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喻 你頸項有斬首的痕跡
小玉本名向喻,死于一場大火,之後便附身在這人偶身上。人偶是他五歲時兄長所制。
向家累世官宦,祖父至相位,偏偏到了父親那輩,擔風袖月,優游于世,家道式微。
向喻幼年時,父母常遠游,夜裏每每思念母親,便偷偷啜泣。一晚,原本在外的母親來到床邊。母親道:“哥哥說你又哭又鬧要見我,以後我托夢來陪你可好?”從那天起,向喻早早就寝,再不難過。等再大些,他發現兄長躲在床下操縱人偶,假扮母親。識破騙局的他,覺得羞恥,不敢追究。如今想起,那人偶算不上精致,操縱手法也很拙略,兄長雖未變聲,聽起來并不像母親,如果是個大人在白日,必能分辨。只不過,當年的人們從未見過以假亂真的人偶,兄長的人偶騙他那歲數的孩子已綽綽有餘。
關于人偶,還有一件小事,向喻猶記至今。當時父母不在,家中兄長掌事。兄長既不懂持家,也不會照顧人。家仆見一家無主,偷盜之事時有發生。兄長極易信人,有幾個家仆猾黠,将兄長吃得死死。終于有一天,家裏東西給拿光了,家仆也走了散了。父母回來,卻發現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處處都是貼有符咒的木甲,做飯的,掃地的。父親見那人偶拈了支毛筆在給蘭草掭灰,不斷說“真好、真好”。
到了讀書年紀,向喻與兄長入宮做天子伴讀。他工于書畫,尤精花鳥,被招入畫院,但依舊孩子心性,時常溜出找兄長玩。兄長将人偶改作向喻模樣,留在畫院,以免受老師責罰。有一日,向喻收到同學留書,威脅要告發。兄長給向喻幾只木甲,讓他作小服低讨好同學。誰知對方不像其他孩子,不收賄賂,還回信将人偶破綻一一道出,甚是讨厭。兄長不服,回頭改進數次,回回都被揭穿。
後來,京城來了一戲班。戲班四處雲游,離開京城時,兄長也跟着走了,說戲班裏有位傀儡師傅要追随。兩年後,兄長歸來,見向喻不擅長與女子相處,便将人偶整成了現在少女模樣。再後來,兄長的鬼動力木甲風靡,不少鬼怪觊觎那人偶。兄長刻上自己名字,于是其他偃師不能操控,鬼怪沒有他允許也不能附魂。
鵬鳥內部是另一個世界。內部空間狹窄,僅容一人匍匐穿行,為的是壓縮鵬鳥體積,減少飛行阻力。空間雖小,對青槐這些鬼魂來說,并非障礙。他飄行其中,穿越各個區域,有的滿是細密的齒輪,有的盡是纖長的杠杆。
有鬼魂附身的部件會散出黑色怨氣,看得出大多數部件已被占領。尤其是幾個靠窗的區域,能在飛行時觀賞風景,早被搶光。想要連續三個部件空出,在一處聊天,是不可能了。
留下的部件大致有兩種。第一種是熱門區域空出的單獨部件。區域本身是好的,但附近有鬼魂極難相處,大家都敬而遠之。第二種是獨處者偏愛的區域。總是一個位子有鬼,一個位子沒鬼,隔開一位坐。你若走近兩鬼中間的位子,擾了他們清靜,不待附魂,便能感到來自兩邊的恨意。可位子不填滿,鵬鳥便不能起飛,清靜都是一時的。
青槐斟酌,這附魂時候大家是一個個進來的,出去時候也只能如此,不如選個離出口近的,到時候先出去,也不會讓向喻他們在外等太久。
青槐附身到腳下一大齒輪。
附身後他意識到,部件們沒有發聲機括,鬼魂之間只能以魂魄交流,謂之魂交。每每相碰,說上一句。若要和遠處的部件說話,就要請身邊的部件一一傳過去,有些不便,有些浪漫。
除了發聲之外,魂魄們依靠靈力還是能看、能聽、能感受。不過即便如此,附身部件後,魂魄原本的模樣便看不見了。若身邊人先于自己附魂,就很難猜出究竟是男是女,是善是惡。
“有符咒枷鎖,沒法啓動啊!”右邊傳話的是個比青槐小一號的齒輪,姑且稱作右齒輪。
“用點力!”青槐這才明白為何沒人認領自己的大齒輪。齒輪大,需要使出更多怨氣才能驅動。
“不行啊!”右齒輪這話也不知是他自己想說,還是傳他身邊齒輪的話。
“再使力!應該不是符咒的問題,是啓動需要比一般轉動更大的力。”青槐的話被齒輪們一一傳下。大家知道不是符咒原因,頓時有了信心,不久齒輪呼呼轉起。
右齒輪問:“符咒也散了!下面怎麽辦?”
