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殿下 我也要和殿下喝一杯!

窗邊的鬼說,抵達邊境了。

邊境在河谷。河谷兩旁是懸崖,懸崖上各有座城,一座屬于赤欄國,一座屬于柔夷國,中間橫跨了一道石橋。

兩城的建築大相徑庭。柔夷的是老建築,青瓦白牆,赤欄的是木結構,光怪陸離。而從前,兩邊的風格是一致的。三年前,偃方國讨戰至此,柔夷擔心唇亡齒寒,派兵支援,誓死抗敵。戰後,赤欄這邊全毀了,柔夷那邊也壞了好些。近些年,大批木甲湧入赤欄邊境,要在廢墟上重建新城,這才選了易修的木結構。

除了建築,兩城對木甲的态度更是截然相反。赤欄邊境包容木甲,柔夷人卻甚為抵觸。他們将附魂定為有違人倫之事,境內無人敢做,人偶更是無人敢養敢留。不過雙方城主都表示出對鄰裏的尊重,因而兩城締約,那座橋只許人行,謝絕木甲,鵬鳥亦不能飛越河谷。

窗邊的鬼還說,殿下沒有訛人。

崖邊标木成片,如兵臨城下,甚是壯觀。

早前兩動力發生沖突,內部濃煙四起,青槐立即讓大家停了鬼動力。不想危機解決,鵬鳥又返航,大家還以為懷王有意騙他們停止鬼動力。後來守衛指示大家恢複動力前往邊境,鬼魂們當時雖答應,心中卻極不信任,始終顧忌背後陰謀。直到這一刻,才放下戒心。

鵬鳥着陸,鬼魂們嘩然等候。門打開,有偃師探頭進來,将鬼一一帶出。符咒化作左右手伸入,左手做标記,點在要離魂的部件上,右手撈鬼魂。每帶走一只鬼,左手便在下一個上敲一敲。

“準備好了嗎?”青槐抱起小井桐,被攔腰捉走。

小井桐伏在青槐肩頭,從離地的距離來說,眼前人還挺高。可抱起來手感不好,根本沒有想象中結實。他看到青槐側臉,覺得熟悉,又想看正臉。青槐含羞別過臉,頭發被壓住,露出頸項。

“這什麽?”小井桐摸那傷痕,青槐哇哇叫癢。

向喻在出口張望,身旁一群偃師也在等木甲。最後,所有鬼都走盡了,向喻還沒見到兄長。

“所有人都出來了?”向喻拉住正在關門的守衛。守衛點頭,說都檢查三遍了。

“小喻你沒有看漏嗎?公子會不會在我們之前出來的?”紅燒問。

“不可能。他我不用看臉都能揪出來。”向喻心急,用男聲說話,守衛吓了一跳。

“會不會是走了那條隊?出來時一共分兩路。取原本木甲的走我們這一路,領标木的走的那一路。”白灼擺尾轉向一處,那裏站滿了标木,不論男女,全都長得一模一樣。白衣黑發,約有上百人。

向喻聞言,立馬朝标木跑去。

紅燒跟上問:“這麽多人該怎麽找?”白灼說:“喊他,他叫什麽來着?”

紅燒擺尾。向喻搖頭。他記得兄長給他說過一回,也記得自己回了句“管你叫什麽”,唯獨記不得名字。

井桐對新軀殼不大适應,重心過高,總想蹲下才安心。他生前那麽丁點大,死後又不知附上什麽蹩腳貨,路都走不穩,只有緊挽青槐胳膊。

青槐說:“你先放開,我保證不松手。”然後來到面前,牽他雙手,倒退領路,慢慢離手。

“混蛋,別走!”

