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沈流風這才知道, 那個大皮囊裏裝的是什麽。

是那匹狼的血。

如果立馬将活物殺死,那麽血液便會立馬停滞凝固,是無法大量地取出血液的。薛晏能取出這麽多狼血來, 是因為他将那頭狼劃開了脖頸, 卻并不讓它馬上死掉,而是在它垂死之時按住它, 直到取夠了他的血,才将那頭狼一刀斃命。

垂死掙紮的野獸最是兇狠。

直到走近了,沈流風才看清,薛晏身上的衣袍也扯裂了幾個口子,從他衣袖的裂痕中, 可以看到他皮肉上極深的外傷。

沈流風光看着,就覺得眼睛疼。

神醫走上前去, 掂了掂他手中的皮囊,道:“嚯,這麽多?夠了夠了。”

他之前說讓薛晏多取些血來,是因為知道死物的血難取,故而想讓他多殺兩頭狼, 以防取來的不夠用。卻沒想到, 這人這般心狠手黑,竟能做出從活狼身上取血的事。

薛晏嗯了一聲,嗓音啞得吓人。

“我去收拾要用的東西。”神醫說。“夜裏趕不得路,你先幫我将狼骨拆下來,我要用。等天色見明了,我們就走。”

薛晏應了一聲,頭也沒擡,轉身将門口的狼往外拖了些, 就着敞着的門打下的燈光,扯來了一把凳子,就在狼的屍體旁邊坐了下來。

神醫自己轉去屋內,收拾藥材器具去了。

沈流風一個人在屋裏坐的沒意思,就幹脆拖着把椅子,坐到了薛晏對面。

薛晏這會兒已經抽出了随身的匕首,開始肢解那頭狼的屍體了。雖說他面上已經顯出了體力透支的疲色,但手下的刀法卻是幹淨利落。

看見沈流風坐過來,薛晏手下的動作頓了頓,眼皮都沒掀,道:“退後,別礙事。”

沈流風只好尴尬地往後挪了挪小凳子。

Advertisement

“這狼這麽大呀?”他沒話找話道。

薛晏嗯了一聲:“頭狼。”

沈流風一驚。

“好家夥,你把頭狼殺了?”他道。

薛晏将剝下來的狼皮随手擱在一邊。

“它個頭大。”他說。“血多。”

這口氣輕描淡寫地,像是在買菜挑蘿蔔似的。

沈流風咽了口唾沫,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那裏明顯是被狼的利爪抓出來的傷痕,傷口很深,傷口處的皮肉都微微往外翻。

沈流風道:“你身上有傷,不用先讓神醫包紮一下再走嗎?”

薛晏擡眼看向沈流風。

“你一直話都這麽多?”他道。

沈流風啊了一聲。

“要麽躲遠點,要麽閉上嘴。”薛晏收回目光,語氣淡淡的,卻自帶一種讓人心驚的壓迫感。“吵得我頭疼。”

他接連好幾日不眠不休了,如今強撐着精力,全是因為君懷琅。

但這也不妨礙他如今渾身上下都疲憊不堪,也不大感覺到疼,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讓他頭暈得很。

沈流風不敢說話了。

薛晏便垂下眼,接着去做手頭的事。

接着,他動作又頓了下來。

他擡眼看向沈流風。

熹微的燈光下,明明映照在他眼中的是溫暖的火光,卻半點都暖不熱他琥珀色的眼睛,就連神經粗大的沈流風,都覺察出了他目光中的不善。

他……他剛才沒說話啊?

就聽薛晏開口了。

“我受傷的事,一句都不許告訴君懷琅。”他說。

沈流風:……。

他不太理解薛晏這麽說是圖什麽,但他既然說了,沈流風便連連點頭答應。

薛晏收回了目光,接着去肢解那頭狼了。

沈流風松了口氣,不由得在心裏腹诽。

廣陵王這人可真奇怪,對周圍的人和對他自己,都狠得不得了,怎麽到了懷琅那兒,就這麽小心了?

不過也是,懷琅那人那麽招人喜歡,想必連心硬如鐵的廣陵王,都招架不住。

——

天微微亮時,薛晏就已經将幹淨的狼骨堆在了神醫的房裏。

神醫将裝血的皮囊和收拾好的包裹一并交給薛晏。

“帶着個?”薛晏掂了掂那皮囊,有些疑惑。

神醫點了點頭。

“具體有沒有用,到金陵就知道了。”他說。

三人便騎着馬,一路出了山。

到山下時,揚州知縣已經等在山口了,給神醫備好了馬車。那馬車足有六駕,套的都是良駒,跑起來并不比騎馬慢。

早就被馬颠得要散架了的沈流風,趕緊跟着神醫一起鑽到了馬車裏。

三人便這般一路往回趕,在正午之時到了金陵。

馬車進城之後,半點沒停地一路趕到了巡撫府。

如今薛晏帶來的太醫們,全都在巡撫府裏,被安置在了幾間院子中。他們趕回來時,這群大夫正争執得熱火朝天,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誰也沒找出病因來。

這疫病,明面上就是發熱,卻又偏偏治不好,奇怪得很。

他們雖争論的兇,但實際上誰也沒主意。

薛晏來時,就見他們無頭蒼蠅似的湊在一處争論。

見到面前的場景,薛晏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一時間,衆人鴉雀無聲,誰也不敢說話了。

“本王帶你們來金陵,就是讓你們吵架來的?”薛晏聲音沙啞而沉冷,将一衆人吓得一哆嗦。

他們常年在長安和皇城中供職,誰不知道,這位廣陵王殿下不僅極得聖寵,還尤其暴戾乖張?

