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時候他正巧趁着周一去了劍館,找舒永峰跟他報名幾周後的俱樂部聯賽。
周一是歷來閉館的日子,沒有學員,場地空出來,經常會有專業運動員租場館訓練。梁禧在舒永峰的辦公室裏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徐高藝,現役花劍國家隊隊員,去年剛在奧運會上奪了銀牌。
徐高藝年齡在運動員裏算大的,二十五歲,有媒體稱,他已經有意在下次奧運會結束之後退役,具體真假說不好。
梁禧小的時候就在臺下看過徐高藝的比賽,但對于他本人還沒接觸過,故而也沒有冒昧跟人家搭話,只是一板一眼跟舒永峰說參賽的事情。
“全國俱樂部聯賽?”舒永峰的屋子裏彌漫着一股揮散不去的煙味,他停下手裏的動作,看着梁禧,“怎麽忽然想着參加這個?”
梁禧拿出準備好的說辭:“複健,我已經很久沒在國內打比賽了。”
全國俱樂部聯賽,聽上去高級,實際上就是給愛好者們準備的比賽。下至六歲小孩,上至四五十的中年人,只要是在各個俱樂部裏挂名的學員都可以參加,含金量自然不怎麽高,很少有專業運動員會摻和進來。
不過,這個比賽也并不是這麽一無是處……
“嗯?複健也有錦标賽、城市賽可以打,你小子跟我面前說瞎話,小心我抽你。”舒永峰當着外人的面也沒給梁禧留面子,“缺錢了?”
“……嗯。”梁禧極輕微斂了斂下巴,耳朵根冒出點紅,“今年的冠軍獎金是多少?”
“七萬。”
舒永峰話音剛落,就聽見旁邊的徐高藝出聲問道:“這位小朋友這麽有自信?一上來就奔着冠軍的獎金去。”
他只當梁禧是俱樂部裏和舒永峰關系不錯的學員,畢竟“梁禧”這個名字,哪怕之前在國內的擊劍圈還算響亮,四年過去,梁禧之後還有不計其數其他“天才少年選手”,沒有成績,自然不會有人再記得他。
舒永峰聽了這個話但笑不語,他手裏拿了面發黃的折扇,一下一下對着自己的臉扇風,穩穩坐在椅子上看着梁禧。
要說梁禧平日裏性格也不錯,就是有一點——到了賽場上會變很兇。從小就這樣,不願意承認自己比別人差,按照陸鳴川的話來說,就三個字,輸不起。
随着年齡的增長,梁禧打過越來越多的比賽,也見過越來越多的人和事,再碰見對手也沒像小時候那麽亢奮,他自認為是變得內斂些了……
“徐前輩,小時候在臺下就看過你的比賽了。”他轉頭沖着徐高藝溫和一笑,“當時就想着,如果有機會能不能和你過過手。我看今天也是趕巧兒了,想請問前輩願不願意去劍道切磋一下。”
“喲!”徐高藝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前面拍了拍梁禧的肩膀,“行啊!正說想趁着閉館找人打打實戰呢,走,哥跟你練練。”
能和徐高藝對上手,梁禧心裏面也是激動,畢竟是國家隊的前輩,又拿過獎牌,即使梁禧自認為自己的水平也不差,放到徐高藝面前,他還是緊張。
兩個人約好打五劍,誰先打到五分就算贏。
裁判是随便從劍館裏拉的一個女教練,她見到徐高藝似乎并沒感到驚訝,看來這家夥恐怕是劍館的常客了……這其實挺奇怪的,徐高藝放着隊裏面的基地不去,反倒是來個普通俱樂部找場地。
梁禧深吸一口氣,到更衣室裏把保護服和金屬衣穿好,這才走出去和徐高藝面對面站在劍道上。他的身高和徐高藝差不多,一米八出頭,在視覺上并沒有什麽壓制感。
然而讓徐高藝感到意外的,也正是兩個人站在劍道上這種平衡感——試想,一個普通的選手碰上世界最頂尖的擊劍選手,用“畏畏縮縮”來形容可能有些誇張,但是至少也應該看上去不那麽自然。
眼前的男生,看上去确實有些緊張,可并沒有讓人感覺到他在害怕,相反,他看上去很興奮,就像是要真正面對一場比賽一樣。
“是梁子哥在和高藝哥打比賽嗎?!”一道清脆的女聲打破劍館裏安靜的氛圍,舒桐穎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進來劍館,小跑兩步到兩個人所在的劍道。
周一,雖然是閉館期間,但是仍舊有一些上私教的學員和租場地的運動員,本來梁禧和徐高藝進來挺低調,被舒桐穎這麽一喊,漸漸有人開始往劍道旁聚集,都想親眼看看奧運亞軍打比賽。
陸鳴川曾經跟梁禧說過,在他看來擊劍是一項很虛僞的運動。它從血腥的争鬥中演變而來,一邊想方設法刺中對面的要害,一邊風度翩翩行着禮,享受着所謂紳士運動的美稱。
然而,梁禧在賽場上的打法向來和“紳士”二字無關,他習慣掌握主動權,不斷地發起進攻,直到對手筋疲力盡再也跟不上他的節奏,這時候只要對手稍微露出破綻,梁禧的劍就會猶如閃電襲去,直擊要害。
他的動作很快,掌握主動權後會步步緊逼,凡是和他交過手的人,都會驚訝于他在場上和場下巨大的反差。
但是,在面對徐高藝的時候,梁禧并沒有選擇在一開始就用這麽露骨的打法。他在開始線前面和徐高藝行過禮,裁判一聲開始令下,他放緩了自己向前移動的步速,将主動權交到徐高藝手裏。
徐高藝畢竟是前輩,兩個人此時的實戰也更像是友好的練習,梁禧在賽場上咄咄逼人的打法放在這種時候就顯得不太禮貌。
他是第一次和世界亞軍這樣級別的人碰上,也想多學習多觀察,因此,兩個人的第一劍打得很平和,來回來去地試探和交鋒,手上技術動作做了不少,腳下卻沒有什麽緊張感。
