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丁啓瑄看看表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他拿起了桌上的車鑰匙,走到樓梯口一拍腦門又折返了回去,瞥着辦公桌上那幾份未處理完的文件,他想了想,攏起來抓在手裏,又取下了本該穿上的外套。當下已是初秋,銀杏葉開始現出耀眼的黃,太陽落山後幹燥的空氣帶了些許薄涼,總是在這恒溫的辦公室裏,接觸到外面的氣息才會發覺季節的變化。下班時間,開出機關大院的汽車彙在了一起,還沒駛入街道,就提前擁堵在這裏了。他看看大門口那兩個站姿威嚴的警衛,無聊的點起一根煙。每次看到他們這副筆直抖擻的樣子,心裏總止不住的納悶,不知道他們累不累,走下那個崗亭會不會卸下這副铠甲式的精神,沒問過別人是否也有這懷疑,反正他是好奇很久了。
常說春困秋乏真有道理,他現在就乏,乏得想馬上躺到,那股疲憊附着在身體每個角落,像蜘蛛網纏裹着。
“小丁。”車窗被篤篤的敲響,他側頭一看是同處的張姐。
“怎麽張姐,有什麽指示?”丁啓瑄按開車窗,換上那副春風化雨的笑臉。
“今天要回我媽那,能搭你車嗎?”
“榮幸榮幸,早說下午我洗洗車啊。”丁啓瑄忙把座位上的東西挪開。
張姐笑的花枝亂顫,“這榮幸得我來說吧?”
他笑笑,把天窗打開,揮手驅散着煙氣。随後拿起薄荷糖,順手遞給張姐。
看他倒出一把都扔進嘴裏,張姐很詫異,“吃這麽多?”
“嗓子疼,今天開會說話太多了。”丁啓瑄是不想在這狹窄的空間內繼續搜尋話題了,此刻他只想貢獻出兩個耳朵,聽任對方開始沒完沒了的關懷了。機關裏的中年女性,關心的似乎只有兩個話題:孩子和辦公室裏的單身大齡男女問題。
果不其然,一路上不需任何提問,張姐從新來的幾個女碩士生開始,從背景到品貌評論的頭頭是道,最後篤定的認為,其中那個姓孫的小姑娘,與丁啓瑄極其相配。
“怎麽樣?你覺得呢?”
他指指喉嚨,裝作費力的咽口唾沫,“怎麽越來越疼,明天估計說不出話來了。”
張姐的注意力一下又被轉移到了耳鼻喉科,她從天幹物燥分析到環境污染又不歇氣的轉到食療養生,在臨将進入醫療改革之際,丁啓瑄把車停到了她的目的地,心裏也長舒了一口氣。
“這麽快就到了?”張姐拎起包下車,臨轉身還不忘交代,“小丁,明天中午吃飯,我給你引薦一下小孫?”
“行,不過你得陪在旁邊,我這人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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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姐笑出少女般的顫音,“你呀,羞澀什麽呀。”
丁啓瑄鳴了聲喇叭作為告別,随後開上了主路。走到掉頭線上他一把拐上了與家相反的方向。路上他停車買了紅酒和幾支百合花,那個屋子總是沒人氣,長久的不通風,需要些鮮活的氣息來熏染。放下東西,他打開了密閉的窗戶,落地窗外就是川流不息的下班車潮,鬧市中的公寓,見證的就是繁忙,像永遠不落幕的演出。
他舒服的洗個澡,換上絲綢睡衣,開始處理沒完成的文件。
門鎖響過,黎蘭走了進來。
丁啓瑄沒起身,接着埋頭自己的事。十幾分鐘過去一個軟軟的身子貼到了耳後,他微微仰起頭,“換香水了?”
“喜歡嗎?”那個聲音帶着獨有的嬌媚。
“有點濃,不過很配你。”
“這頭發呢?”
丁啓瑄發現她新燙了頭發,風情而成熟的波浪,“很好。”
“就是很好嗎?沒有其它的誇獎?”