那神醫掃了他們一眼,只見這一衆大名鼎鼎的大夫各個瑟縮着,像一排鹌鹑。

神醫噗嗤笑出了聲。

“別對他們發作了。”他優哉游哉地道。“你不是要救人麽?先帶我去看看病號——這個院子裏是不是就有?”

薛晏目光一頓。

他嗯了一聲,對候在旁側的進寶說道:“前頭帶路。”

進寶半點不敢耽擱,連忙領着神醫到了小院中安置病例的地方。

那小院子裏安置的兩個病人,是最先發燒的那二人,也是到現在都治不好,靠着藥材吊着命。

薛晏跟着神醫一同進到了那間院子裏。

神醫腳步一頓,回身問道:“你進來幹什麽,不怕疫病?”

薛晏只說:“我和你一起看看。”

他自然看不出什麽,但神醫看出,他這是在着急。

他笑了笑,沒再阻攔,對薛晏比了一個請的動作。

這院中的兩人已是病得極嚴重了。他們進去時,裏頭一個旁人都沒有,只見房中床榻上的那兩個人,緊閉着眼,病得滿面通紅,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薛晏皺起了眉。

神醫看出了他變差的神色,也大致能感覺得到,薛晏皺眉,一定不會是擔心這兩個人。

至于具體是為什麽……

想必在這個冷硬得近乎不像個人的廣陵王那裏,一定是有對他來說極為重要的人,也染了這疫病,才能讓他這般感同身受,還會不要命似的趕去揚州,将自己從大山之中挖出來。

情之一字有多了不得,神醫行走江湖多年,見得多了。

他笑了笑,沒出聲,走到床榻邊,兀自看診去了。

望聞問切之後,他又将其中一個病人的指血取出,細細探查。半晌之後,神醫輕輕一笑,說道:“果然,我是沒猜錯的。”

說着,他對守在旁側的進寶說:“去找個管事的官來。”

進寶連忙出去,帶了個官員進來。

那官員正是之前跟着君懷琅修堤的主事官員。

“我問你,這疫病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他問道。

主事官員忙道:“約莫十日之前,便有最開始的病例了。”

“在那之前,爆發疫病的地方可發生過什麽事?”他又問道。

官員思索道:“疫病爆發的地方,正是金陵關押犯人的監獄。那之前的幾天,堤壩上出了個不小的事故,打傷了一些工人。世子殿下做主,将那些工人都關押起來了。”

神醫笑了起來。

“那就說得通了。”他看向薛晏。“我讓你去收集的狼血,也有用了。”

房中幾人看向他。

就見他找出紙筆,行雲流水地寫起了藥方。一邊寫,還一邊從随身的包裹裏拽出藥材來。

“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這句話王爺可聽說過?”他道。

薛晏點頭。

就見那神醫接着道:“嶺南多瘴氣,多山多湖,西南一地,尤為如此。那裏地勢偏狹,飲食又與中原不同,再加上山裏頭的人,總有自己吃得、外人卻吃不得的東西。時日久了,那兒的人、尤其是久居山中的土匪,血脈中便有些毒素,他們自己能夠抵抗,但外人可就不一樣了。”

薛晏皺眉:“你是說,金陵的工人,混入了西南的山匪?”

西南邊陲,正是雲南王的藩地。

神醫大筆一揮,将藥方寫完了。

“這些,就要你們自己去查了。”他将藥方往桌上一擱,道。“差人去熬藥吧,以狼血為藥引,不用多,将藥送服下去就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一副藥下去,就能見效了。”

薛晏看向進寶。

進寶連忙哎了一聲,捧着藥方一路小跑,便出去叫人熬藥去了。

“一會送一份去世子房中。”薛晏說。

這壓根不用薛晏提,進寶連連應下,就跑了出去。

神醫優哉游哉地坐下。

“你也不用責難那些太醫。”他說。“他們成天待在長安裏,見過什麽疑難雜症?老夫雲游天下,自然比他們多見識些。”

薛晏應了一聲,便要起身。

“你說的那個世子,就是那日你救下的人吧?”神醫眼中帶着兩分戲谑地看向他。

薛晏坦然地回視他,分毫不見閃躲:“是。”

神醫笑了起來。

薛晏道:“我會安排人給你找住處,你自便即可。”

說着,便要轉身出去。

這麽急着做什麽?肯定是去守着那個人了。

神醫好心提醒道:“不必守,你要是還想要命,不如先去睡一覺。”

他做醫者的,一眼就能看出,這個人的精力早就透支完了,此時全憑着一股氣吊着。

薛晏腳步卻沒停。

“我要看着他醒。”他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