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清醒

破曉時分, 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

阮奕似是才從一場久違的大夢中醒來,新換的衣裳都已濕透,額頭上也挂着涔涔汗水。

大夢初醒。

他習慣性撐手坐起, 腦海中仍是渾渾噩噩, 沒有睜眼,輕嘆一聲,指尖輕輕捏了捏眉心。

他夢魇已不是一兩日,傅叔都知曉, 亦會在他夢魇時喚醒他。

但這一場夢,似是做得尤其久,先是從年少時候的自己開始, 而後恍惚變成透過他早前養的那只叫大白的兔子注視‘自己’和周遭……

這冗長而真實的夢境裏,他從未如此細致得打量過自己的父親,母親,大哥,還有阮家家中所有人。

因為真實,他不願意醒, 即便只是每日昏昏沉沉, 只有借住一只兔子的視野打量他們, 卻也看清自己早前呆傻時, 并未來得及留意的家人。

從他摔傻後, 母親的鬓角生出得銀絲, 父親會整宿在書房中坐着,不着一語。他也通過大白的眼睛,看到大哥擁他,“奕兒,你總有一日會好的!大哥會一直陪着你。”

他就這麽每日呆呆得望着自己的家人。

已經過世許久的家人……

而這場夢, 似是再長,也終究有盡頭。

盡頭深處的他,已有些分不出現實和夢境。

他知曉當下屋中有人,遂低聲喚了句,“傅叔,什麽時辰了?”

對方沒有應聲,他心底微楞。

緩緩睜眼,卻見周遭并非是在府中,而是大帳裏。他明知哪裏不對,但慣來的沉穩謹慎讓他并未慌亂,而是擡眸看去,只見年少模樣的範逸正環臂坐在另一張床榻上,冷目看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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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遠的語氣,分明幾分不對路,還帶有些許并不太顯露的挑釁。

阮奕略微錯愕,卻也只是眉頭微攏着,沒有貿然出聲,只是仔細打量着眼前的範逸——此時尚且年少不羁,眸間無慮,諸事皆由皇後和陛下護着的範逸。

而不是,之後鎮守北關,從鮮血和死人堆爬出來,目光裏透着殺氣和寒意,讓巴爾人聞風喪膽的範侯。

他看着範逸,眸間緩緩泛起氤氲。

—— 阮奕,這裏面有詐!你帶小六先走,悄悄的,不要漏出風聲,他們心思在我身上。

—— 開什麽玩笑,我們走了,你要怎麽脫身?

—— 怕是脫不了,阮奕,小六不能死。我答應過母親,照顧好小六的。趁現在走,若你我二人都死在這裏,阿照身邊還有幾人?

—— 那你自己小心,我在黃龍關等你,別死。

但他後來在黃龍關等了三個日夜,終究還是沒有等回範逸……

他鼻尖微紅。

許是在夢裏呆久了,仍是年少時候的心性,灑脫便笑,難過便哭。

看來他以為的大夢初醒,卻仍是未醒。

他仍在夢裏。

範逸已經死了許久,他怎麽還會見到他,還是年少時候的他……

當下,範逸起身,伸手将一側的兔子耳朵拎起來,徑直走到他跟前,直接扔到他懷中。

他詫異接過,聽範逸不和善朝他道,“拿好你自己的兔子,我不管你是不是傻子,昨日落水之事,不要把趙錦諾帶進去,否則你便是傻的,我也揍你,你聽清楚了?”

阮奕眸間微滞,昨夜落水之事似是在腦海中浮現些許。

—— “阮奕,別吓我,快醒!”

—— “阿奕……”

—— “大白兔,快醒過來……怎麽不聽話了?你再不聽話,我不喜歡你了……”

他眉頭攏得更緊。

他想起他昨夜确實落水,不對,是那時候的‘他’落水,他記得很早之前溺水的痛苦,生不如死,仿佛還歷歷在目。

而昨夜,他再次親眼見到‘自己’落水,他想去拉‘他’,但他忘了自己一直都是透過一雙兔子的眼睛在看周圍……

他一道落水,救不起那時候的‘他’。

再次眼見‘自己’落水掙紮,卻只能嗆水,溺水,而後落入水中,似是昨日重現。

到最後,他喉間也似是一并窒息,只覺自己被莫名的力量扼住喉間,意識渾渾噩噩墜入月牙湖底。

再清醒的時候,只有耳邊她的聲音,她唇邊的溫度,和她指尖按上他胸前的壓迫。他一口氣忽得被吊起,迷迷糊糊睜眼。他知曉是她,他緊緊擁住她,親吻她,用盡所有力氣喚了一聲“阿玉”……