他用指頭撥弄着那蓬松的頭發,“你低頭看看,是不是還有其它的誇獎。”
黎蘭瞥了一眼,杵上了他腦門,“死相。”
翻滾中黎蘭的卷發象一團煙霧,遮着她扭曲的五官,有些缭亂。丁啓瑄的汗水滴到她身上,象砸在玻璃上的雨水,蜿蜒着淌出一道道水痕。
天色漸暗,外面的車燈路燈晃進屋內,有着影影綽綽的雜亂,就像床上的狼籍一片。身下的真絲寝具被浸濕後,膩得貼在一起讓人更覺濕滑。應該換一套棉質的,他想着。不過,黎蘭喜歡繁瑣而奢華的東西,就像這房間的擺設,不大的套間內,擺放了幾款歐式的家具,顯得空間陡然狹小起來。算了,他決定什麽都不說,還是去洗個澡吧。
正欲起身,對方攔腰拽住,“他今天出差。”
他拍拍那只手,“知道了。”走進浴室,那股疲乏又湧了上來,他看看鏡子裏那個年輕的面龐,想從上面找出答案,無論氣色還是肌膚,都是無可挑剔的健康,那疲乏從何而來呢。他把自己浸在浴缸裏,期望用溫熱的水帶走那份莫名的東西。
沒錯,丁啓瑄就是時下人們口中的小三。略有不同的是,他這小三是從正室貶下來的。
黎蘭是他的大學同學亦是彼此的初戀,兩個人從最初的一瞥就互有好感,中間的過程快得可以忽略不記,沒到大二就開始校外租房過起了小夫妻的日子。只是在大學畢業時,對方比他更早清醒了過來。黎蘭說,青春太可貴了,短短幾年就消失殆盡,耗不起時間等着丁啓瑄來給她拼出一片天了,不如趁着年輕還有資本,換出一片天來。
沒有怒吼沒有指責什麽都沒有,他悄聲退出了對方的視線。既然自己給不了,幹嘛還攔着人家奔向幸福的腳步呢。黎蘭結婚時,正好是他們畢業一年的日子,同學們的聯系還緊密,半數多的人去參加了婚禮。丁啓瑄沒去,不是他難過或者難堪,而是沒興趣,對方風流倜傥抑或中年禿頭都跟他沒關系了。結婚請柬上那個名字對他而言,是前塵過往了。
然而就在他打算重新開始的時候,黎蘭找了回來,看着她低頭哭泣的樣子,丁啓瑄心軟了。這個女孩從顫顫巍巍跟自己拉手開始,從分着吃一個煎餅開始,四年的時光就牢牢的綁在一起。沒要過昂貴的生日禮物也沒提過任何過份的要求,就是跟着他坐公交車,吃食堂,兩個人最大的奢侈不過是他拿到獎學金時去麥當勞不管不顧的點上一堆漢堡薯條。大三那年,因為措施失誤黎蘭中标了,她硬是自己躲在出租屋裏,一周的時間吃了五斤紅糖五斤雞蛋。反過來還安慰他,說這是最滋補的法子,多少老母雞都比不上,可那過後,足有一年的時間不碰雞蛋。對她,丁啓瑄心裏是有愧疚的,今天這個局面,是他默許的。
黎蘭端着兩杯紅酒走了進來,微閉着雙眼的丁啓瑄有着讓人沉迷的英氣,從那個青蔥少年走到今天,十年的時光把他雕琢的愈發沉穩。不得不承認時光對男人,似是剪刀,去除多餘的枝杈讓這棵樹變得豐盈飽滿;對女人,則是刻刀,留下縱貫前後的蛛絲馬跡。如果時光倒流,能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那一定是眼前這個人了,可現在他們的關系只能停在這,多一步都走不下去了。
黎蘭不喜歡後悔,只是偶有難過。苦苦追求的財富得到後,背後的空虛和孤寂象刻骨的毒瘾,夜不成寐。坐在那個歐式風格的大客廳裏,她想念出租屋裏的每一件物品。從小到大,黎蘭就看着父母為了錢吵來吵去,甚至大打出手。她不明白,錢有那麽重要嗎,重要到兩個人惡語相加,僅僅因為多給爺爺寄了五十塊錢,她媽媽就讓全家吃了一個月的清水白菜。她有點反感媽媽,那個對錢斤斤計較的人,發誓自己的将來絕不要這樣。
