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天下一振, 并不存在在一期一振記憶之中的過去,連同大阪城一起燒毀的另一個“自己”。
水藍色的短發變成高高紮起的馬尾,得體的軍裝如同一期一振般修長優雅,只不過相較含蓄的一期, 天下一振姿容氣魄格外大氣, 面目棱角高傲凜然。
也或許是由于自己現在是大太刀的緣故, 天下一振身材高挑到咕噠子就算仰着頭也要後退數步才能不費力的和他對視。
在馬頭因為戰場上亂飛的蚊蠅忍不住甩動耳朵的時候, 姿容華美的付喪神安靜的跟在新主人背後,看起來對于自己被毛利輝元獻給豐臣秀吉沒什麽不滿,如同任何一把不會被人注視到的付喪神那般靜默的屹立。
豐臣秀吉也是歷史中赫赫有名的戰國名将, 被他所審視的咕噠子穿戴打扮具是與這個朝代格格不入, 然而咕噠子別的不行, 消除對方的戒心卻是與生俱來的本事。
空氣安靜過一陣, 能聽見豐臣秀吉呼出口氣, 向旁邊随侍的副将吩咐。
“帶她下去, 送去寧寧夫人那裏。”
咕噠子眨眨眼, 毫不反抗的被豐臣秀吉帶回大阪城。
一路上乖巧也不過多好奇的模樣叫不少人安下心, 但還是有人對她奇異的出現方式感到警惕。
因為是一次臨時決定的巡視,所以當天夜裏就已經返回大阪城。不過咕噠子被交給寧寧夫人的侍女後, 并沒有立刻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戰國三夫人之一, 反倒被人送到安靜的院落裏休憩。
吃過古日本特有的腌魚與冷食, 咕噠子摸摸小肚子, 終于擡眼看向跪坐在竹簾外的高大付喪神。
該說不愧是一期一振的前身嗎?恪守禮儀方面,天下一振亦拘泥于此。
咕噠子自認是個小孩子,還沒到必須垂簾待客的年紀, 但是天下一振就是這般做了,做的不卑不亢, 雙眼卻一直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搔搔臉頰,小姑娘試探的叫道:“天下一振?”
“你果然看的到我。”與一期相同的華美聲線,少去三分溫柔,再被隆冬修飾兩分,最後揉入一撮天下人之劍的傲慢,那就是天下一振的聲音。
咕噠子:“總覺得……”光聽着就有種征服天下的霸氣狂傲……想到這一點兒,她連忙拍拍臉頰,甩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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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振始終安靜的看着她動作,等她冷靜下來,低聲說道:“你是巫女嗎?還是與神官走失的修行人?”
能夠看到付喪神的,在戰國時代不外乎這幾種,而穿着打扮也因為流派不同所以各有區別,一見之後先入為主,天下一振有這樣的想法并不奇怪。
咕噠子連忙搖頭:“不是,我是來找人的。”
“找誰。”
天下一振沉穩的好似沒看見小姑娘被自己的強勢弄得一哽的模樣,好整以暇的等她說出口,冷清的目光簡直像是在說“我看你會說出怎樣的謊言的架勢”。
咕噠子氣得的鼓起臉頰,果然自己不喜歡他!
“我是來找一期一振吉光的,你認識他嗎?”小姑娘故意這樣說道,不出所料,天下一振略作沉吟便道:“吉光所做之名作多為短刀,我為他所鑄唯一的大太刀,乃天下一振吉光,你所說的一期一振我不曾耳聞,但能冠有吉光之名的刀劍,想必又是一把名作吧!”
咕噠子沒好氣道:“是啊是啊!”總歸都是你自己,你怎麽說都行!