青槐得意跑開,讓井桐在後頭追。突然,他腳趾生疼,似乎踢到一物,低頭一瞧,是只不倒翁。他正俯身要撿,卻被一人偶搶先了。這時井桐追上了他,他捧腹讨饒。

“來,接着。”有人偶給他們扔了兩盅酒。懷王不僅僅按承諾準備了标木,還帶了樂師和酒。

人們飲了酒,忽然發現了自己新得的身體有個意外的升級。标木五則并不要求人偶能飲酒,但他們能。

“殿下不像傳言的勢利嘛。”青槐阖上眼,一飲而盡。

“那是京城的傳言。”邊上人說,“京城傳的自然是天子想百姓聽的話。你應該沒離開過京城吧。”青槐恍然。

“哇啊啊啊——”有人向人群瘋狂沖撞,大家樂着将那人接住,那人又撞去另外一邊。

人們都在為新身體狂歡,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有人後空翻,有人見人就抱。青槐就被抱了兩下,對方還沒認出自己是同一人。當然或許抱他的是兩個人也說不定。

邊上人感慨道:“這些年,我都忘了酒是什麽味了。”

“不喝酒、算什麽。這些年、我好久、沒說話。”井桐嘬了一口,甚辣。

“還是算些什麽的。”邊上人說,“你若不醉,怎麽知道平日心裏壓了多少事。”

青槐酒至微酣,又拿了井桐的酒去,說:“我聽聞有一種藥能麻痹疼痛,可吃完的人都意外發現變得很開心。藥效過後,那些人才明白,原來人活着一直都在忍受各種細微的疼痛,只是從前渾然不覺。這酒的好處也是一樣的。”

邊上人笑了,與他碰了下酒盅。

“是殿下!”

“我也要和殿下喝一杯!”

“殿下喝了,再和我們跳一個吧!”

青槐驀然清醒,這人是懷王時庭嗎?怎麽白衣寬袍也不束帶頂冠,藏在人偶中。他望着時庭,時庭也看他。

但馬上,時庭也這麽看邊上其他人偶。人偶們都一樣,一樣注視着給予自己新生的殿下。時庭同人偶們跳了一陣舞,全然不尴尬。

後來,他目光越過人群,似乎找到了什麽,徑自離開。而青槐也察覺井桐不見了。

身邊盡是一模一樣的人偶,分不清誰是誰。人流如織,他不自覺朝某人的方向找去。

忽然,他發現不遠處一人偶跑起來的樣子古怪,上前揪住那人偶後領。

“你抓我、做什麽!”果然是井桐。

“你追殿下做什麽?”

“你別攔、我報仇!”

“又報。殺你的不是那只鬼嗎?”

“是那鬼。但懷王、殺我爹!”

人偶們全都看了過來。所幸井桐說話斷斷續續,人偶們沒聽清。但此刻在邊境找殿下麻煩,和在鵬鳥上要大家同歸于盡有什麽區別。

青槐唱了個咒,井桐就和其他醉酒的人偶一樣暈呼了。他再看時庭,人已走去了雙鯉那裏,向喻也在。他有些遺憾,這下只有和向喻他們不告而別了。

邊境偃師行會,在赤欄小有名氣。

來此的客人保證得到平等待遇,無論人或木甲,高木或低木。只要出得起錢,人能定制任何想要的木甲,低木能得到最好偃師的服務。

這一主張來源于當家偃師晴遠。人們都說他才氣逼人,從不厚人薄鬼,頗有當年大偃師向晏的風範。與向晏同輩的晴遠,非但對此評價沒有不滿,還說自己仍在追随向晏的腳步。

行會入口隐蔽,有一種非請勿入的姿态。前庭中有片青苔,栽了簇幼竹,置了塊奇石,周圍鋪滿碎石。

穿過前庭,是回形廳堂,中間有天光灑落,人偶偃師閑庭信步。青槐上前,迎着天光看去,共有三層。木甲鳥從四面飛來招待,一只雲雀最先停在他肩頭,其他的木甲鳥掃興散開。

雲雀細聲問:“客官,有什麽需求?”

“我想做臉。”青槐道,“我們從京城來,剛領了标木,和大家長得都一樣,所以想整一整,好辨識。”

雲雀見他懷中抱着個神志不清的人偶,頗為可疑。青槐解釋:“他拿到新身體太開心,喝多了,一會兒就醒了。”

雲雀道:“做臉的就在一樓。二樓是改造身體,你若有興趣。我們這裏提供修臉化妝保養,均有不同檔次供選擇。”

