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美人 他見了那人偶模樣,一時間目若秋水
聽說符咒攤邊有偃師鬥法,人偶們都過去了。
那偃師頭戴黑紗鬥笠,從青槐背後擢出魂魄。青槐察覺,化作一縷黑煙,鑽回人偶。偃師立馬擒住他後頸。
青槐回頭道:“你問我大鬧黑市什麽目的。那請問身為偃師的你,在黑市都做了些什麽?”
“偃師在行會做事可以,在黑市就不行?大家來黑市去行會,為的還不是一個目的。行會價格那麽高,人們只好來這裏。若沒有黑市,你要他們怎麽辦?”
偃師用勁想把青槐的魂魄從咽喉中擠出,同時朝身旁販子攤手。販子意會,遞上不倒翁。青槐一驚,離魂跳到偃師身後。
“行會價高是一回事。你制符牟利,助長換魂風氣,憑添仇恨,是另一回事。來此的人偶為求一張符,從他人身上活生生摘下機括。有朝一日他們得了滿意身體,又得日夜忐忑,恐身上東西給人盜去。”
偃師轉身。他見到青槐的魂魄,先是露出震驚之色,繼而惶恐,最終憤怒。
“人偶痛不痛,鬼魂恨不恨,關我屁事!我自學木甲術,沒人教過我什麽偃師仁心。你如今憑什麽管我!”他異常激動,咬破手指,書符抛出。青槐也趕忙加上一咒。
兩道符在空中相交,宛如虹橋,相交之處生出光球。二人不斷注入靈力,光球膨脹,緩緩向偃師推動,最終炸裂。
人偶們驚呼。偃師被法術反彈在地,不倒翁也摔破,他羞恥低頭。青槐入魂,起身要走。
忽然機甲上前,撚起青槐雙腕,懸至半空。他嘗試控制機甲,但機甲不受驅使。他空蹬雙腿,很快沒了氣力。這種機甲最早是向晏設計對抗隗方國大軍,有正常人兩倍高。他被從空中擲下,踩了一腳,暈死過去。
“堵上他的嘴,手腳都綁好,關起來!”偃師怕旁人笑他技不如人趁人之危,沒有當衆收魂,起身去處理換魂紛争。人偶販子招喚手下,又給青槐封了口。
青槐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牢籠。不過這次腳邊的燈是熄的,他是非賣品。
本來運氣好遇上個好心人逃出,結果一時得意報個恩,又給捉回來。早知道要被人打半死,他肯定不折騰。
夜已深,邊上不少人偶靠牆睡去。他也閉上眼。朦胧中聽簾外傳來人聲。他懶得睜眼,反正看不見外面是誰,也說不了話。
“聽說連何限都收不了你的魂。”
原來何限是剛才那偃師的名字。
“你把十幾個人偶換魂。現在有好幾個低木都說一個高木的身體是自己的,他可愁了。按他的脾氣,等下不會直接收你的魂,而是先折磨你。你現在不能施法,可不好挨過。
要不要做個交易?我被何限的簽名控制着,一直無法逃脫。你若能幫我破解他的簽名,我就放你走。”
說着,青槐的腳被點了一下,低頭一看,是把長劍。
簾外蹲着一人偶,展開手,亮出鑰匙。青槐見了那人偶模樣,一時間目若秋水,微微颔首。
人偶遞進紙條,上面謄抄了簽名密語。青槐讀了讀,又點了點頭。
深夜,黑市差不多散盡了,只有零星幾個攤子還在收拾。紫衣人偶拾起地上一只染血的機括,應該是剛才打鬥時被弄壞的。販子對他說不要了。他抱劍而立,撥弄一陣,又修好了還給販子。後來,何限來了。二人一同離開。
“我聽說你去看那家夥。”
“不好意思。”人偶道,“我不小心摘了他封口之物。他與我互換身體,把自己解開,又換回去跑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會法術,你還把東西摘了,你有那麽傻嗎?”
“你都知道啊。是我放了人,可我讓他給我解了密語。”人偶取出紙條道,“幫我改掉簽名,寫上你的名字。”
何限一聲不吭,人偶明知他不快,還偏要說:“他真的比你厲害很多。”
“他當然能解。你知道他是誰嗎?”