鼓起嘴巴,小姑娘甩甩小辮子,思考自己是先走還是等一等再走,畢竟找到一個确實有“一期一振”存在的時代不容易,與其到處亂撞,不如跟随歷史的進程慢慢尋找線索。
“既然能說出我弟之名,姑且信任于你,”沒想到天下一振略作沉吟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右手拿起本體,跪坐之時尚且不顯,但一站起來就會格外壯觀的長腿筆直的并攏到一起,配上貼身合體的軍裝長褲,一整個無法形容出來的英姿俊容。
咕噠子張張嘴,有些趕不上發展的問道:“你不懷疑我了嗎?”
天下一振離開時回頭對她說道:“我說過,姑且信任你了。”
咕噠子怔怔的看着說完就走的付喪神,逐漸回過味兒,一口就唾了出來。
“你這不還是因為你‘弟’信得我嗎?一期尼在這個時代就是弟控了嗎!”
她相當驚訝,驚訝的以為晚上就要睡不着了,沒想到沾上枕頭,她睡的比小豬還香。
第二天一早,有年紀比她大的侍女送上寧寧夫人幼時的和服,橘粉色的浴衣上有團團可愛的手鞠,被侍女仔細的在胸口拉好繩結的小姑娘轉了個圈,開心的沖她露出笑臉。
可愛的孩子笑起來空氣中似乎都飄蕩着小花,讓人心裏頭不禁生出甜蜜的滋味。
寧寧夫人沒有孩子,豐臣秀吉将她送來時,咕噠子雖然不知情,但是寧寧夫人包括侍奉的下人都是把她當做豐臣家的小公主對待的。
像是幼時和服這種東西,也一般是親近之人才可借來穿用,咕噠子穿上這一身,無疑已經在證明寧寧夫人對她的接受,所以當她站在寧寧夫人面前,這位美麗聰慧的留名歷史的美人彎起眸子,向她招招手。
“過來我這裏。”
小姑娘一點兒不怕生的跑過去,主動将頭放到寧寧夫人手下。
橘色的頭發和這身和服極為般配,但是和美人豐盈不見骨的手指則最為貼合。
發現咕噠子的親近,寧寧夫人莞爾笑道:“真是可愛的孩子,今日在我這裏用餐吧。”
咕噠子眨眨眼,開心的拍拍小手。
“謝謝!”
“不客氣,不客氣,我這裏還有味道很好的糕點,先墊一墊。”
寧寧夫人有一雙韻味十足的眼睛,輕輕一笑時,眼型微彎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般高雅,咕噠子可喜歡這樣笑着的寧寧夫人了!
叼着寧寧夫人喂到她嘴裏的點心,享受豐臣秀吉也難得的待遇的小姑娘眼珠滴溜溜的轉,在這間古時貴族女性房間裏面看來看去。
一間又長又四面透風的和室建築,通過屏風劃分出具備不同作用的“內室”,層層垂下的竹簾既能在天冷時抵擋風寒,又能在天氣好時拉起來,享受四周的風景。
日本人追求風雅的習慣深入骨髓,赤腳走過的回廊,與“地面”相和的手枕。食寝睡卧,無一不是在“地面”上進行。
左面一扇大大的衣架,十二單挂在上面既美麗又能構造出獨特的韻味,寧寧夫人手邊用的是類似“榻”的軟枕,斜靠在上面,省卻一天到晚的正坐累人。
不過咕噠子的目光卻是落到寧寧夫人背後的刀架之上,一彎長長的太刀置放在上面,無處不被打理的幹淨整潔。若說遺憾,可能就只有缺少刀刃拔出時那一瞬間的美麗了吧。
寧寧夫人發現小姑娘在看那把刀,她笑了笑,刮刮咕噠子的鼻梁。
“那是三日月,三條宗近打造的太刀,刃紋非常漂亮,是我的陪嫁品。怎麽,咕噠子你想要看看嗎?”
