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十五年前
奢華大氣的鐘家主廳裏,年過四十的鐘家家主鐘離生坐在主座上,手裏拿着杯盞,緩緩飲了一口茶水。他看着坐在面前,神色有些陰郁的小少年,露出一個有些虛僞的笑容。
“穆少主,鐘某曾經受過令尊不少恩惠,對于令尊曾經給予的幫助,鐘某也一直銘記在心,一刻都不敢忘記。但是……”一個轉折,表明了他接下來的态度,“鐘某如今坐在家主的位置上,能考慮的就不能只是個人了。散厄君如今風頭正盛,氣勢太強,我們鐘家實在得罪不起他。我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誤了整個家族的前途。穆少主也是出身世家,想必能明白鐘某的苦衷……”
鐘離生接下來的話,長生沒有聽下去,他一句話也沒說,直接從對于才八歲的他而言太過高大的椅子上跳下來,雙腳一落地,就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他咬牙忍了下去,一路維持着還算平靜的臉色,甚至連步子也沒有半分紊亂地走出了鐘家。
直到遠遠離開鐘家宅邸,他一直僞裝出來的鎮定才土崩瓦解,幾乎是一瘸一拐地,他走到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小心地脫掉腳上的鞋。
白色的襪子已經被血浸濕,緊緊地貼在他的腳上。
七天前,他從黑暗中醒來,滿目瘡痍,穆家的一切,都成了一片廢墟,他甚至找不到父母親人的骨灰在哪裏……
這七天,他當掉了身上僅有的飾物,輾轉了許多地方,走得雙腳起泡流血,才來到離穆家最近的鐘家,然而現在,連離家族最近,曾經受過家族不少恩惠的鐘家也拒絕了他。
看着腳上的血,小小的長生眼裏閃過淚花,但很快就硬生生止住了。他抹了抹眼睛,忍着疼,把鞋子重新套上。
“這位大爺,您行行好,給點錢吧!”街上的小乞丐正圍着一個中年男人乞讨,一張臉抹得漆黑,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
長生看着他,忽然想到,即使他一直竭力保持着外表的幹淨和體面,可是實際上,他跟那些小乞丐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同樣是無父無母,同樣是無家可歸,同樣是跟人乞讨,不同的只是,對方是在大街上,而他剛剛被人趕了出來……
自從那場可怕的大火将家族全都毀滅了以後,長生就覺得每一天的夜晚都來得特別快,尤其糟糕的是,這天下雨了。
他已經沒有錢去住客棧了,只能縮在人家屋檐下的角落裏。抱着膝蓋看着雨幕裏一個個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們都有家可以回去,都有親人在等待他們……
不知不覺中,長生的眼睛又開始濕潤起來,視線被淚水弄得一片模糊,雨聲嘩啦嘩啦,有不少濺到了他臉上,冷得他止不住地哆嗦。
“阿遠……阿遠……”
是誰?是誰在喊他的名字?長生睜開眼睛,目光卻對上一雙飽含憐惜的眸子。長生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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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看上去大了他幾歲的少年,對方眉眼清俊,柔聲對他道:“阿遠,我是闫回,闫子歸啊!你還記不記得,你六歲那年我抱過你。”
長生愣愣地看着他,終于從過去的記憶裏找到了這個人的信息,他點了點頭,遲疑地叫了聲,“子歸……大哥。”
“恩。”闫回歡喜地應了一聲,他站起身,牽着長生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來,阿遠,跟我走,我帶你回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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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家和曾經的穆家不同,并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只有一個小小的宅院,一個老樸照料着闫家兩兄弟的生活。
盡管如此,當長生被帶到闫家的時候,他還是得到了最好的照顧。
那天晚上,他躺在暖和的被窩裏,想着家大業大受過他們家不少恩惠卻将他趕出來的鐘家,想着明明已經沒落卻還是盡力照顧他的闫家大哥,想着已經永遠失去的家人,終于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被極力壓抑的哭聲在這間小小的房間裏響起,像是小獸細細的嗚咽聲。
“诶?你怎麽哭了?”細細的童聲忽然響起。
長生被吓得心跳驟然停了一拍,他身子一顫,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進來的小童也被他這反應吓了一跳。等回過神之後,連忙道:“你不要哭也不要怕,是我錯了,我有糖,都給你。”
窸窸窣窣的掏東西的聲音響起,背對着對方躺在床上的長生聽見對方把什麽東西放到了桌子上。
“吶,我把我所有的糖都給你了,你不要再哭了。”對方嘟嘟囔囔道:“只有女孩子才哭鼻子。”
長生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惡狠狠地盯着他。
那小童被長生突然的舉動吓了一跳,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他紅腫的眼睛和臉上的淚痕,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愧疚起來的小童露出了一個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道:“我叫闫息,你是哥哥今天帶回來的穆遠對吧!我們……做朋友?”
他小心地走了過來,見穆長生呆呆地坐在床上不動,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長生的手。然後迅速地在長生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爬上了床。
蹬掉兩只鞋子,小闫息躺在床上,安撫地拍了拍長生的背,做出一副大人的樣子道:“乖,我知道你肯定是因為一個人害怕才不敢睡的,放心,我陪你睡!”
