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六月十三, 是個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

今日金陵城中的好事的确不少。

這日府衙開倉放糧,在城南架起了施粥的鋪子,一下解了城外的燃眉之急。這一日, 長安來的錦衣衛還徹查了金陵的米糧鋪, 将價格虛高的糧價壓了回去,現在商販們只可比災前提價兩成, 即便仍不算便宜,卻已不是百姓們負擔不起的了。

而且,城北修築堤壩的君公子還貼了告示,招募城南流民營的力工,去城北修堤。銀子一日一結, 雖不豐厚,攢上兩日, 也能讓全家吃頓飽飯。

一時間,金陵城生機勃勃。

而就在這天夜裏,城南春水巷張燈結彩。

天還沒黑,春水巷中的一家花樓前便已經圍滿了錦衣華服之人,入場費翻了好幾番, 來人卻仍舊絡繹不絕。

君懷琅跟着薛晏下了馬車, 看到的就是這一番盛景。

那幢花樓前張燈結彩,彩色的燈籠拉滿了半條街。樓上懸着彩綢絲縧,燈火通明。

牌匾雕花,上書三個大字,清月坊。

“應當讓這些商戶上繳些糧食金銀。”君懷琅皺眉,對這奢侈華麗的裝潢打量了一番,說道。“大難當前,怎麽還這般享樂?”

薛晏在他身側低聲笑起來。

“行, 讓他們繳。”他說。

君懷琅收回了目光,疑惑地看向他:“我們到這裏來做什麽?”

自那日薛晏說郭榮文貪污的糧款有去處了後,便什麽都不肯再告訴他了,一直到今日,他專門到城北的工地上将自己帶走,便帶到了這兒來。

薛晏擡手,在唇前比了個“噓”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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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懷琅疑惑地住了口。

就見薛晏對進寶擡了擡下巴,進寶連忙上前,将門口招攬客人的老鸨叫了來。

那老鸨一件進寶,面上頓時笑開了花,立馬将大門交給了其他人,親自迎上前來,風姿綽約地對薛晏福了福身。

“爺,您來啦!”這老鸨看上去年級不輕,風韻卻不減,笑起來眉目含情。

薛晏看了她一眼。

那老鸨意有所指地掩唇笑道:“爺,都給您安排好了,您只管瞧好兒。”

說着,她在前開路,一路領着二人上了樓,進了個雅間。

那雅間一面牆都是窗子,此時花窗大敞,正對着樓下正中的舞臺,視野極佳。領着二人在窗前坐下,老鸨便親自看了茶,放在他二人手邊。

“沒什麽事就下去吧。”進寶倨傲地上前吩咐道。

老鸨連忙應聲,留了兩個丫鬟伺候,這才退了下去。

樓下熙熙攘攘,偌大的廳堂,已經滿滿當當地坐了人。

就這樣,樓中還在陸陸續續地往裏進人。桌子加了好幾張,放得密密匝匝的,從中間經過都有些費勁。

君懷琅收回目光,看向薛晏,就見薛晏正慢悠悠地喝茶,眼睛瞟着他笑。

君懷琅隐約懂了他的意思。

“你是說……?”他向薛晏投去了探詢的目光。

就見薛晏放下茶杯,點了點頭,看向他的目光裏滿是志在必得的笑意,像只盯上了獵物的狼。

“一會兒就讓你看看,郭榮文貪的銀子去了哪裏。”

——

天色暗下,舞臺上一聲鼓響,四座頓時安靜了下來。

君懷琅往外看去,就見樓閣的頂部垂下一條長長的綢帶,緊跟着,一個身着月白紗衣的女子,單手抱琵琶,另一只手握着綢帶,飄然而下。

綢帶與女子交纏,一時間,衣袂翻飛,輕紗曼舞,漫天花瓣簌簌而落,落到了臺上和席間。

咚地一聲鼓響,那女子落在了舞臺正中的那只花鼓上。

她背對着衆人,一頭墨發挽成高髻,露出雪白修長的後頸。她身段尤其婀娜,一水柳腰被約素裹起,瞧起不過巴掌寬,不盈一握。

琵琶弦響,女子背對着衆人,在花鼓之上起了舞。

她身姿婀娜,舞得曼妙,手中彈着琵琶相和,足下的舞步踏起鼓點,一聲一聲地,像是踏進了人的心裏。

在座的衆人無不癡了,君懷琅也停下了茶杯,透過花窗,看向了舞臺。

此女确實世所難見,這般琴技身法,定然也是自小苦練而成。想來樓中為了培養她,是花了極大的功夫的。

難道郭榮文貪墨的糧款,就會拿來換這個女子?

可是,他與郭榮文相處了一年半之久,知道這人雖說藏着害人的心思,卻不是出入青樓酒肆之人。薛晏難道是用了什麽法子,将他吸引了過來?