咕噠子眨眨眼,自己倒不是想看,會把目光停在那邊那麽久,完全是因為有個付喪神失落的蹲在屏風旁邊畫圈圈。
“……”寧寧夫人見狀招招手,被她招呼的人有些遲疑,但還是因為夫人的命令不能違抗的本能去将三日月取來。
相比起女侍的小心,寧寧夫人拿起三日月的姿勢和一些武士的姿态頗像,單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抽……
咕噠子下意識閉起眼睛,因為刀刃脫鞘而出的聲音太過尖銳,但是當三日月的刀身真真正正展現在眼前時,小姑娘下意識嘆道:“真美啊。”
刀鋒上的紋路由于太過美麗才被叫做三日月,可真等看到那些仿佛日月一般的紋路時,太過美麗都反倒成了罪過一般。
“這是把不能出鞘的刀,”寧寧夫人不知是在感嘆豐臣家的命運,還是在自言自語,将刀和刀鞘重新歸位後叫人放回後面的刀架上。
咕噠子張張嘴,眼角餘光瞥見将刀抽出來時,一瞬間興高采烈的都要冒小花的三日月,現在刀被放回原本的位置,不用說,屏風旁邊的陰影比之前更加陰暗了。
“……”
雖然覺得不是我的錯,但還是要對你說聲抱歉呢。
小姑娘默默移開視線,不去看會讓人覺得太可憐了的三日月。
吃過早飯,接下來一個上午咕噠子都在陪寧寧夫人聊天逗趣。
她們有的時候翻花繩,有的時候為紙張染出風雅的顏色,也有的時候,小姑娘負責拍跟和服圖案一樣的手鞠,寧寧夫人就那樣維持同一個姿勢安靜的笑着。
雖然被當做取樂的道具,但是咕噠子倒沒有絲毫不滿。
或許是寧寧夫人母性的目光之中充斥了一種沁人心脾的悲傷,就像是“香”一樣,明明無形無質卻有辦法在接觸的那一刻感染到別人,讓咕噠子很想摟着她說,不要難過了,我陪你好不好?
渡過中午,避過最刺熱的太陽,寧寧夫人揮揮手,讓她自己去玩吧。
咕噠子走出房間之前,有回頭看過。
靜靜坐在和室之內的寧寧夫人恢複端莊高傲的姿态,背後的天下五劍代表她在戰國無可比拟的地位,先時的放松仿佛也僅僅是為了讓咕噠子不要緊張而貼心做出的變化。
這一整個上午的玩耍更是奠定“孤女”咕噠子為豐臣家公主的尊貴。
小姑娘瑟縮了一下,對這份突然來到身旁的關懷不知所措。
“還不走嗎?”
一道昨晚剛接觸過的男聲從背後傳來,咕噠子少有的感傷一下子被“敵人”的到來驅散了個幹淨,默不作聲的轉過頭,像只小貓一樣沖他警惕的豎起耳朵尾巴!
天下一振淡淡掃她一眼,見她讓開了路,便沒再給她多餘的關注,邁開兩條大長腿走進去,屋子裏面的三日月也像是遇上喜歡的人一樣高興起來。
等等,喜歡的人?
咕噠子默了下,忽然有種手握火把的沖動。
沒記錯的話,天下一振和三日月宗近在豐臣秀吉的時代是夫妻刀吧?
真好,刀子精都有對象了,我還是單身狗!
“…………”被迫接受此世之惡裏面的種種怨念的咕噠子滿頭黑線。
三十六
一期一振還沒有線索,一個人的話也很無聊,小姑娘多數時候是呆在自己院子裏那棵櫻花零落芳菲的九重櫻下。
櫻花雨飄飄灑灑,頭頂的太陽暖和又不曬人。
咕噠子不知不覺的閉起眼睛,睡了過去。
睡着的小姑娘沒看見,三日月與天下一振結伴路過的身影,他們交談的內容并不輕松。
天下一振停下腳步,淡淡道:“豐臣想将我磨斷搭配自己的身高。”
三日月沉默下來,輕聲道:“禦前大人,您會變成什麽樣子?”
