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怎麽了?”

君懷琅從身後聽到了薛晏的聲音。他擡頭, 就見薛晏走上前來,正低頭看着他。

單從顏色上看,這兩雙眼睛倒是有異曲同工的模樣。

“有只貓。”君懷琅的眼睛裏染上的笑意,擡頭對薛晏說道。

薛晏對上了他眼中柔軟的笑意, 心下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一軟。

接着, 他轉頭看向了角落裏的那只小虎斑。

一身軟綿綿的毛被淋濕了一半, 其餘的都戒備地乍了起來, 似是要讓自己看起來兇狠些。

但是适得其反, 那喵喵叫的聲音軟得發嗲。

薛晏只看了一眼,就嫌棄地轉開了目光。

君懷琅卻向着那只小貓伸出了手。

“這雨一時半會還停不下來,這般小的一只小物, 留在雨中怕是要凍死。”君懷琅說着, 試探着摸了摸它。

那小貓作勢要咬他,但小乳牙落在手背上,卻沒什麽勁兒,輕得像撒嬌。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拂衣打了個噴嚏。

君懷琅這才忽然想起來,回頭對拂衣說:“你是不是碰不得這種有毛的動物?”

他是記得的,少時拂衣碰過一條小犬,犬毛粘在了身上, 讓他連着打噴嚏起疹子, 折騰了兩三日才好。

拂衣羞愧道:“少爺不必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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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有因着奴才碰不得動物, 主人家就不養貓的?

君懷琅卻是猶豫着縮回了手。

養貓事小,可拂衣日日跟在自己身邊, 免不得就要接觸。

但他看着這小貓的這雙眼,晶瑩剔透的琥珀色,卻讓他莫名地有些舍不得。

“不然, 你去同門房講一聲,讓他們将貓帶回去。”君懷琅說着話,卻沒起身,一雙眼定定地看着那只貓。“總歸先将它救活,其餘的……”

卻在這時,一股輕微卻悠長的檀香,從後往前,缭繞在了他的身側。

薛晏的氣息近了,接着,他伸出了手,一把将地上那只貓撈了起來。

他沒什麽抱貓的意識,單手捉着它身體的中段,就能輕松地将它握住。那貓驟然被抓起,掙紮着四爪,可分毫沒用。

君懷琅擡頭,就看見薛晏站在他身後,俯身将這只貓捉了起來。

“我替你養。”他淡淡地說。“你什麽時候想看了,來我這裏瞧就是。”

他沒說,他是看不得對方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樣。不過是個小畜生,想養來就養了,有什麽舍不得的,要在這種小事上讓他為難?

卻不知,此時在君懷琅面前的,是怎樣的一幅畫面。

一個是高大冷肅的青年,挺拔修長,肩寬腰窄,青松一般站在雨裏,通身都是上位者的冷戾和淡漠;一個是虎樣的小貓,張牙舞爪,兇巴巴地龇着小乳牙。

兩雙琥珀色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

廣陵王殿下乃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尊貴,雖說是要養貓,但自然不會真讓他親自動手。

那貓被他像戰俘似的捉回了房,就丢給了進寶。進寶連忙小心地将那貓擦幹了,焐熱了,又給它喂了食物和水,指揮着丫鬟們給它在屋裏搭了個窩。

主子自然可以丢下不管,可這小貓要是死了,他進寶估計就得償命了。

不過幸而這小貓聰明,并沒淋太多雨,回來的時候也還活蹦亂跳的。這會兒吃飽喝足了,便精神得很,還有精力倨傲地翻開肚皮,纡尊降貴地讓進寶摸一摸。

進寶不由得心下腹诽,這貓都比他主子招人喜歡些。

薛晏回了房,便自去書房中整理今天巡查水利的資料。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的公文送到了他的案頭。他來之前,江南品階最高的官吏是永寧公,可如今他來了,這些公文便自然而然地送來了他這裏。

薛晏而今早已習慣了,這些小事于他也是得心應手。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不見小,漸漸的便入了夜。