與丁啓瑄在一起後,了解到對方的情況,她時刻提醒着自己,不要讓錢成為他們之間的問題。同宿舍的女生會在生日那天收到毛絨玩具、玫瑰花,還會有浪漫的燭光晚餐,她告訴自己那是噱頭,無意義的折騰。對着丁啓瑄,她什麽都不提。那時候他們沒有錢,可快樂和幸福彌漫在每一個毛孔裏。她問自己,能擁有那麽深情的眼神,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嗎?臨畢業時她想帶丁啓瑄去見父母,她媽媽知道他的家境時,只冷冷的抛下一句話:看看我就知道你以後什麽樣了,別怨我沒提醒過。這話讓黎蘭體驗到什麽是不寒而栗,第一次她開始反思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确。
黎蘭明白,現在不過是仗着丁啓瑄念舊日之情,消耗着多年前存下的感情,整存零取總有結束的一天,他也近三十歲了,沒可能永遠這樣下去,維持一天是一天吧。她不喜歡思考這個問題。
“晚上想吃什麽?”她把紅酒遞過去。
“叫外賣吧,吃完飯再回來,太麻煩了。”丁啓瑄轉轉杯子,輕啜了一口。
他們的作息是有規律的,在大家都吃飯的時候要竭力避開,撞上熟人或者同事是很尴尬的事。九點之後餐廳進入收尾他們才開始晚飯時間,選擇的地點均是僻靜的私家菜館,一個人先進去,五分鐘後沒見出來,另一個人再進。吃飯時沒有聊天,僅僅是吃飯,在外人看來,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的正常男女。這許多年來,竟然也幸運的沒出過一次纰漏。燕都是個大城市,大城市就有大的好處,只要小心,到處都是陌生人。
“最近很忙嗎?看你有點累。”黎蘭輕輕給對方擦着後背。
“是有點累,開不完的會,見不完的人。打算下周跟同事去踢球,鍛煉一下身體。”
“去吧,就你們那整天吃吃喝喝的勁,多好的身體也撐不住。”
丁啓瑄工作的部門是外事處,每天迎來送往,國內國外交流訪問總是排得滿滿的。起初他父母搞不懂兒子在燕都的工作,對別人介紹時一概說:政府部門的。他給解釋,你們看電視上報道領導視察時,遇到下雨在身旁舉傘的人,那就是他的工作。
父母很驚訝:“辛辛苦苦考上公務員,就是給領導舉傘?”
他苦笑道:“這事也不是随便的人就能做呢。”
丁啓瑄沒有背景,考入燕都市政府這個名頭響當當的政府部門,憑的只是過硬的成績。在機關這樣的地方,混事很容易,說不疼不癢的話,做表面漂亮的事讓大家都過得去。丁啓瑄信奉‘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在別人休息、娛樂的時候,他埋頭苦幹。下班後,他的辦公室永遠最後一個滅燈,他沒有通天的親戚也沒有阿谀奉承的能力,能做的只是幹好每件事。丁啓瑄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拿着微薄而穩定的薪水,堅信四平八穩才是人生最高境界。他們對丁啓瑄的教導很簡單,這世界是公平的,沒有承擔那份風險,也不會享受到那份回報。丁啓瑄自認沒有生意人的靈活和魄力,他用兢兢業業的專注來換回相對等的成績。比其它同學稍稍幸運的是他遇到了一個貴人——外事處處長範犁。
範處長那時剛剛從外省調入燕都,單槍匹馬空降到這個被多少人盯着的位置上,他急于建立自己的班子,背景簡單工作認真的丁啓瑄就歸入了他的陣營。從最初的工作報告開始,幾年下來小丁歷練成機關裏有名的鐵筆杆,從他手裏出爐的報告永遠是幹淨利落切中要點,憑着這一份份漂亮的政績報告,為領導也為自己累計下口碑頗好的基礎。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可能發現了,我修改了文章的名字,是昨晚偶然一過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