“應該會矮一點兒吧。”天下一振不怎麽确定的說道。
三日月宗近一臉我就是知道的表情嘆道:“禦前大人,還請對自己上些心。”
天下一振不在意的一笑,名為天下人的寶劍,脾氣也有那麽幾分天下人的不拘小節,只不過他還是略作遲疑的道:“若是磨得太短,我可能就無法擁抱你了。”
“……”三日月宗近面頰微紅,輕輕撇開頭。
太刀的長度雖然比不上大太刀,但三日月也是絕對不能說短的一把天下五劍。
天下一振還真有點兒擔心事後的情況,不過豐臣雖然有這個想法,但距離實施的那一天還有一段不短的光陰。
天下一振挽起三日月宗近耳邊的長發認真道:“我還可以陪你賞過這一季的櫻花。”
三日月宗近含蓄的藏起面目中鋒芒畢露的一面,觀神色如柔軟清澈的仿佛月上霜華的美麗。
“定當與禦前大人同往。”
不遠處做夢中的咕噠子痛苦的抓住扁平的胸口,有種被狗糧淹沒,不知所措的絕望。
一季的櫻花如同不可追憶的時光很快凋零而去,這段時間裏,咕噠子逐漸摸熟了後院的路線,大家可以想到這個只有見面裝的很乖的熊娃會怎麽作天作地,尤其是這貨發現自己能碰到付喪神那刻起。
被小姑娘讨厭的天下一振就遭了殃喽!
“噔噔噔——”
板着小臉飛快跑過走廊的小姑娘和三日月擦身而過,有着一頭美麗長發的付喪神下意識轉過頭,另一道高挑熟悉的身影已經緊追過來。
天下一振眼一眯,衡量好距離,一刀揮出(當然是帶着刀鞘的),精準的撞到咕噠子的後腦勺,接着在她哎喲一聲臉撲大地之前,天下一振的本體已經穿過咕噠子的腰帶将她提到半空中。
三日月宗近看的目瞪口呆,靜默半晌——鼓掌!!!
從哭喪着臉的小姑娘手裏搶回束發的細帶,無可奈何的回過頭,三日月這才發現天下一振的頭發是披散着的。
絲綢般細長柔軟的長發長及大腿,柔和的發色将平日裏傲氣逼人的棱角模糊了許多,令他仿佛一潭湖水般幽靜安然。
“三日月。”天下一振将細帶遞過去,三日月宗近笑着接過,“……”
接下來,咕噠子被困在天下一振懷裏,天下一振盤腿坐在廊邊,一頭長發被三日月研究了數次,勉強成功的紮上。
見過這貨是怎樣一個生活殘廢的咕噠子瞅了兩眼天下一振頭上的大作,毫不客氣的吐槽:“紮歪了。”
三日月面不改色的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瓜。
“有嗎?我覺得很好看啊,是不是,禦前大人?”
沒照過鏡子,但就算照過天下一振還是會這麽認為的說道:“很好看。”
咕噠子:“…………”她已經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小黑快被氣的翻白眼了。
三日月看看咕噠子,再看看天下一振,掩唇笑道:“禦前大人和公主殿下的關系真好呢。”
天下一振:“哈?”
咕噠子:“哈?”
天下一振毫不猶豫:“不可能!”
咕噠子像是複制黏貼過一樣:“不可能!”
咕噠子:“……”
天下一振:“……”
兩人再次齊聲:“你為什麽要學我?”
三日月宗近:“哈哈哈——”
咕噠子眼角一抽,腳步重重的不想再看這對撒糖的刀子精,留給他們一道滿懷悲嗆的背影。
三日月輕聲道:“禦前大人,您是否在殿下身上看到了什麽?”