“你不要怪我。這身體的主人死了,低木随時能對我換魂。我別無選擇,只能什麽都試試。”
何限徑自向前,人偶攔他道:“你別只顧賭氣。這密語解了,受益最大的不是你嗎?你得到的可不止一個人偶。”
何限冷靜下來,示意人偶站到牆邊。人偶背過身,褪下右衽,側過臉。何限從腰間掏出工具卷包,取出一把刻刀,命道:“給我。”
人偶用左手将紙條抵在牆上。何限一邊讀圖示,一邊用刻刀在人偶肩胛上勾劃。他将“向晏”二字刮去,換成“何限”,又将“臨姜”二字換成“景期”。
何限吹去肩上木屑,說好了。人偶舒了一口氣,拉上衣襟,這才想起問:“你剛才說他是誰?”
刻刀隔衣在他肩上一戳。
“他原來的主人。你的恩師。”
青槐回到老城。
昨夜打鬥之後,工具散落了一地,他弄髒了晴遠的東西,老不開心,蹲下身用衣服反複擦拭。忽然幾支箭矢出現在眼前,士兵的鬼魂來了。
“不用擔心,你那身體還能修。”青槐道,“知道我那位朋友去哪了嗎?”
“知道。修理不急,我先帶你去找他。”士兵心懷歉意,并沒以井桐的下落來脅迫青槐修自己。
青槐随他來到井邊,見到一發黴人偶正潑水洗臉。他認出那洗臉的模樣,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他心想,幸好那些人沒有肢解人偶,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井桐一定受不了。
“桐桐……”青槐走近,一陣腥味撲鼻。井桐狠狠推他,自己卻沒站穩,坐在地上。
“都是你!沒事修什麽修。害我身體沒了!還被那些人尿了一臉!”
青槐扶起井桐,又聞到那股味,低眉垂眼,面色難堪。高級人偶一般也不會安置排洩機括除非有意欺瞞,否則實在沒必要。井桐雖已十五歲,從小困在低木裏沒做過幾天人,因而不明白當時那些人幹了什麽。
“都是我。我明天去給你弄簽名,有簽名人偶就不會被換魂了。”
“那你為什麽不早簽!!!”
“是我大意。我們明天就去找晴遠。”青槐摸井桐頭道,“要不是我死了簽名無效,不然肯定第一天晚上就替你把這事辦了。”說這話時他心好酸,可井桐不是偃師,不會明白。
“其實在行會那時候就該讓晴遠弄了。身體一丢,做了一晚的機關也白費了。”
“對啊,現在被換成這種破爛貨,我要簽名做什麽用?誰愛拿拿去好了!”
井桐推開青槐,恍然發現發黴人偶就在眼前。他雙手摸臉,又是細膩的觸感。
“你幹嘛!我就說說你惹事,誰要你身體了。拿回去,我不欠你的。”
青槐嗅了嗅新身體,滿臉嫌棄道:“有本事自己來拿。”
“拿回去!”井桐用手肘勒住青槐頸項要挾。
“嗷嗷,你輕點,我現在很弱。”
“那你換回去。”
“不。”
“……”
“哎呀好啦!你別自作多情。這簽名需要真名,我不知道自己名字,簽了也作廢。我們倆好歹保住一個标木,你說是不是?”
翌日他們站在行會滿牆的價位牌前。
「簽名三十金改簽四十五金」
雲雀停在井桐肩頭問:“今日需要什麽服務?”青槐耳語:“說找晴遠。”井桐一本正經指了指青槐手中的工具匣子道:“我們來還當家的東西。”雲雀說晴遠在中庭,便領他們去了。
行會門面雖小,內部倒是庭院深深,綠竹猗猗。二人穿過游廊,見中庭架起了一個巨型人偶頭,有三四人之高。邊上搭着腳手架,幾個偃師指圖紙讨論。他們圍巨頭繞了一周,發現頭上有許多竹制的軌道,傳送手腳等各式身體部件。
有偃師從竹軌上取下一只腳道:“五指長度不對,應當二指最長。”
另一偃師搖頭道:“不,就該是拇指最長,其餘腳趾依次遞減。”
邊上一只通靈蝶飛來說:“不對不對,這前幾個腳趾長度應當相同。”說話的偃師不知身在何處。
井桐忍不住脫鞋檢查。青槐解釋:“人的腳生得各有不同,我是二指最長。”他所說的是他生前的腳。
“你來啦。”晴遠向井桐走來,沒認出他不是青槐。
青槐把晴遠的匣子放在井桐手中。晴遠問:“這位是……?”青槐面不改色答:“我是他修好的人偶。”
“原來那晚他回去救的是你。”晴遠颔首,沒有接匣子,對井桐道:“東西你留着吧。日後應該還會需要。”
井桐看青槐。青槐直點頭,難掩欣喜之色,這一舉動可是晴遠對他的認可。晴遠見井桐猶豫,又補道:“收下吧,我又不止這一套工具。”
青槐對井桐使眼色。井桐一本正經問:“這些人在做什麽呢?”