就在這時,一聲細微的貓叫從他書房中傳來。

薛晏擡頭,就見那只貓不知道什麽時候,溜到了自己的書房裏。平日裏他做事時,房中的人沒一個敢出聲的,唯獨這個初來乍到的小畜生,敢在這兒若無其事地喵喵叫。

薛晏擡頭看了他一眼。

就見那方才濕漉漉的,頗為狼狽的小貓崽,此時已然精神煥發。它邁着貓步,在薛晏的書房裏巡視了一圈,接着縱身一躍,跳到了薛晏的書桌上。

薛晏眉峰一挑,看向它。

原來不止人會恃寵而驕,這種小畜生也會。仗着自己得了君懷琅的青眼,就敢在自己這兒四處招搖,活似成了它的地盤一般。

薛晏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筆,一伸手,就捏着後脖頸,将那只貓提到了面前。

一聲貓叫,那小虎斑又落進了薛晏的手裏。

薛晏屋中的下人們,自是各個都喜歡這毛茸茸的小貍奴。它今日被帶到了這兒,哪個不是小心翼翼地摸摸它?唯獨薛晏,抓來拽去的,半點憐愛都無。

他身上煞氣太重,吓得小貓又開始喵喵叫起來。

薛晏卻是單手提着它,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

也沒什麽過人之處。薛晏神情冷漠,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哪兒就得了他的青眼,想必還是他心善,看不得這小畜生淋雨。

想到這兒,薛晏輕輕笑了一聲。

進寶匆匆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番場景。

自家主子坐在桌前,竟是頭一遭沒有全神貫注地做事,反倒半點溫柔都無地拎着那只貓,神情輕蔑,唇角卻帶着笑。

那貓早察覺到了危險,此時正喵喵直叫。可這小奶貓,叫得再慘也帶着兩分嗲,反倒讓面前這場景,看起來說不出地詭異。

進寶咽了口唾沫。

“何事?”薛晏擡頭,收起了唇角的笑容,淡淡問道。

進寶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将自己手中的信件放在了薛晏的桌上:“回王爺,段十四回來了。”

薛晏随手将貓放在了桌面上。

那貓失足,一腳踩進了薛晏桌上的硯臺裏。它吓得往外一跳,跑了兩步,在薛晏桌上那封嶄新的密信上,踩出了幾個梅花形的腳印。

薛晏擡頭,看了進寶一眼。

進寶會意,連忙上前來将貓抱開了。

“下次別再讓它進我書房裏。”薛晏垂眼拆開了密信,道。“出去吧。”

進寶連忙抱着貓退了出去。

薛晏将信封中的信件拆出來。他前天剛到,便派了段十四出去,探查金陵而今的情況。這小子不愧是東廠裏出來的,用得比錦衣衛順手得多,不出兩日,消息便發了回來。

信上簡明扼要,沒有多餘的信息,已經将金陵本地的重要官員全都羅列在了上頭。

薛晏順着往下看。

探查回來的消息跟他這兩日觀察到的差不多。金陵知府雖說油滑了一點,卻也沒什麽問題,而跟着永寧公的這一群,多半都是科舉入仕的讀書人,家底幹淨,也沒什麽可查的。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名字上。

郭榮文。

此人也是科舉入仕,還和永寧公當年是同榜的進士,而今供職于戶部。

他和永寧公當年還有些淵源,當年他獨身從嶺南入京科舉,家境貧寒,身無分文,到了長安後靠着替人寫信換筆墨書本錢。之後是永寧公資助了他,還在國公府給他尋了個住處,一直到他金榜題名,入朝為官。

