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君懷琅确實聽到了外頭的聲音。

是嘈雜的人聲, 還有搬運石塊的聲響,動靜很大,幾乎蓋住了雨聲, 隐隐傳到了洞穴中來。

但是他也感覺到了薛晏的狀态。

他看似在逗自己玩, 但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聲音和氣息都在逐漸弱下去, 聲音中的笑意也很勉強。

君懷琅不敢說,只強作鎮定地應對着,想讓他因此多跟自己說幾句話。

可到了最後,薛晏還是不出聲了。

君懷琅顫抖着聲音喚他,可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了。

明明已經是徒勞了, 君懷琅卻反複地在他身側說,讓他聽聽外面的聲音。

但薛晏始終沒有回應他。

君懷琅語氣中的泣音漸重, 最終染上了嗚咽。

“薛晏,你答應了我的。”他的眼淚落在兩人的發間。“你要好端端地出去,不可食言。”

他此時已經全然是在自言自語了,卻堅持和薛晏說話,不厭其煩的。

他的聲線和身體都在顫抖, 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就在這時, 外頭響起了一道細微的聲音。

“王爺,世子殿下?”

太監特有的尖細,是進寶。

Advertisement

“在這裏!”向來不高聲說話的君懷琅揚聲,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地回應道。

外頭的人一下就聽見了他。

“在這兒!往這邊挖!”進寶連忙着急地指揮衆人。

“薛晏,你聽到了沒?是進寶的聲音。”君懷琅小心翼翼地擡手,碰了碰薛晏的臉。“雨還沒停呢,他們已經來了,你出去之後, 可不能再罰他。”

薛晏在他的動作下微微側了側頭,微弱的呼吸落在了君懷琅的頸側。

輕微極了,像是柔軟的絲帶,随時都會被拉扯得斷開。

君懷琅的手控制不住地抖。

外頭的聲音由遠及近,君懷琅逐漸已經能聽到工具挖掘石塊的聲音了。

外頭想必是來了很多人,動作很快,但君懷琅卻覺得慢極了,每分每秒都是度日如年。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剛才他沒有這種感覺,全是因為薛晏在陪着他。

君懷琅顫抖着,在薛晏耳邊低聲重複道:“你答應我了的,你剛才說過的。”

就在這時,嘩啦一聲。

面前的石塊破開了一個口子,碎石飛濺,滂沱的大雨頓時落了進來。

君懷琅下意識地擡手,用胳膊圈住了薛晏寬闊的後背,将飛濺的石塊和大雨替他擋住。

緊接着,他便感覺手下一片熱騰騰的濕潤。

朦胧的雨中,他這才看清面前的薛晏。

他的頭垂在自己的頸側,整個人以一種環抱的姿态,将他嚴嚴實實地護在原處。

而他從後頸往下,一片鮮血淋漓。

破碎髒污的綢緞之下,是布滿整個脊背的、大片深可見骨的傷,都是山崖上滾落的石頭砸出來的。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竟能流這麽多的血。

多到他的眼淚混着雨水,不知不覺地流了滿面。

“救他。”君懷琅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喉中擠出了幾個字。

“快救他。”

——

薛晏的住處,房門大敞着,進進出出的丫鬟手裏都捧着染血的水和紗布。驿館內外此時都由錦衣衛戒嚴了,上上下下,都守着暗色飛魚服的侍衛。

官員們都守在前廳裏,誰都不敢離開。

而君懷琅一人,坐在薛晏的門外,只一言不發,誰也勸不走。

進寶的手在剛才刨石頭的時候已經被磨得鮮血淋漓的,這會兒包了紗布,也沒法兒給他端茶。

他從薛晏房中出來,見旁邊的小厮早被這場面吓得噤若寒蟬,更沒什麽眼色,擡腿便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腳。

“就讓世子殿下在這兒幹坐着?”進寶咬牙切齒地小聲問道。

那小厮連忙連滾帶爬地去給他端了杯熱茶。

見茶端到了面前,君懷琅頭一遭失禮地沒有擡手接,只看了一眼,便錯開目光。

“放下吧。”

可周遭除了他坐的那把椅子,便沒有別的能放茶的地方了。

“這……”小厮沒了主意,擡頭去看進寶。

就見雙手都動不得的進寶擡了擡下巴,将他招呼走了。

等看着那小厮走遠了,進寶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君懷琅的身側。

或許君懷琅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此時的模樣有多反常。

他目光是空的,眼眶也泛着紅。他此時嘴唇很白,模樣也很狼狽,但卻又誰都勸不走他。

旁人都說,永寧公世子這是吓着了,京中的少爺,那裏見過這樣要命的場面?還有人說,是因為廣陵王為救他受了重傷,若真出事,一定會牽連國公府,他這是害怕了。

但進寶能看出來,菩薩這是擔心他家主子呢。

那時他們二人救出來的時候,進寶就在旁側。

世子殿下那會兒可是緊緊抱着王爺,哭得眼睛都是紅的。

進寶從沒見過這高高站在雲端的菩薩露出這種神情。

那一刻,他真的以為王爺會死,并且極度害怕王爺要死。

他甚至哀求前來的人,救救王爺。

進寶停在了君懷琅的身側,小心道:“世子殿下?”

