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禦甲祭 投胎才能做偃師,不投胎只能當個人偶
天子說,從今年起,八月十五不再是中秋。這幾百年的節日,怎麽說變就變。
青槐側過頭,身旁坐了只鬼,正凝望對面的山頭。圓月之下,一行人掌燈上山。他們身披绛紅半臂,每走一段,留下一人,燈火照亮了周圍的木甲。那些木甲風格迥異,有四五人高的上古靈獸,也有懸浮于空的水榭。青槐一一賞過,覺得頗有些品味不俗的。待到所有人都将自己的燈籠擱下,數數竟有上百只。
祭典要開始了,坐在山頭的人們紛紛伸首挺身。鬼也仰起頭,露出刎頸之痕,血沿頸項淌下,染紅了他死時僅着的裏衣。
一對人偶與偃師手挽手走到青槐身邊。人偶張望漫山的木甲,說好像來得剛好。
偃師就地坐下。青槐拉低鬥篷掩臉,往鬼邊上挪了挪。鬼似乎不喜歡他靠近,睨了一眼,又不好意思說什麽。
人偶小聲道:“前頭人個頭太高了,你再往那邊坐點。”偃師道:“旁邊有人。”人偶瞅了瞅道:“他右手邊不是還空着一個位嘛,讓他把衣裳收起來。”
人偶只見到青槐身邊撂在地上的皂色外衣,并沒有看到鬼。聽說能看到鬼魂的,要不是從前相識之人,那就是鬼魂有意相見。
偃師拍青槐肩問:“你旁邊可還有人要來?”
青槐搖了搖頭,不想節外生枝。他眼巴巴望向鬼,手慢慢伸去坐在鬼身下的外衣。
鬼轉過臉,白白淨淨,一副極聰穎的模樣。他原本不想青槐碰那衣裳,可一見鬥篷下伸出的是只木手,于是道:“坐過來吧。”
“失禮,失禮。”青槐拾起外衣,往邊上移了少許,輕輕穿過鬼的身體。突然,他留意到鬼的褲子與手中外衣成套。他悄悄翻了下衣襟,沒有一絲血跡,揣度這鬼是不是死前刻意脫下了外衣,以免弄髒。
人偶和偃師見青槐讓了座道了歉,又一邊說話去了。
鬼垂下頭,看着自己肩膀與他人重疊在一起,有些不自在。
青槐察覺,于是道:“還沒介紹,在下青槐。”他邊報上名字邊在掌心書寫,還撩開鬥篷露出半張臉以示信任。鬼果然好奇,掃了一眼。
青槐明白,鬥篷下他的那張臉看起來十分敷衍,就像削土豆一樣被幾刀削成。他估摸着自己附身的人偶是一新手的練習之作。一張面上挖了三個洞,做成能說話的嘴,能視物的眼。一雙手抓起東西來,成不成還要看運氣。兩條腿逃跑時尚算夠用,不會是最快的,也不至于是最後被逮住的那一個。總之從頭到腳只能用實用二字來形容。
見鬼不應聲,青槐又自顧自道:“我生前的記憶丢了,只知道死時穿了一身青衣,死後附身在木偶人上,就随便取了這名字。你呢?”
鬼猶豫半晌,吐出“風渚”二字。青槐并不曉得這是不是鬼的真名,反正他死後在京城游蕩這五年,沒聽過此號人物。
“這些木甲真是厲害!”人偶興奮道,“你什麽時候才能像人家一樣,也把我做得好看些。”
偃師道:“娘子說笑了,這可是全國選出最好的一百只木甲,我哪能比的。再說,你這臉我是做得糙了些,可身材還是可以的嘛。”人偶瞪了偃師一眼,問:“哪裏可以了。”偃師對着人偶的胸說:“你從前不就是這樣的?”
原來這人偶是女子,青槐委實看不出。他想,此女子估計和自己一樣,都是外行人照着坊間盛行的「五日速成人偶手冊」做出來的。假若自己好好上個妝,和這女子互換裝扮,她男人肯定分不出。
“真沒出息。”人偶嗔道,“我聽說向晏當年做的人偶各個絕世傾城。就連男人上了戰場,敵人都不舍得殺。”
青槐掩口讪笑。真是望夫成龍,誰能及得過向晏啊。人家出生即有絕對色準,一雙神仙牽過的手。七歲為天子狩獵造了木甲靈獸,九歲為秋官設計了四季刑臺,十二歲遠游拜高人學傀儡,十三歲制的人偶已經能吃能哭。
這時,他發現風渚也嘴角一撇。
偃師道:“那向晏是個男人,做起男人自然得心應手。如今你都死了,我要想做好人偶,不得再找個女人來研究研究。哎呀呀——”
“你敢!”人偶擰偃師的胳膊。
“好好好,不找不找。”偃師輕撫人偶腦袋哄道,“其實我早盤算好了。只要我們攢夠了錢,就給你定制個高級人偶,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到時候還能讓偃師把我的名字刻在你身上。”
“你知道那要多少錢嘛!眼下最掙錢的職業就是偃師了,你又做不好,何年何月才能攢夠啊。說不定到了那一天,你都老了,那我還要那麽好看做什麽……”人偶說着就傷心起來。
偃師不知勸慰,反逗她道:“老夫少妻也不錯呀。”人偶一氣之下,推搡偃師。
偃師一個沒坐穩,撞到青槐身上,正回頭要道歉,忽然發現自己扶到一只粗制濫造的木手臂。
“怎麽是個人偶!”
