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夢杳 挑夫輕聲說了句“祝百年好合”,就離開了

二人仰望天井,數十只木甲鳥受驚飛下。

“當家的,三樓出事了。那房間被打開,裏面的……”

“你們送中庭的偃師和前廳的客人先走。”晴遠扶青槐胳膊,躍至三樓。

只見人偶成群下樓,或跑或走。他們當中有武将僧人盜賊,亦有女子幼童老人。人偶們察覺二人上樓,紛紛折回。

“怎麽會這樣?”晴遠撚咒,人偶們不聽使喚,依舊走來。

“你控制不了?”

晴遠說:“你試試。”青槐出手,也皺眉搖頭。

“應該是被人改簽了。”晴遠道,“原本是任何人都能控制的。”

“這種等級的人偶任何人都能控制?”

嘩啦一聲,晴遠放了一道風牆在跟前。他顯然不舍得傷害人偶。一些嬌貴的人偶有自我保護設定,在牆前徘徊。剩下的不受阻攔,迎風向前,二人迅速後退。

“他們都是向晏的人偶。主人死後,失去保護,不知被多少鬼魂寄居過,原本的鬼魂早都不知去向。這些年我四處收集,将他們藏于閣樓。沒想到竟有人解了密咒……”

“後退。”晴遠又布了一道火牆。大部分人偶困在兩牆之間。只有三個跨越烈焰,渾身上下沒有絲毫點燃。他們認定了青槐要殺。但青槐既不能對他們附魂,又不能投符操控。

一僧侶揮杖劈來,晴遠揮袖,以法術格擋,僧侶摔在火牆上。晴遠攬青槐到身後,與另外二人周旋。

青槐對柔夷仙術早有耳聞,今日一見,不想如此厲害。怪不得當年馳騁疆場的偃方魂甲軍會敗給軍力薄弱的柔夷,真是一物降一物。

來來去去過了數十招,人偶們各有損壞,但毫無停下之意。晴遠不想繼續損耗向晏的人偶,從腰間摸出數把刻刀擲出,定住人偶,又取随身短劍劃開手腕,揚手畫一個圈,以鮮血喂法陣。刻刀收回,人偶被拉入法陣,不斷沖撞邊界。

“哎呀!”

晴遠察覺身後一空,回頭見一條木甲黑龍,半身盤在樓道間,半身懸于中庭之上,阖着雙眼,叼住青槐後頸。青槐向下瞟了眼,顫抖道:“你怎麽還藏了這麽大家夥在房裏。”

一張攝魂符不知從何處飛來,貼在青槐額上。青槐施法抵抗,渾身溢散出魂魄的黑煙。突然,黑龍兩眼一睜。

“當心!”

黑龍搖頭怒吼,将晴遠的喊聲淹沒。待黑龍鎮靜下來,口中人已不見。晴遠在欄邊探身尋找,卻見人偶散了一地。

攝魂符将鬼魂引出。等青槐恍過神來,已被拉至空中。晴遠趕忙送去一股靈力相助,不想他靈力大于對方太多,一下将青槐拉向自己。他攤手要接,鬼魂卻穿透身體,錯身而過。

青槐摔在地上的模樣,讓晴遠想起了往事,一時失神。

法術過了時效,人偶又沖過來。晴遠躲閃,人偶的刀便往青槐身上落。青槐抱頭閉眼,卻遲遲沒等來那一擊。原來他忘了自己是鬼魂,一般武器無法對他造成傷害。

“我來引他們走!”青槐轉身跑開。

“你把他們帶回屋裏!”可惜晴遠說晚了,沒叫住青槐,人偶全随他下了樓。

這時,有人從屋中走出。

“何限!”晴遠驚道,“是你改簽了木甲?”何限走出的那間屋正是他收藏人偶的房間。

“怎麽,想不到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何限冷笑。

“你打算對他們做什麽!”劍尖指在何限頸上。剛才晴遠應對人偶之時,從未用劍。

“你這是想殺了我奪回你的藏品?”何限笑道,“沒想到你也會有卑鄙的想法。”

晴遠不為挑釁所動,問:“青槐不過鬧事一次,你何必這樣對他?”

