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晴遠 你若教我,我就把人偶送你

邊境夜市又稱天街,因漫天漂浮的木甲商得名。

近年來,邊境木甲們越發熱衷做生意,一條街擠不下,又不願舍棄最繁華的地段,遂向上擴張。他們貼飛行符在攤子上,浮于空中,有些下方垂一只燈籠,寫個「茶」或者「面」字。

空中小攤往往比地上的更火些。一來人們對不容易看到的東西更有興趣,二來飛上去看過的人,總會說比地上的好,不然枉費功夫。

大家上空中小攤也是各顯神通,因而逛天街又成了曬坐騎的重要時刻。尤其是偃師們,迎面若來了與自己的相同精巧或更勝一籌的坐騎,總會瞧一瞧主人,四目交接。

昨日青槐走得早,夜市未開。今日離開行會晚了點,正趕上最熱鬧的時候。井桐仰頭張望空中的攤子,晴遠解下錢袋和手邊的傘一同遞過去。井桐握傘看晴遠,晴遠點頭示意他撐開。

“啪——”一道符文伏上手腕。井桐被傘拎上空中。青槐這才明白晴遠為何出門帶傘,明明不下雨。井桐在空中飄,二人在地上閑步跟随。

“晴老板不餓嗎?”

“我習慣過午不食。”晴遠一看就是極自律之人,并不稀奇。

“那你還答應同我們來。我以為你工作太晚餓了。”

晴遠側頭反問:“我不來,你身無分文,怎麽給他買?”

青槐不好意思笑笑:“過午不食,那夜酌可以不?”

“我知道一處。”

天街盡頭有一棵樹,懸了酒幌。樹有三層,枝頭有七個雅座。主幹上有樓梯,螺旋而上。二人走到最頂層,恰好有一空枝。一坐下,樹枝移到跟前,葉片上寫了酒單。原來酒樓店家就附魂在木甲樹上。青槐說不知哪種好喝,晴遠便幫他點了,看來是常客。

青槐道:“這裏比京城好玩多了。”他左手邊是延伸的天街,右手邊是漆黑神秘的懸崖。

晴遠道:“在這裏木甲不受壓迫,大家心懷希望。”

樹枝送來兩壺酒,兩只杯子。晴遠斟酒,說他點了兩種,不知青槐喜不喜歡。

人偶體內酒囊有限,青槐不敢多喝。晴遠則是一杯一杯慢飲,倚在枝上,一手支頭。他喝酒不上臉,但一喝就變得愛說話。

聽晴遠說,他的家鄉在柔夷神京。當年他随将軍為懷王助戰,對抗魂甲軍。戰後,柔夷全面禁止木甲。他選擇留在邊境,創辦了偃師行會。

晴遠還說,他在當偃師前是一名祭司。家中世代掌管柔夷祭典禮法。他是家中長子,從小眼前只有一條路,日日讀經習禮,谙熟仙法道術。

“還真是長了張祭司臉。”

“什麽意思?”

“就是看起來很禁欲……哎,我說笑呢。那後來為何又轉做了偃師?”

晴遠說,全是因他十五歲時的一段際遇。

當時他剛任命為大祭司。繼任之初,恰逢天子大婚,凡事自然千萬個謹慎,不敢有半點疏忽。

大婚邀請了各國最有名氣的幾支舞團和戲班,輪流獻演七天。前兩天,都相安無事。第三天是隗方樂舞,一切似乎也都按計劃進行,但他總覺得有一處不對勁。于是樂舞結束,随隗方舞者前往後臺。

“留步。”

眼前人知是喚他,立馬停下。其他舞者想保護,被晴遠望了一眼,只得退下。那人低頭不語,詭異蹊跷。晴遠上前打算盤問,忽然睜大雙眼。

那人發現暴露,拔腿要跑。晴遠出劍,将他身上數根弦絲轉在劍鞘上,像轉糖人一般,轉出了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年哇的一聲,跌在地上。

“你在樂舞時操縱傀儡,是何意圖?”