雲雀飛去一處。幾名衣着講究的偃師正給高級人偶們服務,見雲雀飛來,都朝青槐招呼,絲毫沒有鄙視标木。他們背後挂了淺木色的價位牌,青槐看了排上那串黑字,嘆了口氣。

「修臉初級偃師四十五金中級八十金高級兩百金」

他環顧四周,瞥見角落有幾張閑置的鏡臺,小刀矬子顏料散亂擺放。

雲雀飛回道:“那是自助鏡臺。人偶用不來那些工具,偃師又都有自己的,一般沒人使用,但當家的卻堅持要留下。”

“收費嗎?”青槐随手把淩亂的工具放入妝奁,工具有些舊,由于是公用,并沒有好好清洗。雲雀搖頭,說随便用。

青槐把井桐放在隔壁座,坐在鏡前,拾起一把小刀磨了磨,在臉上刨起來。木屑落葉般堆積在桌上。他勾勒了數筆,那張臉便與井桐的大不相同。

“手法甚佳。”邊上走來一偃師,彎起手肘,雲雀跳了上來。偃師取下耳邊別的單只校準鏡片,湊近道:“人偶自己做臉,頭一回見。”

青槐見此人豐神如玉,便問:“能請你幫我調個膚色嗎?”

“你……”雲雀正欲開口,卻見偃師搖頭。

那偃師也不問青槐為何不自己動手,轉身離去,不久端來一盤剛調好的顏料,身後雲雀叼來一只木匣,上面刻了“晴遠”二字。

“我錯了,居然使喚當家的給我調色。”

“是我打擾在先。你繼續。”

青槐蘸取顏料,在臉上薄塗了一層。晴遠問:“你從前也是偃師嗎?”

“可能是吧。”青槐找不到細的刷子畫眉,晴遠借了他自己的。

“不記得過去,卻記得手藝?”

“哈哈……”青槐不知是緊張,還是标木手不穩,一根根線抖得像蟲子。晴遠蹙眉問:“要我幫你?”青槐把筆交了出去,而晴遠也算知情識趣,沒再追問過去之事。

晴遠托起青槐下巴,施法将魂魄勾了些出來,見魂魄面露怯色,掙紮要逃,說:“別慌,我只想看看你長什麽模樣。”

他将魂魄輕推回身體,撚去筆尖脫落的毛,蘸了些黛色。與青槐不同,晴遠是個慢性子,一筆一畫仔仔細細。畫完眉,又用手指混了兩種紅,先點在唇上,再輕拍雙頰。

青槐轉到鏡前,晴遠問鏡中那清秀寡淡的臉如何。青槐道:“眉毛是不是可以再粗一點?換成劍眉怎樣。”

晴遠不語。

“嘴唇有沒有薄了些,看起來不老實。”晴遠還是不語。

“抱歉。”

青槐心想,若自己畫了幅畫送人,對方還要他添幾筆,肯定不開心。誰知晴遠卻說:“你要不想被人認出,我可以給你畫成其他樣子。”被人一語道破,青槐只得道謝。

“我見過的人偶,不少都隐藏生前模樣。你不必太在意。”

“那些人偶都為何要隐藏?”

“為了躲避仇家,為了回避關心之人。”

“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青槐道,“曾經有人對我說,‘千萬別讓人看到你’。他不肯告訴我為什麽,但我知道他一番好意,因而一直不敢忘。”

“即便是惡意,藏起觀察至少不會錯。”

“我就是這麽覺得。”