天下一振從不隐瞞三日月,這一回也是如此,他面露複雜的說道:“三日月,如果我們之間存在着人類一般具有下一代的可能……也許我正是因為有這等妄想,所以有些時候會将姬君當做自己的兒女一般對待。”
“……”三日月宗近怔愣,不曾想過會是這種原因。
天下一振無奈的笑道:“但是果然,我們是付喪神,并不是人類。親情這樣的存在,我即使全力去模仿,也只是證明了——我乃非人之物……!”
“不要說了,”三日月宗近從背後抱緊天下一振,神情複雜的道:“不要再說了。”
天下一振:“……”将自己的手交疊到三日月的手背上,兩人的身影在廊下重合,安靜的好似能一起度過之後幾百年的歲月。
然而豐臣秀吉下令重鑄天下一振,将他的尺寸磨斷到适合自己的長度這一天還是到來。
因為這道命令,天下一振在火與痛苦中變成了太刀。
往日美麗寧靜的長發被斬斷了一半有餘,身體數次在痛苦中抽搐,又在瀕臨極限中恢複完好。
三日月受本體限制不得離開城池,咕噠子卻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混進給天下一振重鑄的刀匠的地盤。
旁邊的鍛刀室裏熱火朝天,咕噠子機敏的避開衆人,找到躲在角落裏發出哀鳴的天下一振。
小姑娘面無表情的走過去,托起天下一振的臉蛋擦去他額頭上的冷汗。
天下一振費力睜開眼睛,見是咕噠子恍然一下,沒想到她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咕噠子大包大攬的将他的頭抱在懷裏,看到他這樣痛苦的樣子,往日裏的小怨小怒似乎都沒有了,只有濃濃的擔心。
“刀劍不是本來就在火焰之中鍛造的嗎?為什麽你看起來這麽難過?”
鍛刀室裏身處火焰之中的本體有一塊在接連不斷的鍛打下脫落,天下一振倒抽口冷氣,身體不适應的蜷縮起來,手指也因為疼痛無意識的痙攣顫抖。
咕噠子拍拍他的肩膀,擔心的問道:“喂喂!你還好嗎?”
天下一振竭力發出聲音,聲線卻嘶啞的厲害。
“刀劍成形之後,被刀匠給予不同的期待就會變成……我這樣的……付喪神!”哽咽一聲,他還是堅持的将一整句話說完:“但是成形的劍再次進行鍛打,無論是因為怎樣的緣由,都會給付喪神帶來傷害,何況,成形的刀劍……本就不具備往更好方向發展的能力……”
誕生的那刻就已經被凝固的美麗,刀鋒可以經過再次打磨變得寒光四射,但長度,重量,材質卻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就像是人們可以長大,卻無法再把自己變回小孩子的大小。
咕噠子倒抽口冷氣,一下子想通天下一振正在承受怎樣的折磨。
“天下一振!喂,天下一振,你別暈啊……!”
死板的用盡力氣回答完小姑娘的疑問的天下一振,在昏迷中面對無窮無盡的火焰,最後睜開眼睛時,呆怔的發現自己正躺在人類的床鋪上。
“……”端正的坐在一旁三日月為他拂去額頭上的落發。
咕噠子的房間裏非常安靜,天下一振啞聲道:“……我是怎麽回來的?”
