猖狂,得了命令,徑直便往君懷琅這邊的船上跳。

君懷琅單手扣住船沿看向他們,咬緊了牙關。

就在這時,不遠處飛來幾個黑影。

那幾個影子快極了,像是湖面上迅捷的魚鷹。只聽嗖嗖的幾道風聲,便有個影子落在了畫舫的船頂上。他落得極輕,連船都沒怎麽晃。

緊跟着,又有兩個黑影躍入了水中,一把便将沈流風和艄公救起來,縱身一躍便帶着他們二人上了船。

緊跟着,一個比君懷琅矮了大半頭的少年落在了他的船上,背對着他,面向畫舫中的那幾人。

一時間,空氣都安靜了。

那公子哥一愣,緊接着便怒道:“愣着做什麽!還不把那兩個多管閑事的給爺綁來!”

一個家丁壯着膽子往前踏了一步。

緊跟着,一把銳利的長刀架在了他的肩上,緊貼着他的頸側。

“主上有令,來一個,殺一個。”

那少年單手執刀,開口道。他還沒變聲,少年音有些沙啞,并沒多好聽,再加上沒什麽語氣起伏,夜色裏聽着便有些滲人。

那家丁頓時一動都不敢動。

那少爺借着燈光,才看清來人。

那幾個人,身上穿着清一色的飛魚服,腰側懸着繡春刀。

錦衣衛的人。

那少爺一愣,緊跟着便不說話了。

能號令得了錦衣衛的,是他在長安的爹和爺爺都惹不起的人。

“……走!”

片刻後,他咬牙切齒,恨恨地命令道。

畫舫開動,灰溜溜地往遠處去了。畫舫上那個飛鳥似的身影,縱身一掠,跳到了船尾,執起竹篙,便将船往碼頭的方向劃去。

船上頓時多了不少人,但多出的那幾個,無一人說話,各個站得筆直,雕像一般。

他面前的那個少年,熟練而安靜地将刀收起,寒光一亮,照出了他左側眉尾的一道疤痕。

從眉上橫亘到眼位,将眉切斷了。

“……這是去哪裏?”君懷琅不由得問道。

那少年沒看他,只轉過身來,利索地沖他一抱拳。

“廣陵王有請。”他說。

君懷琅一時反應不過來:“……廣陵王是?”

少年沒再說話,倒是旁邊那個把沈流風救起來的錦衣衛開了口:“回公子,就是五殿下。方才五殿下遠遠聽見了您的聲音,便叫屬下們來搭救您。”

……薛晏?

君懷琅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這令他猝不及防的同時,有種既恍如隔世、又猶在夢中的感覺。

薛晏怎麽會來?

他回不過神,一時無言。

“五殿下……?”濕漉漉的沈流風湊上來。“是京中的皇子來了?”

君懷琅看向他,一時間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他只覺得不真實。

就在這時,他擡頭,看見了不遠處的一艘大船。

那船有三層,高且大,遠遠看去,像只蟄伏在水面上的巨獸。

甲板上站着一個人,正面朝着他們,靜靜地等。即便很遠,君懷琅也認了出來。

是薛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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