晴遠将妝卸去,重新畫了一遍。青槐見這人是幹活時不會同旁人說半句話的性子,便安靜當了張畫紙,無言對坐了好一陣。

後來,井桐醒了,喃喃青槐。青槐說在這兒呢,走到跟前,已是另一張臉。

第008章 酒囊飯袋 他說家中庭院滿是可憐的鬼魂徘徊,想盡快幫他們

“驅蟲香囊,防潮香囊,辟邪香囊。來個香囊?”攤販帶了一張笑面,方便兜售貨物,可除了笑沒有其他表情。

青槐躬身嗅了嗅香囊。井桐站在他身後,看街上人偶熙來攘往。一對情侶挽手走過,并肩談笑,一個高木,一個低木。一名少女負劍跑過,左右顧盼,身邊飄了兩條錦鯉,一紅一白。

“看看我們娃館的人偶,個個出自名家之手。”井桐聞聲看去,有鸨兒搖月扇走來。青槐見是秦樓楚館,要拉井桐走,卻聽道:“若缺情識,我們也能提供。”青槐好奇回頭。

原來這間風月場子不只有人偶作陪,還可租用“情識”。無情識的人偶,就是身體健全也是塊木頭,如同有嘴能食,食不知味。

聽鸨兒說,娃館剛開之時,請了名師制人偶,只接待高木,生意慘淡。一次懷王來,嘆人偶在世,沒有樂子,不如輪回算了。于是教授租情識之法,從此客流不斷。

鸨兒還說,不少低木,寧可不修理身體,也要籌錢春風一度。青槐說他沒有就無妨,于是鸨兒嘲笑他沒錢非要嘴硬。

後來井桐又去看搗糍粑。兩個标木舉槌,先後往石臼裏撞。邊上不少高木排隊,想來手藝不錯。

青槐見天色将晚,擔心不好找地歇腳,便喚井桐走。可這孩子卻像雙腳被釘在了地上,愣是不移步。青槐想他死時不過三歲,吃過的只有米糊,如今附身标木,還是不能吃東西,也是可憐。

他笑眯眯道:“過幾天我帶你來買。”井桐賭氣推他道:“你哄誰呢!”

二人來到邊境中心的老城。

京城中心住的是天子。邊境中心住的卻不是懷王,是流浪木甲。

幾個低木一路尾随唾罵,井桐聽也聽不懂,只知道說了些爹呀娘呀的。他縮在青槐背後問:“我們不住這裏好不好。”青槐卻道:“咦?你說話利索好多。”

戰後老城留下了幾條街,門巷傾頹,荒涼恐怖。無處可去的低木占領廢宅棄屋,憤世嫉俗,外人不敢靠近。懷王想方設法解決流浪低木問題,可始終僧多粥少,标木不停在造,卻不及遷來的木甲快。

眼前一黑影落下,砰一聲響。有人跳樓。

“哇——”那人偶摔斷了腦袋,身體還在掙紮,他的頭滾到遠處,青槐走去拾起。

“放開我!”青槐回頭,見井桐被一人偶撲在地上。

那人偶吼:“該死的标木,老子弄死你!”青槐将手中那顆頭擲去,人偶吃痛轉頭,迎面又挨了一拳。

“呸……标木果真不一樣,拳頭實在。”人偶挑釁道:“來呀,有種你打死我,打不死就把你們捆起來當柴火燒了!”

青槐将人偶拎起,摔到牆角,扶起井桐。人偶見青槐不打,咬牙上前,将他推倒,扣在身下,罵道:“怎麽姑娘,不喜歡打架,想逃跑?”青槐手肘一揚,翻身将人偶擒住,正要揮拳,卻聽邊上那顆頭道:“別被他糊弄了,他就想激你打死他,哈哈哈!”

“閉嘴!你自己蠢,從二樓跳下來摔不死,管我做什麽!”

井桐蹲在那顆頭前問:“他為何想被打死?”話是越說越好了。

“為了解脫啊。”那顆頭笑道,“我跳樓,他找打,都是為了一件事。我們換不到好身體,只有粉碎了木甲,魂魄才能擺脫束縛去投胎。”

“難得來兩标木,叫你多嘴!”人偶道,“我們這裏木甲約架是常事,打個你死我活,看誰能解脫。低木雖不經打,可也打不爛對方,結果越打越破。你們标木就不一樣,既然知道,仗義的,給我個痛快!”

那顆頭說:“我也要!”

青槐道:“這種事早說不就好了。非要打,還在小孩子面前亂說話。”說罷将他們從木甲中雙雙拉出。二鬼抱拳道謝,開開心心投胎去了。

二人繼續前行,途徑一小巷,井桐踩中一物,發現又是低級人偶,趕忙移腳。那人偶奄奄一息,卻極為隐忍,被踩到也不吭聲。

“又要解脫?”

“他像是被打了。”

青槐蹲下檢查,發現人偶四肢盡斷。邊上有只不倒翁,和之前在人群中見到的一樣。他好奇伸手,人偶立即喊:“別動!”