“他們在研究标木制造機。”晴遠道,“制造機吸引來了全國各地的偃師,有的人會在行會住上幾天,有人抽不開身前來,便在空餘時用通靈蝶合作。我發起才十日而已,就有幾十人參與,興致頗高。”
井桐問:“為什麽要研究制造機,而不幹脆找他們制作人偶呢?”
“的确,制造機還在研發階段,也不知何時能真正量産标木。但邊境不斷遷來低木,将他們全替換成标木,會耗費大量偃師的精力。時間一長,制造機的優勢就能體現了。”晴遠又道,“再說,制作标木對偃師來說繁瑣無趣,這機器能解放他們的日常工作,有更多時間做想做的事。”
一個頭制出,從竹軌道中滾下。大家興奮上前去看,井桐也湊過去。晴遠察覺他今日與往常不同,卻聽邊上人偶追問:“制造機将如何運作?一天能做多少标木?可要收錢?”
“不收錢。”晴遠道,“殿下同我提議召大批低木,以鬼動力驅動。鬼魂付出越多,越快得到标木。日産量還需看大家如何優化制造機,一日有多少鬼魂參與。”
“倒不失為一個可持續的辦法。”
突然,晴遠緊張道:“桐桐去哪裏了?青槐四處張望,見井桐在偃師們中間,正接過頭玩。這才松了口氣。
晴遠問:“他是桐桐,那誰是青槐?”青槐一怔,表情瞬間出賣了自己。晴遠眯眼道:“你騙我。”
青槐賠笑道:“被晴老板抓包了。”于是說了自己被綁去黑市,與井桐換身體之事。
晴遠盯着他髒兮兮的臉道:“我那裏有除黴斑的藥物,等會兒拿給你。”
青槐道謝,又問:“我發現人偶去黑市是由于負擔不起行會的服務。你有考慮過調低價格嗎?”
晴遠道:“你只看到這裏價高,卻沒看到這裏支出之大,從偃師薪水到設備開銷。如果邊境待遇不好過京城行會,就沒偃師願意來了。而且光是金錢也不夠留住人,若要他們每日處理大量修理工作,他們也會離開。”
“制造機不失為宣傳行會,招攬各地偃師的辦法。”
“其實取締黑市之事,懷王殿下這幾年也做過。可每次除去一個,又會有新的出現,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後來他同我說,真正解決問題的,只有你們不斷做标木。”
晴遠又道:“可實現這一點太難了。邊境政策寬松,人偶越來越多,偃師增長卻緩慢。就算這裏全部偃師都像你一樣好心,也沒法滿足所有人的需求。身體殘破,無法自力更生,沒有什麽只好去搶去偷,我又怎麽能開口讓他們不去黑市。”
“聽你這麽一說,邊境缺的是人。有人能培養更多偃師。”青槐感慨道,“想從前,只要有老天爺賞飯吃的偃師來取悅世人就夠了。如今,卻需要更多祖師爺賞飯吃的偃師來滿足生存需求。”
“咔咔咔咔——”竹軌上陸續滾出兩只腳,兩只手,兩條腿,兩條胳膊,軀幹,人偶頭。
偃師們詫異道:“不對啊,這胳膊不是還沒設計嗎?軀幹也是,哪裏來的?”
二人上前,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最後,一顆帶血的關節球滾下,青槐拽緊晴遠的胳膊。
“黑市的人把桐桐當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