“青槐?”何限聽到這名字有些詫異,望着樓下道,“我當然不計較他鬧的那點事。怪就怪他生前得罪了太多人。”

人偶們都來到中庭。可他們很快發現鬼魂無法攻擊,轉身要上樓。

“哎,你們別走!”青槐說着,巨型人偶頭睜眼。他附魂了标木制造機。

人偶們有了新目标,又不走了。他們推倒腳手架,爬上人偶頭企圖破壞。晴遠微微皺眉,不忍心血被毀。何限都看在眼裏。

黑龍一聲長鳴,俯下身朝制造機噴火。幾條冰牆從地面刺出,晴遠躍身而下,立在牆後吟誦咒語,喚出雨雪,與火龍對抗。

半晌,晴遠開始顫抖。冰牆即将消融卻不見新牆放出。他反複施法,終于靈力不支。無奈黑龍有靈石做動力,攻勢絲毫沒有減弱。

“住手!”青槐離魂。倘若靈力耗盡,眼前人便會活活燒死。

火焰應聲收回。何限笑了,因為他發現威脅有用。

晴遠跪坐在地。剛喘了口氣,眼前一黑,胸口傳來劇痛。

“不要!”青槐見晴遠整個人被黑龍銜在口中。

黑龍口中淌血不止,青槐明知無用,還是不斷對它附魂離魂,口中問:“你到底要怎樣!”那龍只是阖眼,等候新主人指令。

何限從樓上走下,掏出不倒翁道:“你自己進來,我就放過他。”青槐握緊雙拳,低聲道:“我怎麽知道你不會等我進去了,再殺他。”

何限道:“那我們定契約。你進來,這裏所有的木甲都不會攻擊他。”

青槐道:“被你肢解的人偶是無辜的,我要你把裏面的鬼也放了。”

何限點頭答應,揚手送出一串符文。青槐攤手,掌心也傳出一串符文。兩段文字在空中完成契約,在不倒翁上留下刻印。青槐起身上前。

“你進去也許這輩子都出不來。這樣也非要救他?”

青槐低頭,發現腳邊井桐的頭在說話,而說話的不是井桐。

“我在哪裏都一樣活着,關進去還有出來的可能。可晴遠若死了,就再沒機會當偃師了。”

“他死你就不可以……”那頭露出悲憤的神色。

“這時候多話,小心壞事。”何限走到跟前,踢開人偶頭。他将青槐收入不倒翁,沒感到任何反抗。

“你這麽謹慎做什麽。”頭裏的鬼魂嘲笑何限。

契約完成,所有木甲都恢複了平靜。晴遠被扔在地上,再次看到天空,黑龍從中庭飛上天。他摸着濕淋淋的胸口,緩緩閉上眼。他聽到人偶們離開的腳步聲,全都走了。

青槐被掖在袖中。起先一路他還能聽到人偶們的腳步聲,後來不知何時人偶們不再跟随。再後來,他到了一處,風極大,袖口不斷拍打不倒翁。

他不明白何限為何這麽恨自己,但他也并不驚訝。這些年,只要他的魂魄被人看見,就會有人冒出來追殺,看來他生前真是十惡不赦。

何限道:“舍己救人,這麽幹脆,你是不是覺得人怕死,鬼就天不怕地不怕?尤其做個會法術的鬼,能自由附身木甲。一個壞了,再找一個。一被追殺,就金蟬脫殼。

可你不是神,這世上總有辦法對付你。你在這裏面,不能說話不能念咒,自己是不可能出來的。你期待有人救你,可我要送你去一個地方,救你如大海撈針,而且無人能到達。你看這懸崖有多高,河谷就有多深。就算晴遠知道你在下面,也沒法游下去救你。

永世不得輪回,你還敢說在哪裏活都一樣?”