可這般大張旗鼓地拿銀子換人,也太招搖了些,想必他并不會這麽做……

他雙眼望着那女子出神,心下早就神游到別處,出神地考量起來。

并沒注意到,他身側那個從頭至尾都沒往臺上看幾眼的人,目光漸漸有些不對勁了。

忽然,那女子鼓點一頓,四弦一聲,懷抱琵琶,腰肢一動,便徐徐轉過身來。

頓時,臺下的男子們都伸長了脖子。

君懷琅壓根沒注意到臺上在做什麽,目光只定定落在那處,還在想郭榮文如何才會出錢,拍下臺上的女子。

忽然,他眼前一黑。

緊跟着,君懷琅聽見,樓下傳來了一陣激動的驚嘆聲。剛才還落針可聞的花樓裏,忽然沸騰了起來。

君懷琅一愣,才發覺是有一只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睫毛刷過那手心,就聽得薛晏嗓音有些啞,兇巴巴地警告道:“別亂動。”

君懷琅愣了愣,只好閉上了眼。

“你捂我眼睛做什麽?”他有些哭笑不得。

捂着他眼睛的薛晏,臉色難看地看了一眼臺下。

這會兒,花樓中的人都快瘋了。

今日,是臺上那個名為玉京的女子第一次露臉。她單手抱着琵琶,另一只手解下了臉上的面紗,擡手抛到了臺下。

頓時,那張驚為天人的豔麗面孔,暴露在了衆人的面前。

臺下衆人皆驚呼起來,離得近的那一小片客人,竟撲在一處去搶那面紗。

薛晏瞥了一眼那張豔麗絕色、驚鴻一瞥便勾魂奪魄的臉,黑着臉轉回了目光。

不過扭着腰跳個舞,有什麽意思,值得君懷琅一直盯着那女的,連手裏的茶都捧了半天忘了喝。

薛晏嘴裏發酸,眉頭也皺得死緊。

君懷琅半天都沒等到薛晏的回應,擡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問道:“怎麽了?”

之前薛晏捂他的眼睛,都是殺人的場面。但此時聽着臺下的動靜……應當沒有死人吧?

接着,他就聽到了薛晏兇巴巴的聲音。

“有什麽好看的。”

——

等到薛晏終于把捂在他面上的手收回去,臺上已經沒有那在鼓上跳舞的女子了。

只有方才接引他們的老鸨,站在臺前,笑得千嬌百媚。

“各位客官,咱們玉京姑娘跳了舞,露了臉,接下來,就要看客官們給不給姑娘捧場了。”她笑眯眯道。

君懷琅往窗外看,就見樓下的各人皆摩拳擦掌。

每人手邊都有個小牌,那小牌上有客人的名字,正反兩面,一面紅,一面綠。

那老鸨說,玉京姑娘的初夜,起拍五百兩銀,綠色加價百兩,紅色加價二百兩,客人只需舉牌,喊出自己所出的價格。衆人競價,最終出價最高者,便可今夜與玉京姑娘共赴巫山。

君懷琅自幼生在長安,禮教向來嚴格,即便在江南待了一年,也從沒見過這種拍賣的法兒。

但樓下的江南富商權貴們,卻似乎對此法早已精通。

頓時,競價聲四起,沒多久,五百兩便被擡到了三千兩。

到了三千兩,叫價格的聲音便漸漸稀薄了下來。

玉京再美,也不過一女子,幾千兩銀子買她一夜,并非是尋常人花得起的錢。

況且,清月坊說了,翻價十倍,就可給玉京贖身。三千兩翻十倍,便是三萬兩。以此天價買個青樓女,尋常的富商,少有人會有這般財力。

漸漸的,叫價的聲音停在了三千五百兩。

就在這時,一道頗為熟悉的聲音傳來。

“三千七百兩。”那人的聲音裏滿是志得意滿。

君懷琅一愣,便忙往臺下看去。

只見舉牌坐在那兒的,赫然就是許從安。

薛晏說過,許從安是京城許家的大少爺,也是許相唯一的嫡孫。

所以說,薛晏今日要釣的,不是郭榮文,而是許從安?

君懷琅頓時明白了。郭榮文這般铤而走險,着急地一口氣貪了這麽大筆錢,就是為了給許少爺,讓他有錢能買下這個花魁。

這樣的話,郭榮文貪污的證據、以及贓款的去向,全都清清楚楚了。

君懷琅看向薛晏,就見薛晏沖他微微一勾唇。

只見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滿是笑意,還有兩分炫耀,野氣中帶着幾分馴服,看上去像只沖着主人搖尾巴讨誇獎的大狼犬。

君懷琅忽然想擡手去摸摸他的頭。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老鸨的聲音。

“許公子出價五千兩!五千兩,可有客官還要出價嗎?”

君懷琅側目,定睛看去。

原來,方才那個出三千五百兩的商人,和許從安競了片刻,還是敗下陣來。此時,許從安挺胸坐在席間,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而周遭的客人,已經沒有再出聲的了。衆人拊掌,只道今日,玉京姑娘的名花要落在許公子的頭上了。

那老鸨喊了第二次。

四下仍舊一片寂靜。

許從安臉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就在這時,君懷琅看見,薛晏放下了茶杯。

那只修長有力的的手,慵懶地握住桌上的小牌,流暢地一擡。

“六千兩。”

落針可聞的花樓中,薛晏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君懷琅詫異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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