聽到是進寶的聲音,君懷琅擡起頭看向他。

目光仍舊有些空,帶着大悲大喜之後的迷茫。

“你說。”他此時禮貌的應答,全然憑着一副本能。

進寶勸道:“世子殿下別擔心,那位出山的神醫在裏頭呢,王爺不會有事的。”

這還多虧了沈家的那位少爺。當時山上塌方,将整條路都堵死了。沈少爺毫發無損,趕回來時就見那兒只剩下一匹薛晏的馬,其餘的全被石頭埋住了。

那少爺吓壞了,一路縱馬往山上狂奔,硬是闖進了神醫的家裏。神醫家中養有信鴿,二人出不來,便使了鴿子,送信到了進寶手中。

若不是那鴿子飛得快,他們也不會這麽及時地救出人。

而那神醫也在沈少爺死乞白賴的懇求下,跟着出山幫了一次忙。

君懷琅嗯了一聲,接着回了幾分神:“王爺如何了?”

那位神醫說話無禮,進寶一時無法如實回答。

神醫說,這人骨頭還真是硬,擱在別人身上,脊梁骨都要砸成幾段了。

這話讓菩薩聽見還了得?

進寶潤色道:“神醫說了,沒有傷到骨頭,都是皮肉傷,只是多流了一點血。”

何止是一點血。

君懷琅可清清楚楚地看見,後頭被撬開的石頭上,都染滿了他的血。

那麽大的雨都沖不掉。

他淡淡嗯了一聲。

進寶見他回應了自己,便再接再厲,試探着問道:“那世子殿下……去歇歇,換身衣服吧?”

畢竟他從那山中趕回來,也淋了不少的雨。萬一一會兒王爺醒了,世子殿下病倒了,自己可如何交差?

君懷琅卻搖了搖頭。

“我在這兒等。”他說。“一會神醫治好了傷,屋裏能進人了,你再來叫我。”

說完,他垂下眼,也沒再看進寶。

進寶見狀,也知勸不住他,只得回到了薛晏的房中。

這兒伺候的人都不是京裏帶出來的,手腳不利索。進寶雖說這會兒雙手都受了傷,屋裏也片刻都離不開他,還需他調度指揮着。

進寶告辭進了屋,君懷琅才緩緩擡起了眼。

他側過頭去,就看見房中進進出出的下人。

他眼前有浮現出了方才薛晏的模樣。

那一刻,若不是還能感受到薛晏微弱的心跳,他真要以為,薛晏已經死了。

那麽重的傷,怎麽會有人撐得住呢……

他還強打着精神,狀似什麽事都沒有似的,一直同自己說着話,還反過來安慰他。

淚意又往君懷琅的眼中湧,被他強行忍了回去。

他收回了目光,無意識地擡手,覆在了自己的頸前。

那裏懸着一枚用粗糙皮繩拴着的、被體溫捂得溫熱的狼牙。

他手指冰涼,緩緩将那只狼牙從衣襟中拽出來,握在了手心裏。

——

許久之後,房間裏傳出了一道懶散的聲音。

“下次若不是要命的傷,別再來找我。”那人懶洋洋地說道。“不夠老夫來回跑的。揚州城知道我的誰沒聽說,老夫早就退隐山林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君懷琅聽出,這是那位神醫的聲音。

他連忙站起身來,剛走到門口,就見進寶迎了出來。

“已經好了!”進寶滿臉喜色。“神醫說,只等王爺醒了。世子殿下擔心了半天,快進去看看吧!”

君懷琅腳步匆匆,立馬從進寶面前走了過去。

房中的丫鬟們差不多都退下了,只剩個眼看最多而立之年的年輕男子在收拾藥箱。

房中有一股濃郁的藥味,和原本厚重的檀香交織在一起。

面前這年輕男子,就是那一口一個“老夫”的神醫。

見有人進來,那神醫擡頭看了他一眼,接着目光便頓了頓。

“這就是一起被埋在石頭下的另一個人?”他問道。

那神醫五官生得頗為素淡,身板高挑瘦削,身上卻自有一股仙風道骨的氣質。

進寶連忙應是。

他上下打量了君懷琅一番,露出了個頗為詫異的神色。

“一點都沒傷到?”

這進寶也不知道。他連忙回過頭去,看向君懷琅。

就見君懷琅搖了搖頭。

那神醫愣了愣,接着便笑了好幾聲。

“奇哉怪哉啊!”他說。“那路我也走過多次,那麽大程度的塌方,能撿回一條命都是萬幸,竟還會有毫發無傷這種事?”

說着,他将收拾好的藥箱一提,站起身來。

“好了,我走了,你在這兒守着他醒吧。”他揚眉一笑,路過君懷琅時,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讓你這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兒,榻上那位,是拿命護着你了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