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挑夫 我只是拿了賞錢,說些夫人愛聽的話

青槐仰望水面,有千燈漂浮。他沉到水底不知過了多久,第一次看到希望。中秋才過,他并不記得還有什麽節日。也許是邊境特有的習俗。

這時,有一人朝他游來。他不知對方看見自己沒有,想叫卻無法出聲。他想游來的應該不是人,這季節水極寒,人在水下待這麽久也不可能,八成是人偶。

可待到那人游近,他才看出不是人形。不過是條大魚。而水面哪裏是燈籠,只是一群發光的魚。魚群游走,上方又是一片漆黑。水底如此深,妄想看到水面。不說人游不下來,即便是人偶,也不太可能下到此處。人偶比起不倒翁體積大,容易在中途浮起來,需要綁重物。而且水底壓力過大,一路游下來會對身體造成不小的損害。

一切全是臆想。與其抱着獲救的希望苦苦等待,不如再度回到過去。

夢杳初為新婦,卻日日懶在床上看書,一會兒仰着一會兒趴着。她每日飯也不吃,等父親和尹郊快要回家了,才匆匆催丫頭給她梳妝。所幸這姑爺是倒插門,沒人說小姐什麽。

丫頭讓夢杳起身,她好收床單。她抱怨床單洗得勤,說:“小姐看似風輕雲淡,沒想到也這麽不知節制。還是我們姑爺太有本事?”夢杳邊看書邊道:“早晚把你嫁出去,看你還說什麽節制。”

丫頭問:“小姐最近怎麽都不繡東西了。盡在這裏看些亂七八糟的書。”夢杳把丫頭拉到床上道:“才不是亂七八糟的書。你來看看這木甲可有趣了。”

之後一次,醫師來為夢杳看脈。醫師問:“最近身體可有覺得什麽不适?”夢杳搖頭,問:“有喜嗎?”

醫師嗆了一下,搖頭道:“你想要小孩?”夢杳說:“才不想要呢。要不是兩邊爹娘想要,這輩子都不會要。赤欄今後也不知會如何,若也像隗方一樣滅國,那我的孩子豈不是在絕望中長大?”

醫師嘆道:“此事随緣。”不知說的是生子還是赤欄。

後來,夢杳迷迷糊糊睡了。醫師每次來都會點些安神的香。夢杳不知發生了什麽,醒來醫師就不在了。

魂甲軍滅隗方,複興古國魏陽,不斷制造高級人偶,各處搜刮材料。其中一樣便是牛皮。赤欄各地的牛不是被高價買去就是被搶奪,連耕地牛都沒了。尹郊身為冬官小吏,負責此事,被上頭催得緊。夢杳獻計,做木甲耕牛,以符咒控制,可日夜勞作,一只木甲牛抵七只耕牛。尹郊拿夢杳的圖紙,暗地裏尋到一膽大的偃師,匿名制好木甲牛,呈給天子。一時間,朝堂震驚。百官大呼不可,說人們對木甲忌諱。尹郊說春耕将至,若耽誤了,不知要餓死多少人,這木甲牛仿真牛所制,還會不時發出叫聲,一般人分辨不出。尹郊心系百姓,說得振振有詞,天子說此計可行。

尹郊由此官升一級,對夢杳加倍寵愛。他常在家中與她說朝中事,她總饒有興致傾聽,不時給些天馬行空的想法。

一日,夢杳伏案畫木甲,聽屋外有聲,推窗看去,又見那挑夫,擔了兩箱東西。她平日裏從不見這挑夫,應該不是自家的長工。

“今日又送什麽來了?”她走到挑夫身後。

“衣裳。”

“我沒買啊?娘買的?”夢杳想尹郊心大,肯定不是他送的。她打開匣子,掩口道:“啊……上好的鲛紗。”

“綢緞莊說小姐……夫人去年定的,見一直沒去領,就讓我送來。”

“去年嗎?怪不得不記得了。”夢杳回屋取了荷包,問:“錢付了嗎?”

“付了。”

夢杳安下心,又給挑夫幾塊碎銀。她想,若是問她付錢就麻煩了。這些衣裳價格不菲,母親知道她買了這麽貴的東西,肯定怪她不懂持家。可是當年自己又是哪來的錢定衣裳呢?

“聽說尹大人的木甲牛幫了春耕大忙。”挑夫道。

“對呀,佃戶們都沒分辨出真牛假牛。木甲可厲害了吧。”夢杳笑道。

“就是太厲害了。”挑夫道,“夫人還是不要再碰了。赤欄人終歸是忌憚木甲的,偃師斬手,人偶肢解。你萬一引火燒身就晚了。”

“你怎麽知道是我做的……”

“夫人做的大人做的都不重要。尹大人出事,夫人也逃脫不了幹系。尹大人升遷後,更易成為衆矢之的——”

“我們做木甲又不是只為了他一人仕途。赤欄有難,我亦有責。況且,我不會讓他出事的。”現在回想起來,夢杳當時真不知哪來的自信。可挑夫也有不對,想靠說來改變人的想法,徒然無功。

“真好看。”挑夫改口對夢杳道,“你戴這簪子。”

“是嗎?這就是上次那箱聘禮裏的簪子。好看嗎?”夢杳總是不很清楚,姑娘們說的什麽飾物好看什麽不好看。

“好看。”挑夫點頭又說了一遍,夢杳摸了摸那簪子,低頭一笑。

“杳杳?”尹郊将夢杳攬到身後。他剛下朝回家,就見夢杳和其他人有說有笑。

“你回來啦?”夢杳遲鈍,還沒察覺尹郊生氣。

挑夫收起擔子,低頭道:“我只是拿了賞錢,說些夫人愛聽的話。大人不要誤會。”