青槐從空中墜落。身邊有幾只鳥飛過。他左右顧盼,巉岩峭壁,景色無邊。

“撲通——”不倒翁入水,吓開了水中一群魚。

青槐不斷下沉,越沉越慢。他一度抱有僥幸,自己會不會沉一陣就浮起來了。但後來他慢慢放棄了這種想法。他雖不是直線下降,有急湍沖來沖去,但一直下沉的事實沒有變。他終于明白那日附身那人時,感受到不倒翁特別沉重的原因了。沉重又結實,魂魄才不會因意外摔出而逃跑。

周圍的顏色越來越深,深得都不再是水的藍,暗得發黑。到後來,什麽水中景色都看不見了。他感到無盡的孤單,不得不想些開心的事,打發時間。

要說最開心的時光,那要屬他記憶的最開端,懵懵懂懂,無憂無慮。雖說那時候有些事,現在想起實在難以啓齒。

“醒了醒了,老爺夫人。”丫頭咋咋唬唬跑了出來。

屋中僅剩一人坐在簾外,為他看脈。他掀開簾子瞧了一眼。

“小姐不可。”那人戴鬥笠蒙面,輕聲提醒。他吓得扔下簾子,縮回床裏,心中一陣莫名。他覺得自己不是女兒身,可衾被裏一摸,細頸蘭胸,霎紅了臉。

“我是名游醫,采藥途中,見小姐被山賊捉去,便救出帶回。我能證明小姐是清白的,請務必放心。不過此事傳出去,不知外人如何想,小姐切勿與他人提及。”

“為什麽我什麽都記不得了?”

“怕是受了驚吓。你不必強行回憶從前之事,并無益處,只需記得你叫夢杳,家中獨女,父慈母愛。”

後來丫頭把老爺夫人帶來,醫師對老爺說小姐無恙,日後再來。父親留飯,醫師婉拒。母親摟着她,哭道回來就好,她一時生情,喊了聲娘。

夢杳的閨中生活十分閑适。她每日起得很晚,看丫頭慢吞吞服侍她穿衣打扮。到父親朝會回來,她就問有沒有新鮮事,帶回什麽新鮮玩意沒。午飯後睡一覺,又找母親喝茶吃點心。她遺憾女子無法随意出門,日日被丫頭看着。于是一日,做了只毽子給丫頭們玩。她趁丫頭們玩得起勁,溜出門,去茶館聽人談論戰事。

當時魂甲軍侵略隗方,懷王派兵支援,據說向晏附身人偶一路相随。可惜隗方國運已盡,屢戰屢敗,最終被魂甲軍占領。隗方一滅,下一個便是赤欄。赤欄人再次陷入絕望,一部分人主張及時行樂,另一部分人肆意燒殺搶掠。整個赤欄都仇視偃術,發現人偶,将之打死,發現偃師,剁去雙手。

那日她入夜才歸。一回來,母親就抱她哭。父親抽她手掌,說:“你回家還不滿一個月,就好了傷疤忘了疼。若是再出事,你讓你娘怎麽辦?”她明白父母怕山賊之事重演,從此安分在家,再不輕易出門。

女子在家可玩之事,無非讀書彈琴射覆一類,她似乎都不沉迷。唯獨一次見母親作針黹,覺得有些意思,在旁學了幾下。不想數月之後竟勝過母親。刺繡之快之好,很快在下人間傳了出去。

鄰街尹府有小姐得了她的刺繡愛不釋手,邀至家中吃茶,還請了好些姐妹一起。姑娘們都争先搶後要她為她們繡東西。她拿紙筆一一記下,訴求寫了一頁。姑娘們聊的珠寶花飾、風花雪月之事,她都插不上話,只是在旁坐着,幻想些刺繡圖案,唯恐光陰虛度。尹家姐姐見她不愛打扮,也不排擠,挑了幾只自己中意的簪子,作為刺繡回禮。她覺得尹家姐姐直爽體貼,此後二人時常串門。