三日月淡淡道:“殿下将你帶回來的,吓我一跳,我從沒想到磨短居然是這樣痛苦的事情。”
“……”天下一振盡力讓不受控制的四肢動起來,但是先他一步看出他心中想法的三日月無可奈何的一嘆,伸出手,勾住他的手指,接着緊緊交握到一起,美麗的面容流露出後世最常出現的通透淡漠,“你吓到我了。”
天下一振疲憊的合合雙眼,淡聲道:“……抱歉,我沒想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
三日月搖搖頭,起身後走向門外将小姑娘讓進來,他離開時說道:“你該向她道謝。”
天下一振:“……”
咕噠子磨磨蹭蹭走到天下一振枕邊坐下。
天下一振眼睛看着屋頂,像是不知道對什麽說明的語氣突然說道:“我剛剛向三日月道歉了,他可能沒想過我從不和他說明的重鑄會是這麽嚴重的一件事情。”
咕噠子其實全都聽到了,聽完天下一振的話也僅是嗫嚅道:“你為什麽不告訴三日月?他并沒有表面上那麽溫柔。”
天下一振:“…………姬君,你知道嗎?觀看水中的月亮就會忍不住向往天上的,當天上的明月被自己捧到手心,就不會去想讓任何黑暗污染到這份潔淨。即使我知道三日月或許一直在等我告訴他,但我為了自己的私心,不願意讓這份痛苦玷污他的美麗,所以我打算獨自承受下這份痛苦。”
咕噠子不贊同的悄悄說道:“三日月那樣美麗的一把刀,不會有人舍得磨短他的。”
天下一振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小姑娘無法理解這麽複雜的感情,但能看出天下一振笑容之中的疲憊。
咕噠子搔搔臉頰:“那個,我要不要先離開你慢慢休息?”
天下一振:“謝謝。”
“咦?”
咕噠子驚訝的看過去,天下一振沖她點點頭。
“謝謝你帶我回來。”
不然無論是狼狽的昏迷一直到自己清醒過來,還是忍耐着疼痛返回大阪城,那都不是天下人的寶劍該面對的待遇。
他感謝咕噠子在自己昏迷之後,免去自己承受這份屈辱的行動。
咕噠子嘴角翹了翹,忍不住笑着說道:“你要快點兒好起來!”說完蹦蹦跳跳的跑出房外。
天下一振在咕噠子這裏總共休息了半個多月才重新恢複成昔日意氣奮發的模樣。
重鑄後的寶劍不出意外,那身叫咕噠子羨慕嫉妒恨的身高矮了不少,但将将能超過三日月一點兒,讓小姑娘羨慕喜愛的長發卻是少了半截,紮好後也頂多到達肩膀。
天下一振甩甩頭,沒有絲毫不習慣的道:“可以了。”
“一點兒也不好!”
看不習慣的咕噠子搶了他的頭繩就跑,天下一振忍了忍,然後像是舊事重演,他沒忍住的抄起本體追了上去。
三日月沉靜的面容因為這熟悉的一幕再次挂起笑容。
“這回殿下會被抓到嗎?”
三十七
無論是否被抓到,時間在平靜的日子中過去的總是很快,天下一振的命運仿佛正和天下人一般一波三折。
大阪城的大火開始燃燒起來之時,咕噠子置身其中,又有置身其外的清爽。
無論是多年來從無成長的身體,還是她本身的異狀,所有人都在視而不見,小姑娘心知肚明這是因為這段歷史……本就是“一期一振”的記憶的緣故。
歷史之中對這把皇室禦物曾有這樣一段評價。
天下一振落到豐臣秀吉手中,為配合自己的身高特命工匠将原本的大太刀磨短。之後大阪城的火焰令天下一振燒身,與衆多刀劍一同葬身火海。
這才是天下一振這把天下人的寶劍真正“毀滅”成一期一振的那刻。
熊熊烈焰之中,咕噠子仿佛再一次看到那将三千年的人類史盡數燒卻的“火焰”,貫穿整顆星球的光帶環繞天空之上,正如這些帶來破滅的火焰一般美麗。
小姑娘輕輕一嘆,稚嫩的面容卻仿佛被這厚重的歷史感染,連往日輕快的表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該走了……她心裏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
在所有人都在往外逃的時候,只有她在逆着人流向火焰之中走去,而這奇特的現象詭異的不被任何人發現,她靜靜的聽着所有人在城破的那刻所發出的痛苦吶喊,看着豐臣一系的繁榮就此終結。
“啪——!”
拍拍臉頰,咕噠子嘀咕道:“觀看歷史可以,咕噠子,你可不要被歷史影響了啊!”