尹郊自覺失禮,對挑夫颔首,摸摸夢杳的頭,攜手進屋。

三日後,偃方派魂甲軍在赤欄邊境與懷王開戰。從那之後夢杳就再沒見過挑夫。

邊境之戰,赤欄一直處于防守掙紮。夢杳日夜琢磨,發明出空中戰甲專門針對魂甲軍。她與尹郊解說,尹郊大喜,命人火速制出模型,再次呈給天子。

誰知這次,天子大怒,說當年赤欄就是為了對抗隗方才造出魂甲軍,結果控制不住被反噬。如今竟有人膽敢再次提出,重蹈覆轍。立即把機甲送去銷毀,将尹郊罷官。

尹郊回到家中,郁郁寡歡。床笫間,夢杳嘆道:“天子怎麽能因噎廢食。”一直沉默的尹郊猛然喊道:“你不要再說了!”夢杳吓了一跳,不敢吭聲。尹郊說:“你從來只顧自己一直往前,你考慮過別人嗎?”夢杳解釋:“不是,我是覺得——”尹郊氣道:“什麽你覺得你覺得,你只想着自己,根本不知道安慰人!”夢杳哽咽,後來斷斷續續說“都怪我不好”,說了好多遍,尹郊依舊沒消氣。

夢杳雖對此事愧疚,可越想越不甘,試圖擺脫尹郊,卻被強行留住。她習慣對方溫柔尊重,從不強求,如今這樣,氣不打一處來。

“為何事成就是你升官,事敗就是我不好。機甲被毀,我也很失望,憑什麽你要我安慰!”

一氣之下,她發現自己竟然逃脫了尹郊的桎梏。她下了床,自己的身體卻在床上。她側頭,見鏡中,有個男子,一身血衣,雙腕流血不止。

尹郊聽夢杳大吼小叫,忍不住打了一巴掌,不想身下人竟沒了氣。他抱着她流淚,說自己混賬,說自己自私,說自己真心喜歡她,她若死了自己就一起跟去。人終于醒了。

他回到自己的身體,這一次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尹郊在旁柔聲細語,他卻有一搭沒一搭。尹郊還以為夢杳傷心過度,還在鬧脾氣,想哄哄總會好。

那晚,他趁尹郊睡着,找一無人處,用刻刀切開胸口。一開始,他流了很多血,還猶豫害怕自己會死。但恐懼終究敵不過好奇,他将手伸入胸膛剝開。慢慢,他看見身體內部千絲萬縷的弦絲。

幾日後,他請醫師來。醫師問:“發生什麽事,怎麽臉色這麽差。”他說:“尹郊夜裏把我弄傷,那處斷斷續續出血。”醫師皺眉道:“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我給你開一服藥吃下,不日便能好。”他又如往常,昏睡過去。醫師打開手邊的匣子,滿是工具,掀開簾子,輕解羅帶。突然手被抓住。

“醫師這是要做什麽?”

“你怎麽醒……”

“我事先寫好了符咒,防止你讓我昏厥。”他拉下衣襟,指着胸前的切口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人偶對嗎?我說每次你來看病,我都睡得死死的。你所謂治病其實是修理。”

“除了符咒,你還想起什麽了?”

“什麽都想不起來。你告訴我。我是誰?為什麽要把我放在這女子身體裏?”

“夢杳不好嗎?你何必刨根問底?”

“那你說,我現在要怎樣才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過回原來的日子?”

“對不起,我不知道。但這都是為了你好……”

“你若不肯說,以後就不必來了。我自己可以保護自己。”

“對不起,我不會再來了……可你聽我一句勸,千萬別讓人看到你。”

沒過幾日,他以尹郊施暴為由,要了一紙休書。母親哭勸:“明明是小打小鬧,何必搞到這地步,哪家夫妻沒吵過,不要太過任性。”父親婉言:“旁人看了還以為你因夫君丢了官位就嫌棄。”親家前來賠禮,問:“要不就分開一陣,等夢杳消氣了尹郊再回來?”可任憑兩邊家人拿出什麽理由,他都不為所動。

尹郊離開後,他白日裏仍在家中裝小姐,畫木甲,陪父母。夜裏偷偷換上男裝,自稱青槐,在外結交朋友。一次尹家小姐來拜訪,攙着她手說她三哥哥有的沒的,說他心裏還沒放下。他卻說:“讓你哥哥早日找個好女子,他就放下了。”尹家小姐問:“你當真就不懷念從前?”他沒回答。

之後不久便入了冬。一日夜裏,他外出喝酒,回家路上被一群人圍住。那些人亮出刀,要砍他雙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涉世太淺,不懂人心,毫無防備将興趣偃術一事說與外人聽。他真是以為人人都會像尹郊一樣,無謂世俗支持自己。

那些人将他雙手砍去,發現他是人偶,又驚又喜。他們将他摁在地上,商量先肢解哪部分。結果衣裳一扒,又發現是個女子。他無力反抗暴行,只好離開了夢杳的身體,飄在一旁,望着那些人一人一刀,輪流将人偶肢解,血流滿地。

當晚,他撿了一個沒人要的低級人偶附身,回頭把夢杳破碎的身體埋了。他最舍不得是父母傷心,于是回家留書,說與一個挑夫私奔了。他想尹郊若聽到這消息,是不是驚愕又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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