躺在床上,一臉無賴地看着他的小闫息此刻忽然和弟弟的影子重合了起來,長生心頭酸澀,眼眶又熱了起來。
“喂!你怎麽又哭了?”
于是小闫息安慰了長生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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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在闫家過的日子自然比不上穆家,但是闫家兩兄弟都待他極好。闫息還有鬧脾氣的時候,但是闫回向來一視同仁,闫息有的東西,必定有長生一份,闫回給長生買東西的時候,也絕不會忘了闫息的。
在年幼的長生眼裏,闫回就是一個極為稱職且出色的兄長和老師。他彬彬有禮,學識淵博,待人接物溫良謙和,不焦不躁,但是在教導他和闫息武技之上,卻極為苛刻嚴厲,對長生的要求更為嚴格。
一直到很多年之後,穆長生細細回想這段時間的往事,才隐隐約約明白,或許那個時候,闫回就已經知道他平靜的表面下封藏和仇恨和複仇之火,所以他殚精竭慮地吸引他的注意力,用各種知識和練習塞滿他的時間,讓他沒有時間沉浸在複仇的仇恨之中……
然而闫回将他當成親弟弟一般愛護,長生心裏卻一直與這兩兄弟間存着一個隔閡,因為他始終無法忘記,他是穆家的長子,他本來的家人并不是他們!
這種念頭無時無刻不盤桓在他的心頭,令他輾轉反側,夜不成眠。闫家兩兄弟對他越好,他就越止不住去想,如果他的家族沒有被滅,如果他的父母俱在,如果長風沒有失蹤……他一定會過得比現在更加快樂滿足……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第二年的冬天。長生得了很嚴重的風寒。闫回為他請了不知多少個大夫,廚房裏的藥罐不知熬壞了多少只,但長生始終好不了。
不同于身體健康的弟弟,先一刻出生的穆長生反而身體虛弱。他的父母提前為他取字“長生”,便是希望他能活得長長久久,健康無憂。也許是這個名字真的起了作用,自他年歲漸長,身體便漸漸好了起來,很少再有生病的時候。
可是當他氣息微弱,神智迷蒙地躺在闫家的床上時,就總是忍不住去想,他會不會就這麽死掉?會不會死?會不會……
年紀越小的孩子越容易夭折,長生當年不過九歲,像這個年紀就夭折的孩子,在大慶數都數不過來。
許多大夫搖頭嘆息着離開,只比他小兩個月的闫息趴在他身邊哭得嗓音沙啞。闫回坐在他身邊良久,後來只身去了華家,在世代以醫術傳家的華家大門口,在漫天的雪花裏,他跪了整整兩天兩夜,才求到了一劑靈藥,保住了長生的性命!
穆長生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的院子裏,掃在兩側的雪花堆得很高很高,身形瘦削的男人滿身風霜地從門外推門進來,他的臉色被凍得青白,嘴唇發紫發黑,站立的時候連腿都直不起來了,卻還是堅持看着他吃下藥才肯回去休息。
如果說之前的長生還與他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膜,可當他将藥遞到他嘴邊,當看着他眼裏別無雜念的關懷時,他所有的別扭和顧忌終于煙消雲散!
那一刻,他打從心底裏接納了闫家兩兄弟,他真正把他們當成了家人!
七年時光匆匆流過,轉眼間,長生就到了能開始覺醒天賦能力的年歲。
闫回心知他一心想要為家族複仇,而作為複仇最大的資本,覺醒的天賦能力是重中之重。
因此他變賣了闫家為數不多的産業,四處收集靈物靈玉幫助他淬煉覺醒。
然而,他滿懷期待的覺醒儀式上,卻什麽都沒有發生。
沒有覺醒能力時周圍顯現的祥瑞,沒有任何特殊力量的波動,就連覺醒之後會在體內驟然聚攏的靈力也沒有!
這種情形,說明他根本沒有就沒有繼承到任何穆家的天賦能力。他用着闫回傾盡家産搜集來的靈物,用着本該屬于闫息的覺醒機會,肩負着複仇和重建穆家的重任……卻,什麽也沒有覺醒!
穆長生那個時候的絕望與憂憤至今想起仍然清晰如昨天。
就連本該置身局外的闫回與闫息都有一瞬間露出了失望。
那個時候的長生觸及他們的眼神,更是如墜冰窟,連頭都擡不起來。
闫回盡力安慰他,“沒關系,也許是你覺醒得比較晚,等再過兩年,我們再試一次,到那個時候你肯定就覺醒了!”
“沒錯沒錯。”已經是個俊秀少年的闫息也跟着道:“很多人三十多歲才覺醒呢!長生你晚一點覺醒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越晚覺醒的人,便說明他的資質越差。這樣的資質,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為家族複仇?難不成要熬到仇人老死?
長生的心裏沉甸甸的,卻還是勉強露出笑容,告知闫家兄弟自己沒事,等他二十歲的時候再試試雲雲……
可是有些人不會等他們羽翼豐滿。次日,就有消息傳出,散厄君抓住了穆家的次子,就要在他的散厄府裏宴請諸家,在衆多家主的面前,用天火将穆長風化作灰燼。
聽到這個消息,穆長生只覺得一股火從心頭竄起,将他所有的理智,焚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