第一劍,徐高藝得分。
這一劍,梁禧心中清楚,兩個人都是想有個“禮貌”的開局,因此他沒有使出全力,而徐高藝更沒有。
丢了一劍,梁禧穩了穩腳下的步子,接下來每一次防守動作都做得很穩,簡單的一次防守還擊,梁禧拿下一分。
周圍有零星幾點掌聲,顯然,衆人也以為梁禧是俱樂部哪個學員,和世界亞軍交手,從他手裏拿到一劍也是值了。
然而,圍觀的人群中,卻有一個高個子穿着全套保護服,帶着頭盔站在一旁沒有任何反應。
如果梁禧在此時側頭,他就會看到這個人,但是,他的注意力完全沒有分給場下……
場上的情況,已經夠讓他憋着火氣。
本來以為兩個人友好地開局就已經“禮貌”夠了,接下來就可以暢快和徐高藝打一場實戰。但是,對方的動作卻仍舊相當克制,每一個技術動作都标準過了頭,不像是在打比賽,反而像是在教學生的老師,故意在防守的時候留出破綻,等着梁禧去刺。
猶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比分很快變成了3:1,梁禧3,徐高藝1,而這三劍顯然都是徐高藝故意讓出來的。
照理來說,打完三劍的運動員應該能感受到體力受損,然而梁禧悶在頭盔裏的鼻尖卻連薄汗都沒有出。
他沒忍住喊了暫停,走到徐高藝面前:“前輩,您可以放開了跟我打。”
“好。”徐高藝笑着應他。
但是,在裁判喊了開始之後,徐高藝的興致似乎仍舊不高。非要對徐高藝現在的打法做出評價,那麽放在業餘選手裏,他的動作已經夠看。
可梁禧并不是什麽業餘選手,他和手中的劍打了十三年多的交道,他要是再看不出徐高藝放水的意思,他也就不用說自己是專業運動員了。
終于,在徐高藝一次進攻的時候,他大力揮開對方的劍,奪得主動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在了徐高藝的大臂上,距離得分有效部位偏差只有兩厘米不到。
伴随一聲“滴”響,裁判器亮了白燈示意刺中無效部位,梁禧沒有得分,比賽繼續。
這一劍在旁人看來是梁禧劍尖的準頭偏了,但徐高藝明顯有了一個愣神的動作。距離有效部位只有一點點的偏差,而且動作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徐高藝大意之下沒有來得及做出防守動作,甚至沒有碰到梁禧的劍,直接就被他紮實地刺在大臂上……
這不像是意外,更像是來自對面男孩的一次警告。
徐高藝似乎是從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梁禧的實力遠超他的想象,然而,這會再意識到這點已經晚了。
裁判再次喊開始的時候,梁禧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在徐高藝進攻的過程中不斷試探,試圖敲擊他的劍,奪回主動權。
徐高藝也沒愣着,他開始變得謹慎起來,專注做着手下的轉移動作,以此來避開梁禧的劍。
終于,梁禧做出一個收手的動作,将自己的右肩位置空了出來,這個瞬間只有零點幾秒,不過對于專業運動員來說,已經足夠徐高藝做出反應。
他飛快出手,劍尖從梁禧的胸膛範圍晃到了右肩,勢在必得!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驚呆了所有人……
梁禧的劍尖在空中順時針畫了一個圓,用護手盤和劍條本身形成的夾角将徐高藝的劍卡在外面,然後倏地從地面躍起!
梁禧跳在空中,劍條揚起,沖着徐高藝肩胛骨的位置甩了過去。劍條在空中映出一道銀光,富有韌性的劍條被梁禧一甩,彎成了一道完美的弧度,劍尖如同蜻蜓點水一般點過徐高藝的後肩胛骨。
滴——
裁判器發出鳴叫,示意梁禧得分的紅色彩燈亮起。
完美的一次防守接甩劍。
在落地的一瞬,梁禧對着徐高藝斂了斂下巴:“得罪了。”
人群爆發出一陣掌聲,還有幾聲叫好。舒桐穎最誇張,她直接跳起來大笑:“梁子哥,厲害啊!徐前輩,丢不丢人哈哈哈哈!”
甩劍,花劍中難度最高的動作之一,對用劍人的臂力和技術要求都極高,有相當一部分人或許在整個擊劍生涯中都學不會這樣的動作。
而甩劍得分對于對手來說,幾乎可以說得上是一種心理壓制——那種躍起從空中的打擊是致命的,而且,擊劍保護服最裏層的護板只保護胸口的位置,劍尖以大力甩在肩胛骨上,這種疼痛足夠讓人心生膽怯。
“你……”
徐高藝久久沒能從震驚中緩過勁來,他隔着頭盔的黑色網格看着梁禧,似乎要從他的身上看出什麽東西來。
他伸手叫了暫停,無視圍觀群衆們的起哄的聲音,走到梁禧面前,透過黑色的鐵網格,觀察着前面的男孩:“這個圓六防守接甩劍,很像一個人。”
“這個人,今天也來了。”
梁禧的心髒猛地收緊,賽場上的兇狠像是漏氣的氣球,一下子放了個幹淨。
他偏過頭,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那人屈起一條腿,靠在牆面上,手裏面握着劍,一下一下杵着地面,他帶着頭盔,穿着全套的防護服……衣領部分習慣性松開拉鏈。
隔着厚重的頭盔,梁禧看不到他的臉,可他清楚那人在看他……陸鳴川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