少年心疼人偶,忍痛爬去檢查,發現沒壞,才坐起身,手捂膝蓋。

“我是……”少年險些坦白,忽而改口問,“我的人偶并沒跳錯,你是怎麽發現的?”他擡起臉,眉眼清淡,如今再想,實在記不清模樣。

“表情不對。”

“表情?”少年點頭,又追問,“還有什麽?”

“力道不如他人收放自如。”

“哈哈哈,怪我還是不大懂樂舞,操縱欠火候。”

“你不要轉移話題。”晴遠冷冷道,“不說來由。人偶就別想拿回去。”

少年咬牙上前,試奪人偶,可他根本不是晴遠對手。晴遠抽劍,對着少年腦門。“不說來由,今晚就別想回去。”

這時,兩只木甲鴿從少年袖中飛出。晴遠揮劍擋鴿子,結果讓少年逃走了,只留下地上一灘血跡。

獻演第四天。晴遠早早回屋,搗騰少年的人偶。那人偶制作精妙,好玩極了。他發現人偶若是每部分單獨控制,都與活人無異。可由于過于複雜,十指根本不夠控制,才導致表情動作出了破綻。

晴遠正玩得高興,房門被踢開。一人形機甲沖上前讨架打。機甲雖毫無招式,莽打莽撞,但刀槍不入,力大無比,幾招之下就把晴遠制服在地,壓得幾近窒息。

機甲說:“還我人偶。”

“不還。”

晴遠送出符咒,機甲瞬間跳起,瘋狂甩動身體。少年從機甲中摔出,撞翻了桌椅,嗔道:“你下手非要這麽重嗎!”

這時,人偶走到少年跟前,将他衣擺掀起。褲腿已泛出血跡,才好的傷又裂了。少年難以置信地看人偶挽起自己的褲腿,敷藥,然後以同樣的目光望向晴遠。

“你居然用法術控制他?”少年旋即改口央求,“你教我操控法術好不好。”

“我憑什麽要教你?”

“你若教我,我就把人偶送你。”

“誰要你的人偶。”

“你不是喜歡我的人偶嗎?不喜歡你為何不還我?”

“明明是你不告訴我操縱傀儡的意圖。”

少年忽略此話,開始不斷推銷自己的人偶。他說他的人偶在赤欄可受歡迎,還說人偶能做替身替他祭天,他弟弟就常用人偶逃學。晴遠斷定少年不是壞人,不再追究樂舞之事,将機甲和人偶一并沒收,回屋睡覺。少年卻在屋外絮叨,糾纏到深夜,興奮異常。

獻演第五天。晴遠發現少年夜裏在書房鬼鬼祟祟。他一本本翻書,發現全是經文,掃興嘆氣,估計想找符咒一類的書籍。

晴遠點燈。少年回頭,下一刻已被法術釘在牆上。

“每天都學這些,你不無聊嗎?”

“不會有你在牆上待一晚無聊。”

“要不這樣,你教我法術,我教你木甲。”

“我不學那些。”晴遠又去睡了,但這次并未帶走人偶。

次日清早,法術失效,少年離去。晴遠到書房,人偶走到身邊。

晴遠奇怪,少年非但不帶走自己故意留下的人偶,還改成了自己的模樣。他想起少年所說替身之事,一時動心。于是那天,人偶在神京行了一次祭禮,無人察覺。

獻演第六天。那晚少年沒來,晴遠決定潛入隗方舞團。他見一屋,有人開門,另一人上前問:“師兄身體好些了沒?”屋中人說:“好多了。幸虧當日赤欄戲班裏的小少爺出面用人偶代替,否則頂着高燒去跳舞,怕是要拿他祭天了。”屋外人說:“不說那天,真是吓死了。被大祭司逮到,我還擔心他新官上任,要狠狠怪罪,幸好只打了一頓。”屋中人說:“那一頓可傷得不輕,我們明天再去看看他。”