就像是後世的人閱讀文字,也許會因為作者生動的筆法生出許多代入感,但若是當做親身經歷卻是完全不可取的。
因為不是說不能,僅僅是若真的這樣做,那這個“世界”将會崩塌。
咕噠子因為經歷特異點的年紀過于“幼小”,連基本的世界觀還沒有長成,羅曼醫生曾語重心長告誡她的話,不知為何在這個時間點莫名回想起來,然後生出許多複雜的感觸。
小孩子長大,有時候就是在這一瞬間。
“嗚嗚——尼桑,尼桑,你在哪裏……”
有着俏皮斜馬尾的少年穿着栗田口一系特有的軍裝,刀身相較短刀略長,太刀又短了許多的肋差埋葬在倒塌的建築物裏。
模樣稚嫩的付喪神沒有剛到豐臣家的意氣奮發,也沒有偶爾偷看咕噠子時的活靈活現。
如畫面中發生的一切,這是一場誰都笑不起來的災難。
咕噠子緊緊板着小臉來到他身旁,按住他的肩膀,嚴肅的用那副幼小的模樣鄭重承諾。
“我一定會帶你去找天下一振的。”
歷史之中被燒毀在大阪城的鲶尾藤四郎忍不住淚眼朦胧的詢問:“真的?”
“真的!”
“可是……”鲶尾看向已經被火焰籠罩的自己的本體。
藤四郎家的短刀一直受到各基層人士的歡迎,鲶尾雖然沒有大哥天下一振那麽被主人視若珍寶,但也是一把漂亮的肋差。
平日不用時自然會謹慎的鎖到櫃子裏,但是現在的這份謹慎,不過是制造出了誰也取不出他,救不了他的處境。
面對鲶尾藤四郎的遲疑,咕噠子輕蔑一笑。
“哐啷!”
“……”
鲶尾藤四郎目瞪口呆的看着暴力的小姑娘托起一整個櫃子慢吞吞說道:“走吧。”
鲶尾藤四郎:“……好!”
現在不是驚訝的時候!
少年模樣的付喪神再一次恢複精神,緊緊跟在咕噠子背後。
一路上,小姑娘視大阪城內部的慘狀于無物,僅僅是在抵達某個地點時突然停下向遠處看去。
哪裏有人高舉着豐臣的旗幟垂死掙紮,也有人舉着新任天下之人的旗幟揮舞在火光之下。
但是這些歷史中的珍貴走向卻不是小姑娘關心的,咕噠子想:“三日月應該在哪裏吧。”
不過她已經沒法去看他了,板起臉,咕噠子盡快搜索整座大阪城,所幸她平日裏到處閑逛早把城池內部的布置研究的七七/八八。
當她找到天下一振的時候,對方的模樣令她眼眶一紅,鲶尾藤四郎幹脆大喊着撲上去。
“尼尼!(哥哥)”
倒在火焰之中的天下一振聽到弟弟的呼喚費力的睜開眼睛,平靜無波的眼中有幾分對自己這副處境的釋然,以及在看到咕噠子将鲶尾帶過來時的驚愕。
“鲶尾?”
鲶尾一路上強裝的鎮定終于一絲不剩,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咕噠子像是沒什麽影響似的,将一期一振被廢墟埋沒的本體挖出來,天下一振神色沒有絲毫動容的看着她将本體放到自己身旁,裝着肋差本體的櫃子也放置到一旁。
咕噠子揉揉燙傷的小手,輕輕說道:“你還好嗎?”