青槐說了聲抱歉,收回手。他為人偶接上斷弦,撕開衣服下擺,系住關節。然後起身在附近找了扇破門,将人偶掩起。

“我手頭沒有可用的工具,你在此等着,我明日再來。”

“此處有不少亡命之徒,什麽事都做的出來。你們是标木,要處處小心,不然到時後悔就晚了。”人偶不願白受恩惠。他不能動彈,能給的只有告誡。

“你所謂之事是何事?”

“你明日來,我再告訴你。”人偶擔心青槐反悔,甚是謹慎。

二人來到一間空屋,打算過夜。那屋子因屋頂破了個洞,暫時沒有木甲居住。

青槐細細檢查了一圈,點頭道:“沒有蟲子,沒有耗子,只有些潮,睡久了恐生黴。”他教導井桐,人偶雖不吃不喝,極好生存,可不做好清潔、防潮,就如同人生病一般,會長黴斑會給蟲蛀。

房間裏床塌了,青槐将席子鋪在地上。井桐先躺下,發現身下擱了兩個香囊。

“這香囊你拿什麽買的?”

“此地流行以物易物,我沒什麽值錢什物,就寫了張護木香膏的方子,對方也收。”

“你幹嘛蹲在門口不過來睡?”

“我從前在京城流浪,吃過不少虧,夜裏不放個法陣睡不着。”

青槐布完陣也過來躺下。每次他睡在地上望屋頂,都覺得分外高。他想起白天的事,斟酌良久,開口問:“殿下真殺了你爹?”

“親眼所見。”

井桐說,那晚他一如往常在廢甲坑裏。新的一批木甲剛丢入,把他埋得更深了。他聽到有人喊他名字,知道是父親,可他沒法出聲。

一聽說有人尋子,四周很多木甲都僞裝成他,騙父親救。父親一個個挖,一個個問,全都不是。

後來,他透過木甲縫隙,看見一把劍指向父親。父親念咒,無數廢甲從坑中飄起,朝來人飛去。一劍落下,廢甲盡碎,鬼魂們尖叫散開。

那人的劍越來越快,可敵人也源源不斷。那人開始被木甲纏身,于是徒手擰下木甲打爛,好像感覺不到疼一般。

身上的同伴都飛走了。他埋得深,還沒被召喚。但父親再念一次咒,也許就輪到他了。只要一旦被斬碎,便可重獲自由,和父親相認。痛雖痛,比攆為齑粉要好不少。可惜他沒這機會了。

只見一靈獸白澤咆哮而來,撲倒父親。慘叫之下,一條腿飛出。木甲們全退下。

那人上前指責父親散布謠言,害向晏枉死,後來又與父親争執不下,便放下機關,騎白澤離開。

父親試圖向外爬,爬過他的身體,卻沒爬出坑。然後,他就像現在這樣躺着,看無邊的石凸面從天而降。

當時身邊的尖叫,比砍殺魂魄時大出千百倍。魂魄們猶如一潭黑水四濺,飛出數裏,不知去向。

回憶說完,井桐依舊後怕,他手摟上青槐的腰要抱着睡。

“你個頭也不小,我們這麽睡不大好吧。”青槐的話讓井桐很失望。青槐心軟道:“我被人摟着睡不着,你轉過身去。”井桐轉了身,青槐輕輕靠在他背後。

“你這仇不好報。”

“我知道,爹都打不過他。”

“要不先不報了?”

“是你說幫我的!”

“那我們得把自己先變強。”

“怎麽變強?”

“我想想…………”

“青槐?”

翌日,青槐伫在門口發呆,井桐問他欣賞什麽,他說欣賞他的法陣,昨晚有人來過了。

青槐帶井桐去打水盥洗。井桐直接潑水在臉上,青槐說這木頭不防水,不可以這樣洗,衣袖沾水,擰幹為他擦。他手很輕,俨然在對待心愛之物。手也很熟,看得出習慣照顧人。

二人梳洗後,一同前去行會。

“今天又有何事?”雲雀飛到青槐肩頭,這次其他鳥兒都沒來。不知接待他這種沒錢消費,只會薅行會羊毛的客人,雲雀是不是在背後會被其他鳥兒笑話。

“上次你說樓上做身體。也可以自助嗎?”