“你娘子不也是……”青槐企圖掙脫,卻被偃師攫住手腕不放。
偃師質問:“你主人呢?”如今天子下令銷毀沒有偃師的木甲,像青槐這般貨色,還形單影只,十有八九是沒主的。
青槐說:“他一會兒就回來。”偃師不信道:“可你剛才說邊上沒有人來。”青槐打哈哈說:“我胡謅的,你看這衣裳就是我主人的。”
他轉頭向風渚求救。風渚兩手一攤,表示自己幫不上忙。
偃師拽青槐起身道:“少诓人。娘子,我們把他交給官差,這沒主的東西能換九十九金。”
“你搞錯了吧,我哪值幾個錢的。”
這年頭一旦被舉報上繳,就會被丢入城外的廢甲坑。坑中攢滿一池人偶,便要碾為齑粉。一縷縷冤魂從坑中四溢的景象,光想想就肉疼。
青槐心一橫,反轉手腕,弦絲一一崩斷,來了個金蟬脫殼。誰知偃師另一手猛地扼住他脖子。
“想逃?要不我們試試這裏,看看是不是也這麽好擰斷?”
“別別別!我有個辦法,包你掙到足夠錢給你娘子定制人偶。”這話引起了偃師的興趣,青槐忙道:“假如真能換錢,我們可以聯手。你先把我交出去賺一筆,然後将我招魂帶回。之後你再做一人偶,我附魂,你再把我交上去收錢,如此反複……”
“你是在笑話我做的人偶低級嗎!”偃師加大手心力度,這下青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就在此時,人偶上前掣住偃師的胳膊。
偃師納罕道:“娘子,你攔我做什麽?”
“不是我,是有人在我裏面……”但見那人偶臉色一變,沉聲道:“放開。”說罷手心一緊。
偃師吃疼,哇地一聲松了手。眼見青槐逃脫,他哪裏甘心,大喊一聲:“來人啊,這裏有沒主的人偶!”
維持禦甲祭的官差聞聲,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青槐斷了手,又獨自一人,在人群中一目了然。
“嘭——”山上亮起第一道火光。木甲逐個點燃,沿山脊燒成一條火龍。
人們站起振臂高呼,遮蔽了前來官差的視野。官差撥開人群向青槐靠近,人偶們卻中了法術,不肯讓開去路。青槐眼疾手快,撈起地上的衣裳往身上一披,鑽入人群,悄無聲息離去了。
青槐一路小跑,來到一棵樹下歇腳。這時,風渚跟了過來,青槐邊喘邊道:“剛才……謝謝了……”
風渚輕一颔首,回望對面山頭。他足底一點,飄到樹上,找到個好位子,便不管青槐了。
“上面的确看得清楚。”青槐等了一晚,還險些被官差抓走,當然也不想錯過祭典。他念了句:“木甲離魂!”火紅的符文萦繞周身。
風渚見眼前飄上來一魂魄,與他落在同一根樹枝上。他瞅了眼樹下一動不動的人偶,再擡頭,時間仿佛驟停了。
青槐見風渚驚異的神色,得意道:“沒想到我這樣也會附魂離魂之術吧。”那目光清澈,當真什麽也不記得了。
風渚恍過神來,咳嗽道:“你不是說你一身青衣所以叫青槐嗎?”
“對啊。”青槐飄起轉了一圈,“藍中帶綠。”
“這分明是一身血衣……”紅襟紅袂,玄色半袖。
“你确定?”
“呵呵,你真是紅綠不分。”
”那你也不必喜極而泣吧……”
漫山木甲噗嗤噗嗤燃燒,燦如煙花。夜空映成茜色,滿月如血。風渚看着青槐,青槐看着燃燒的木甲。
“你繼續留在京城怕是難以容身。有什麽打算嗎?”
“我打算今夜離開。”
“想好去哪裏了嗎?”
“邊境。”青槐說,“如今赤欄上下,沒主人的人偶是非法的。偃方國為高級木甲所統治,唯有厲害的偃師和高級木甲才能生存。柔夷國全民誓死抵禦木甲,也是不行。唯有赤欄邊境對木甲比較寬容,許多低木已經投奔過去了。”
“低木”是人們對半路出家偃師做出來的低級木甲的簡稱,與之相對的是“高木”,指的是設計精巧的木甲或宛如活人的人偶。
“那是懷王的領地……”風渚若有所思。
“正是。邊境的人偶無需依附偃師,可以做門客,做謀士,可以經商,可以賣藝。我想掙到足夠多錢,雇個好偃師,做個高級人偶。風渚要不要一同去?”
“成了高級人偶,還能制木甲嗎?”風渚這問題,青槐答不上來。
風渚道:“我想去投胎……投胎才能做偃師,不投胎只能當個人偶。”他沉下聲,用幾乎不想讓青槐聽到的聲音道:“我這一世已經沒什麽留戀了。”
祭典結束,人潮散去。
風渚道:“你快走吧,官兵們不久就會查過來的。”
青槐點了點頭,準備縱身跳下。忽然間,他想起了什麽,回過頭就給風渚來了一個擁抱。一想到與眼前人也就一面之緣,他心中不免惆悵。而風渚一怔,在他背上又哭了。
青槐下地附魂。他發現自己身上仍披着風渚的外衣,便要脫下。
“你若是不介意,這衣裳就留着吧。”
青槐仰望風渚,不明就裏。一個鬼死後還帶着不能穿的衣裳,難道不是極其珍惜之物嗎?
風渚溫柔一笑:“我去投胎,也帶不走。”青槐想也是如此,于是欣然收下。他搖手道別,風渚作揖回禮。
青槐跑了好一陣,又回過頭去,見風渚依舊飄在樹梢,還深深鞠了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