分明應是昨夜的事。

但又分明是許久之前已經經歷過一次的事。

他眸間遲疑,似是心中隐隐幾分覺察,又拿捏不住。

似是有兩道錯亂的時間在腦海中相互碰撞,一道記憶是他自己的,久遠到有些模糊不清,有一道記憶似是透過大白看到的,好似歷歷在目。

兩次的記憶大致相似,卻又因得旁的緣故又有不同。

譬如第一次記憶裏的他,并不知曉阿玉會在宴叔叔的藏書閣看書,但第二次他在大白意識裏的時候,似是想起早前聽阿玉說起過,回京的翌日,她曾去過宴叔叔的藏書閣,大白似是明白了他的意圖,而後才有了‘他’攆着大白去了藏書閣,在藏書閣內,阿玉主動親了他,還不止一回……

‘他’和阿玉當時都沒有發現,‘他’親她的時候,宴叔叔就在二樓平臺處看他們,而後沒有說話便離開,等他們到書房時,宴叔叔也裝作什麽都不知曉……

但在第一次的記憶裏,他并未和阿玉在藏書閣遇見。

還有再早前,在乾州的雲墨坊時,他是在‘自己’懷中看見了阿玉,‘他’本來不應當出現在試衣間裏,‘他’是跟着大白攆到阿玉跟前的……

還有曲江游船那日,在他第一次的記憶裏,他是一直同母親和王夫人一處的,但第二次,大白帶着‘他’四處亂竄,而後在二樓甲板處單獨遇見了阿玉,‘他’才偷偷親了阿玉,而阿玉那時也木楞看‘他’,問‘他’真的是傻子?

再有便是乾州趙府的時候,他在大白的意識裏想同她道別,‘他’才抱了他靠近,阿玉才動心親了‘他’,讓‘他’不可以再喜歡旁人。

笾城驿館那晚,亦是他記得阿玉在何處,才領着‘他’到處跑,最後摔倒在她跟前……

他想安靜看她的時候,大白便安靜看她。

他想見她的時候,大白便跑去了她苑門口,他更沒想到她會鬼使神差開門,正好見大白在大門外。

他靠在她枕邊入睡,就像許久之前他攬她在懷中一樣,她的呼吸都在他耳邊,他心中說不出的踏實與安寧。

只是那時,他還是傻的……

他似是隐約覺察,時間仿佛如他所願,重新來了一次。

在他臨死前,他最想見的人是她,他多想再見她一次!

哪怕就一眼!

于是,再睜眼,他真的重回少年時。

那時她正好掀起簾栊,看着藏在桌下的‘他’和大白,他亦清楚得記得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

她朝‘他’問道,它叫什麽名字?

而他亦聽到一側的‘自己’,笑眯眯朝她得應道,“它叫大白。”

她笑盈盈看向大白。

他透過大白的眼睛看到她,眸間溫暖而濕潤。

他一直以為是場夢境,在他死後,如願讓他在大白的眼中安靜看到過去。

但眼下,似是和他想象中不同。

混亂的記憶來回交織,他有些分不清是現實、夢境,還是……兩次現實?

範逸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兒,詫異看他,“喂,你沒事吧?”

阮奕也擡眸看向他,沉聲問了句,“眼下是蒼順幾年?”

範逸微楞,脫口而出,“蒼順十七年啊。”

阮奕眸間猛然滞住,而後似是陷入沉思一般,沒有再動彈。

範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應他,但他方才問得篤定,又似有說不出的魄力在,似是不容置喙,他就似洗腦一般,應了他,可反應過來,當即就有些惱了,“阮奕,你有病是吧!”

轉念一想,阮奕本來就有病,他竟同一個傻子較真!

他也有病。

範逸遂轉身,不想再搭理他。

卻在臨到大帳門口時,聽身後的人開口,“範逸,你打我一拳試試。”

他要确認自己是不是還在夢裏。

範逸不耐煩轉身,惱火道,“你當真腦子壞掉了是吧!”

阮奕眸間微斂,掩了其間深邃幽怨,應道,“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懷,小時候打架,一直你打不過我嗎?”

一語似是直接戳中範逸尾巴根兒,範逸毫不猶豫上前揍他,“你最好別躲!”

他當真沒躲,閉着眼睛,平靜等範逸一拳揍上。

範逸也果真一拳揍上。

他臉頰上清楚的痛意傳來。

他淡淡垂眸,不是假的,都是真的,是現實,不是夢境。

蒼順十七年……

沒有錯!

蒼順十七年七月,他在月牙湖獵場落水。

救他的人……是阿玉……

他重生了,重生在蒼順十九年七月。

那時趙江鶴才升遷至京中,任戶部員外郎。阿玉也才從新沂莊子上接回趙府,要同他成親……

他忽得擡眸看向近前的範逸,眸間皆是意味深長的笑意。

範逸像看傻子一樣看他,既厭惡又嫌棄。

他卻忽然上前,擁住他,“你還活着!”

範逸頓覺何處不對,突然反應過來這傻子竟然抱了他,範逸惱火,“阮奕,你惡不惡心,你特麽适可而止啊!”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來啦~明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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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我這麽勤勤懇懇,努力更新上,大家作收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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