晴遠又去赤欄戲班住處,發現少年正在做木甲,時而皺眉時而微笑。他當時想,做木甲一定很有趣,在屋頂上看了一晚。

獻演第七天。少年又帶木甲來挑釁。那木甲小小的,毫無攻擊力,倒是行走機靈。晴遠看不明白,只先沒收了去。

少年說:“送你的。”晴遠先是一驚,趕忙道:“你送我,我也不會教你法術。”

“你想教我也教不了了。”少年笑道,“獻演結束,戲班明日就啓程了。就算你今晚肯教,我也學不會。”

少年走近,從晴遠身後書架上取了幾本書,打開木甲丢了進去,原來是個書匣。他說:“這小家夥能代替小厮背重物。若出門不想帶人,就帶它。你對它施了法術,它已經認主了。”晴遠起身,在屋中走了一圈,書匣果真一颠一颠在屋裏也繞了一圈。晴遠不走,那書匣跟了幾步,也停下。

“為何送我?”

“你別誤會,我可不是老送你一人東西。”晴遠颦眉,少年笑道,“這幾天我在柔夷逛到不少沒見過的材料,不小心買多了。戲班四處奔走,我帶多了要挨罵。”

“人偶和機甲,你都不要了?”

“用木偶線控制,不是委屈了他們嗎?”

少年說還得回去收拾行李,匆匆離開。晴遠獨自坐着,回想最近控制人偶的法術,一點點寫下。寫完時天已亮了。他将手稿放進移動書匣,繪上符咒。書匣出門,去尋少年。

從那之後,晴遠再也沒見過少年。他依舊當他的祭司,但日子卻不是從前那樣過了。

他白日裏行使本職,夜裏鑽研木甲。這種工匠一流的手藝活,只能偷偷摸摸背着家人幹,猶如偷情一般。一開始,他将木甲和工具藏在家中,後來東西太多,幹脆在外頭置了間房。

如此過了三年。一日,晴遠在園中,見一只蝴蝶繞在身邊不肯離去。那蝴蝶色彩豔麗,極為特別,想捉來瞧瞧,總是不得。最後蝴蝶停在他頭頂。

“晴遠君,我送你的寶貝們都還好嗎?”蝴蝶說,“你看我這新發明厲害不?以後我們可以這麽通話了。”

“你如何做到的?”

“哈哈哈,我找到了比你教我的符咒更厲害的東西。”

“是鬼動力。”青槐脫口而出。他知道這少年和晴遠先前說的相知,是同一人。能做逼真人偶,最早用符咒控制木甲,又發明鬼動力和通靈蝶的,除了向晏再無他人。

“那通靈蝶究竟是什麽原理?”

“他将魂魄切分,注入多只木甲,用魂魄感應傳遞信息,用變聲機括模拟人聲,再配合加密符咒,不讓魂魄偷聽對話。”

“這樣不是很殘忍嗎?魂魄常年分散四處。”

“這是鬼魂的工作。他付鬼魂們錢,或者實現他們的願望。”

青槐點頭,又問:“那通靈蝶呢?怎麽不見你用它?”

晴遠打開手邊的匣子,裏面有只通靈蝶。青槐伸手去摸,符咒還在,裏面的魂魄已經沒了。

匣子中還有各種制作木甲的工具,分門別類,整齊擺放。青槐一見,哎呀一聲。

“怎麽了?”

“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去了。我答應一個低木替他修理身體。”青槐也知自己無禮,說話時一直低着眼。

“這工具能借我一晚嗎?”

晴遠說:“救人要緊。”取出通靈蝶,把匣子推過去。他念了個咒,井桐就被傘從遠處拎回。青槐下樓,邊跑邊回身朝晴遠招手道別。

人走遠了。晴遠撚起通靈蝶,在掌心展開。

當時赤欄戰亂,蝶中魂魄忽然沖出,在夜空中與其他通靈蝶的魂魄彙聚,往京城趕去。他當時就預感不好。不出幾日,果真聽說向晏出事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