“跟我來吧。”雲雀從中庭飛上。

他們來到二樓。與一樓相同,大部分是偃師服務。不同是,二樓全是房間,為保證人偶隐私。

二樓的自助區比一樓更小,僅一間房,想來是做身體比做臉要難,更是無人問津。

二樓還有大幅屏風,屏風後有間寬敞的會客廳,廳中站了數十名高級人偶,均有符咒保護,無法私自附魂。

“他們都沒有魂魄?”

“沒魂魄,沒刻名。魂魄都是客人帶來的,我們提供附魂。客人大都想要按帶來的魂魄定制人偶,因而這些多為展示之用,幫客人揀選中意的偃師,很少直接被買走。”

“費盡心思所制,卻沒有靈魂,真可惜。”

“為何可惜?”雲雀歪頭。

“偃師在制人偶時,想到這是為某個人而做,才有動力。若人偶做出來,那人卻遲遲未出現,那要有多遺憾。”

“當家的可不是如此。”雲雀道,“他嗜好收集沒魂魄的極品人偶,說他們本身的存在就是奇跡,無關乎裏面是怎樣的靈魂。”

雲雀帶二人進了一間鬥室,便飛走了。房中置了一張單人床,上方懸了九盞燈,一張工作臺,一把椅子,再多把椅子都容不下。牆上挂滿了工具,似乎從未有人碰過。

井桐見一把鋸子甚大,好奇去碰,被拉住手腕。

“小心割傷。你去床上躺下。”

井桐問:“你要做什麽!”青槐道:“昨天不是說了給你買糍粑嗎?”井桐點頭,可想想怕有陰謀又搖了頭。

青槐問:“你要是不要?”井桐咬咬牙說要,眼前一黑,魂魄給抽了。

一會兒有人進來。青槐沒注意,仍是埋頭在工作臺前。

“我說這間房怎麽有人。”

晴遠上前一步,有鬼娃娃現身,抱住他腳。他瞥見床上人偶,蹲下道:“桐桐原來這麽小。”

“我不小。我只是死的時候小。”

青槐回頭看晴遠,問小井桐:“對啊,你到底幾歲?”小井桐掰手指一算,說十五。青槐心中咯噔,今晚打死不靠着他睡了。

晴遠起身,戴上校準鏡,彎腰看青槐的圖紙。機括從嘴部貫穿到腹部。嘴部複雜,可咀嚼吞咽,輔助圖标明酸苦辛甘鹹如何接收,以何種符文連通魂魄。上腹吊一腸衣做的飯袋,也有符文傳遞飽腹之感。腹部有暗門,可打開取飯袋換新。最後還指出飯袋與原本飲酒機關的酒囊如何适配。

青槐忐忑地觀察晴遠反應,只見他睜大眼,點頭,最後皺眉。

“人偶無需進食,排洩又肮髒污穢,因而你只留下咀嚼吞咽的快感,五味的刺激,以及飽腹的滿足。不求逼真,但求口腹之欲,受教了。”

“可是?”

“可是一雙标木的手要怎麽做出這高木的機關?別說标木,就算是高木也做不到。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打破法則。”

青槐苦笑,伏案繼續,手在顫抖。晴遠想自己說了這話,繼續待下去,對方會一直緊張。于是推說有事要處理,先離開。

幾個時辰後,行會人都走盡,晴遠又回來,見小井桐在一旁打盹,青槐依舊埋頭。

“咀嚼吞咽做不好,五味的精度也沒達到……”青槐對着右手道,“越是重要的東西越容易會不見,而且一不見,就是再努力都找不回來了。”

“你用設計降低了不少對手工的要求,已經很好了。剩下的我來吧。”

青槐起身,坐在桌邊。晴遠專注制好機括,置入人偶體內。試驗三次,皆成功。

“晴老板手這麽穩,為什麽不做快一點呢?”

“快有何用?”

“快能幫更多人啊。”青槐見晴遠半天不答,問,“怎麽了?”

“只是想起一位舊相知。”晴遠憶道,“他制人偶極快。我問他為何如此着急,他說家中庭院滿是可憐的鬼魂徘徊,想盡快幫他們。”

“看我說的有道理吧。”

晴遠垂眼道:“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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