故而郭榮文跟永寧公二人,一直關系不錯。即便永寧公這些年來仕途平平,無人問津,這郭榮文也仍舊與他交好如初。

這人按說沒什麽問題,甚至是很令人放心的。他們此番南下,金陵府的各項賬目,永寧公也放心地交給他來監察。

他也确實沒出半點岔子。

但薛晏的目光卻落在了一行字上。

某月某日,恰是在他來金陵的一周多前,郭榮文曾在萬安酒樓之中與人會面。沒談什麽事,卻是替人将高昂的酒錢付了,之後又重金買了個歌伎,送到了一處宅院中。

那宅院,恰是許家少爺的落腳之處。而那許少爺,正是那天在東湖上,為了蘇小倩和君懷琅二人起争執,将沈流風打落到湖裏的那人。

而這許家,不是別的許家,正是京中位極人臣的許相家。

他是許相嫡長子膝下唯一的嫡子,生來體弱多病,故而從小養在後宅之中,基本沒出過門。此後,還是個游方道士來了長安,給他開了一劑方子,吃了七八年,才算好全。

而說來也巧,這游方道士開了方子沒幾年便離奇橫死,只剩下個年輕的弟子。許相為了報恩,便将他這弟子送入了宮,進了欽天監。

恰是那個與宜婕妤有私的靈臺郎。

而待病好之後,後宅便關不住這位自幼嬌養的少爺了。這兩年,這位少爺便四處游山玩水,這段時日,恰好到了金陵。

便在此住了下來。

薛晏看着那行字,沉吟了片刻,露出了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容。

“段十四。”他出聲道。

暗處的那個影子現了身:“屬下在。”

薛晏擡眼問道:“那日帶回來的那個丫鬟,之前是在哪裏唱曲的?”

段十四抱拳,言簡意赅:“萬安酒樓。郭榮文去的當日,她曾與許從安有過口角。”

薛晏的笑容深了幾分。

既然如此,那便說得通了。

郭榮文即便什麽都還沒做,但他在永寧公身側供職,又去巴結許家的少爺,個中的原因,也只有一個了。

許家買通了他,等着安排他去做什麽事。

至于什麽事,薛晏不大在意。他只需借着這個草包少爺,讓他做下點錯事,讓自己抓住把柄,也就夠了。

“盯緊他。”薛晏吩咐道。“再去給那個許從安找些麻煩,找讓他缺錢的麻煩。”

說着,他擡頭看向段十四,接着道:“他如果要去找郭榮文,別攔着。郭榮文如果挪用了公賬上的錢,也随他動。”

說着,他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只要他動了賬上的錢,你就找個青樓,尋個未接客的煙花女,買通之後,只管砸錢捧她,将她捧成花魁,名滿金陵,再去監視許從安的動向。”

段十四領命,便要退下。

就在這時,薛晏擡眸,忽然道:“你恨不恨段崇?”

段十四一頓,頭一次擡眼,和薛晏對視了。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看似平靜無波,但眼底之中,卻暗藏着銳利的鋒芒。

他沒有說話。

他這幅神情,薛晏再熟悉不過了。

段崇想要養狗,養一把見血封喉的武器,便不把對方當做人看。

他只當段十四好用,卻已然忘了,這不會搖尾巴的狗,即便再聽話,也是養不熟的野狼。

更何況,段崇還以為段十四不知道,他是段十四殺父弑母的仇人呢。

薛晏毫不避諱地迎上了段十四的目光,挑起唇角。

“将我的事情辦好,我給你一個殺了他,取而代之的機會。”他緩緩說道。

段十四沒有出聲,片刻後沖着他抱了個拳,掩回了黑暗中。

薛晏收回了目光,像是剛才那句話不是自己說的一般,慢條斯理地将密信放在了燈上,一點一點地燒成了灰燼。

他知道,段十四這是答應了他的提議。

房間中明明有兩個人,卻是一片死寂。明裏卧着一只雄獅,暗地裏潛伏着一只倒戈向他的豺狼。

安靜的空氣幾乎是凝滞的。

就在這時,門又被推開了。

薛晏知道是進寶,不耐煩地皺起眉。

“什麽事?”他将剩下的那一角信投入了燭火裏,火光乍亮。

進寶忙道:“回王爺,東邊世子殿下的屋子,瓦片讓雨沖壞了!這會兒主屋裏正漏雨呢,想必是住不了了!”

薛晏的目光頓時從燭火上移開,緊跟着就起了身:“我去看看。”

說着,已然越過了進寶,走出書房。

方才他身上那股氣定神閑的陰戾,早就不知散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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