“……”天下一振緩緩笑起來,那是瀕臨在毀滅之中極度虛幻美麗的笑容,“和你熟悉之後,我一直在想你要找的一期一振是什麽樣子。”
小姑娘沒有說話,手指心虛的扭啊扭。
天下一振釋然道:“其實根本沒有天下一振,有的只有這一把‘一期一振’……”
說話之間,火焰與鲶尾的哭聲逐漸淡化,廢墟之中,“天下一振”長發盡數斬斷,狼狽的裝扮也恢複成本丸之中利落的樣子。
一期一振溫和說道:“多謝姬君你特意來找我。”
天下一振……那把驕傲固執,執着天下人之劍的體統,偶爾會顯得不近人情,但又确實有着一顆體貼溫柔的心的名劍,早已在歷史的大火中被埋葬。
一期一振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
氣氛太過悲傷,“滴答滴答——”咕噠子慌忙的擦去不自覺流下來的淚水,還記得最後和天下一振見面的時候。
自己,三日月,跟這把高傲難接觸的名物圍坐在月下,天下一振不關心豐臣秀吉的側室茶茶,三日月卻對此稍微有點兒興趣,或許是因為他的主人是寧寧夫人的緣故。
提起那位妾室的美貌,咕噠子忍不住想起本丸那個放技能都能摔倒的“蠢萌”,覺得豐臣秀吉可能就是喜歡這一款?所以不愛寧寧夫人的大方典雅。
倒是三日月說出茶茶夫人相當美麗之時,天下一振卻突然反駁道:“論此美,何人可比日月?”
三日月那瞬間笑得真想讓人将天上的弦月撈下來奉在他面前,眉目之間具是明媚。
然後緊接着咕噠子也接受到天下一振的“耿直”攻擊,可能是打心眼裏不喜那位茶茶夫人,他冷哼一聲道:“姬君你的姿色雖然一般,但若長成,定然有明芳之态,灼灼其華,耀耀在室,不可方物!”
咕噠子聽出自己是在被誇獎,但是怎麽聽怎麽別扭的頓了頓,遲疑着道:“謝謝?”
三日月失笑,遙望天上明月,嗓音清淺的像是流經逐鹿的清水,只在最後一刻響起靜心“篤”音。
“禦前大人,你這些日子被豐臣大人熟悉弓馬可有不适之處?”
“無,”重鑄之後的天下一振當然是最适合豐臣秀吉的長度,因而沒有任何不适,不過他還是道:“豐臣秀吉多此一舉,若用太刀,何不用三日月。”
三日月神色一暗,平靜道:“我是不能出鞘的名刃,若出鞘……”豐臣一系危亦。
……
如今發生的一切,仿佛那一日的對話變作現實。
夢想實現被帶上戰場,但是三日月的表情卻比何時都要荒涼。
盡管他遠比天下一振經歷的更多,但他始終時一把刀,刀被握在手中才有價值,可是當平日喜愛自己珍而視之的主人用自己禦敵,他卻完全沒有挽救豐臣秀吉的能力。
“禦前大人……若此時此地在這裏的是你……又會有何等的心情?”
不是他指望天下一振救下豐臣秀吉,大廈将傾,縱使付喪神悲恸也無能為力。
他僅僅是想從昔日相伴的那個人身上汲取一絲勇氣,擁有絕世美貌的付喪神本體最終從主人手中滑落。
天下一振若有所感,緊接着迎來咕噠子,恢複一期一振的相貌。
咕噠子哽咽的擦去臉上的淚水,她還不到能分清複雜感情的年紀,只有淚水不停的被擦幹再流下來,稚嫩孩童的哭聲比何時都要使這座大阪城呈現出凄厲的模樣。
一期一振抱起她,輕聲誘哄着,和她一起在這最高之處,親眼目睹整座大阪城毀滅的這一刻。
……
本丸內部的時間過去了相當短暫的一天,從咕噠子靠在一期一振懷裏,和一期一振有交情的刀劍也在緊張和複雜之中屢次有人路過栗田口門外的回廊。
燭臺切端着飯示意一直守在一期一振身旁的鳴狐出來一下。
鳴狐是位沉默寡言的付喪神,但熟悉他的人都會知道他的內心何等溫柔,單純好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