“展翅,加速,朝上轉向。”青槐大約算了算,“我們齒輪先加兩倍速試試。”
齒輪們發力,部件上的怨氣如千萬只黑鴉飛起。青槐的話傳出不久,窗邊部件便回報說看到鵬鳥展翅,飛起來了。
青槐如釋重負,向兩邊道:“麻煩窗邊的朋友之後把看到的消息都往中間傳。”
“為何你雙腕血流不止?”左齒輪冷不丁問。他在青槐之前附身,見過青槐附魂前的模樣。
“我也不知道。”
“鬼魂保留死時之相,你多半是失血過多而死。”左齒輪說。
“那奇怪了,割腕之傷不會愈合嗎?要怎樣才會血流不止?”青槐猜想,他是不是天生無法凝血,抑或是死時身處高溫血流加速。
“是有辦法的……”左齒輪異常自信,卻沒有接着說,換了話題又道,“你頸項有斬首的痕跡。”
“好像是吧……”青槐記得脖子上有圈傷痕,如條頸鏈。
“頸項上并無太多血跡,頭應該是死後砍下的。”左齒輪看出青槐不曉得死因,于是提出推測。
“也對。你說鬼魂保留死時的模樣,要我是斬首死的,應該是個無頭鬼。”青槐又道,“為什麽死後還要斬首。難道我這顆腦袋有什麽好處,要呈于什麽人不成?”
左齒輪并未回應,真是個話題終結者。
過了一會兒,鵬鳥平穩飛行。鬼魂們已都上手,自如操控自己的部件。旅途漫漫,有人提議玩一個游戲。每個人說一則故事,讓身邊的部件傳下去。但故事要隐藏主角是誰,注重隐私。
起先,不少鬼說自己附魂的緣由。比如一名鬼因為不願老死,附身木甲。又比如一名鬼生前被病痛折磨,附身木甲。也有不少附魂後的故事,比如附魂後一心複仇,附魂後隐姓埋名,附魂後再續前緣。
後來開始有說木甲與偃師故事的。這裏的鬼魂大多沒有固定的偃師,因而多是萍水相逢的故事。有木甲被不相識的偃師所救,有木甲為不相識的偃師犧牲,也有木甲被信任的偃師利用,或者木甲将信任自己的偃師欺騙。偶爾一兩個曾有專屬偃師的木甲,說完故事引來一陣羨嫉。
輪到左齒輪了。青槐是第一個傳下這故事的。
從前有個小孩,出生便有不治隐疾,問了一個又一個大夫,都說長不到五歲。終于有一天,母親親手将孩子悶死在懷中。
小孩醒來,發現自己附身人偶。原來母親并未放棄自己,而是用盡所有積蓄,請偃師做了個人偶。小孩有了副醜陋的大人身體,但思想仍是小孩的思想。小孩嘗試與同齡人玩,卻總因外貌遭嘲諷。大人們與小孩接觸,也只覺他愚蠢。為了保護自己,小孩只有避免和人接觸。
很快,人偶開始崩壞。當初那偃師騙完錢,早沒了蹤影。小孩又無法自己離魂。過了半年人偶徹底散架,魂魄飛了出來。母親不肯放棄,帶小孩去找第二個偃師,希望求得新身體,正常孩子的身體。
有了第一個偃師的經歷,母親十分謹慎,她找到偃師行會裏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可找那偃師的人實在太多了,只能選拔最優秀的魂魄為之做人偶。于是,大人與大人比,小孩與小孩比,男子與男子比,女子與女子比。其他孩子竭盡全力展現自己,小孩沒有才藝沒有心機,根本争不過。
見母親失落,小孩便躲在協會偷偷看書,學會了附魂離魂之術。小孩挑了行會裏最好的人偶附身,還将其他孩子換了個遍。得到幸福的魂魄被放入不幸的身體,不幸的魂魄獲得了幸福。
沒多久,此事暴露。不少受害者指證小孩。偃師将小孩逼出身體。對小孩的魂魄,偃師沒有辦法。但他報了官,将母親處死,以此誅心。小孩想報仇,苦于找不到稱心的辦法。
小孩跟随游魂們來到第三個偃師的家,都說第二個偃師最怕他。本以為是名厲害角色,沒想到不過是沒比自己大幾歲的哥哥。這人還很好騙,騙得夜夜為鬼魂們做人偶。小孩很快從第三個偃師那裏得到了一副身體,比行會裏任何一個人偶都好。
終于有一天,小孩找到了報複第二個偃師的辦法。偃師有個剛會說話的幼子。小孩将其殺死,困在不能言語的醜陋木甲中。又找了理由,求第三個偃師給自己做了和那幼子一樣的人偶,每過一段時間便将自己再做大一些。第二個偃師一家全被蒙混過去,對小孩百般疼愛。
随着年齡漸長,人偶和當年的小孩越來越像。第二個偃師有所察覺,十分恐慌,質問小孩,小孩坦白了一切。偃師要将他碎屍萬段,妻子卻堅決阻止,因為有了感情。偃師要小孩說出親生子下落。小孩說:“你不是會處理自己的失敗之作嗎?去那些地方找找吧。”說完離開了。
本以為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小孩在第三個偃師家裏和木甲們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不想第三個偃師盡惹禍端。一次偃師外出,家中遭大火,數百只木甲燒盡,魂魄四散。幾日後,小孩和家中其他魂魄游蕩到城門口,看到了第三個偃師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