不想一來一往,竟招來尹家上門提親。說是三少爺尹郊從妹妹手中見過一回夢杳的刺繡,嘆其精巧又不失大氣。後來夢杳來玩,他和兩個哥哥在假山後偷看。正好聽夢杳對小姐妹聊起赤欄戰事。夢杳察覺姐妹們心不在焉,緘默不言。尹郊便對兩個哥哥說,若他能将這女子娶回,定不讓她有話無處說。

父親見夢杳待字閨中有些時日。尹郊官位雖低微,本事一般,但好在不是欺下媚上之人。尹家小姐也來對母親說,她三哥哥溫柔好脾性,定不會欺負夢杳。父母問夢杳意思,她想,如今亂世,活一日是一日,若父母希望,她都沒意見。再說了,對方若不好,大不了一拍兩散,正好陪父母一輩子。于是父親以家中獨女為由,要求入贅。尹郊欣然答應。

大婚當日,尹郊在外院與客人敬酒。夢杳在屋中悶得慌,到庭院閑步。見一挑夫,擔來沉沉兩箱東西。

“這些東西要擡去哪?”夢杳一身紅衣,卻扇而出。

“方才有兩箱聘禮漏了,都是些金飾珠花,我給小姐送來。”挑夫臉壓得很低。

“還有聘禮啊。”夢杳說着,跑回房中,鳳冠搖啊搖。不久又出來,從荷包裏掏出幾個碎銀子賞給挑夫。

挑夫噗哧一笑,将銀子随手一收,擡頭道謝。見挑夫笑,她心中一慌。

“小姐,你怎麽跑出來了。哎呀,你怎麽給人看臉啦。新郎官都還沒看過呢!”丫頭擋在夢杳身前,把她團扇向上一推。

“又有首飾送來了。”夢杳一說,丫頭興奮地打開匣子檢查。

“天吶。這都是姑爺送的嗎?也太好看了吧。尹家姐姐都沒用過這麽好的。小姐這戴上就和宮中妃子一樣了。”

“你見過妃子們戴什麽嗎,瞎說。”夢杳用扇子敲丫頭腦袋。

挑夫輕聲說了句“祝百年好合”,就離開了。

後來尹郊被衆人鬧進了房。夢杳在扇後打了個哈欠,心想:這繁文缛節真累人,折騰一整天,好想快點去睡。尹郊在對面坐下,把手輕輕挽下,二人第一次相見。那一刻,她有些失落,總以為自己這輩子會找一個與眼前人不一樣的伴侶。個頭也許更高一些,模樣更俊俏一些。不過,現實大概就是如此了。

“怎麽?”尹郊見身下人若有所思。

“燈,太亮了。”夢杳一說,尹郊笑了,下床把燭火滅了回來。

尹郊果真如他妹妹所說,極盡溫柔。卻不知為何,夢杳遲遲不在狀态。尹郊輕嘆,夢杳知他挫敗,心中萌生了不道德的想法。她開始幻想眼前是那挑夫。她見過的男子屈指可數,醫師蒙着臉都不知是何模樣,想到挑夫也是自然。結果如此一試,果真一發不可收拾。一轉眼就到了後半夜。

二人交頸而卧,忽聽空中轟隆作響。夢杳好奇,跳下床,踩着鞋,倚在窗前探頭。

“那是什麽?”夢杳指向空中一飛蟲。飛蟲在月下劃過,尾巴拖着青光,十分奇妙。

“蜻蛉。”尹郊也起身,從背後摟住她道,“那是小型飛行甲,向晏所制。你看它飛的方向,去的是邊境。我猜是懷王回去了。”

“飛行甲?向晏?”夢杳從未聽說,于是纏着尹郊講木甲之事,一宿沒睡。

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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