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鬼廊巷 你們二人共用一個身體,不嫌擠嗎
鬼廊巷下雨了。
鬼廊巷是一條木拱廊街,拱頂由工坊主們自發修建,為來尋人偶的鬼客人們遮天蔽日,因而每一段都不相同。拱頂建造時只求擋光不為擋雨,雨水順縫隙飄入,路滑如油。
巷子裏盡是木甲工坊,目不暇接。來的客人很多,因為這裏的人偶白拿不要錢,不過最後帶走人偶的并不多。此處的偃師都不是科班出身,要帶走人偶,考的是眼力,講的是緣分。有的鬼能淘到高木,有的鬼卻只能給新人練手。
巷子裏有只鬼,是整條路上個頭最高的,寬袍散發,眼眶烏青,打着油紙傘,腰間垂了只錦囊,沉甸甸的。其他鬼經過都不禁看他一眼,因為他們鬼都不怕雨。
“把傘收起來,太奇怪了。”
“身體淋了容易壞。”
“我水都下過還怕淋雨?”傘收起。
“都得注意!”傘又打開。
“不用注意。”傘又收起。
高個子鬼自言自語,傘一開一合,邊上鬼全瞧了過來。他終于不再打傘,躲到路肩上走。走了幾步,在一家工坊前伫足。店內高高低低懸滿人偶,盡是老人。腰間錦囊開始搖晃。他拍了拍錦囊,又自言自語。
“你們都不喜歡嗎?”
“人人都想附身青壯年,誰會要老人的身體。”
“可這比年輕人細膩的肌膚難做多了。偃師手藝一絕,一個人偶能看到一生。”
“他們全是我遇見的鬼。”一位老偃師聞聲走出。
“鬼魂停留在死時年輕的皮相,但有的心已老。我透過雙眼,讀出他們真正的模樣,把他們做成人偶,可他們卻沒有一個願意帶走。”
錦囊劇烈搖晃,老偃師的話令裏面的東西更加不安。
“你們二人共用一個身體,不嫌擠嗎。”老偃師對高個子鬼伸出手。“孩子,要我為你做個人偶嗎?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鬼彎下腰與老偃師對視,單純的眼神忽然一閃變得深邃,說了句“不必”,轉身離去。
“青槐。”
“嗯?”
“我們的目的是給這一袋子鬼找合适的人偶,你不要瞎逛。”
“遵命……”青槐問,”殿下為什麽不去把大家原來的身體找回來?“錦囊搖晃,鬼魂們都同意。
“怎麽找?”時庭道,“換魂的人偶為避免被認出都會去換臉。就算找到,肯定也死不承認,他們要如何證明身體是自己的?而且他們萬一認錯了怎麽辦?萬一,他們中有人本是标木,卻找了高木謊稱是自己的怎麽辦?這主我不做。”
“那殿下不是還有标木嗎?”
“發完了。上次鵬鳥從京城給我載來了一大群鬼。”青槐一聽時庭的口氣,不敢提那是自己的主意。
走了一陣,青槐停下,往裏張望。這是一家只做女子人偶的工坊,有可愛的有溫婉的有妩媚的。工坊還修了寫意的場景,人偶們有的靠在一處飲茶,有的站在一起賞花,無限美好。
“你喜歡女子?”時庭口氣古怪。
“他們喜歡。”青槐端了端腰間竄動的錦囊。
工坊主人從裏面出來,是位清秀的少年。他睨視道:“臭男人,這些人偶都是姑娘家,你拿去想做什麽。”
青槐問:“男子你做嗎?”
“不做。你走吧。”
青槐十分詫異,多看了少年一眼。
二人繼續向前,發現有家工坊一個人偶都沒有,青槐好奇走進。
工坊将二樓打通,改成半層閣樓。左手邊兩層高的牆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抽屜,秘而不宣。從上到下,是自頭到腳的部件。從左到右,是不同樣式,每個抽屜裏同種樣式都放了好些個。最右邊許多抽屜都還空着,留給新開發的樣式。青槐将抽屜逐一拉開,像海盜尋得了寶藏。
“這個好看嗎?”青槐取出一只手。
“不好,笨拙。”時庭搖頭。
“那這個呢?”
“手指太短。”
“這個怎麽樣?”
“嗯……”
“好看?”
“好看。”時庭點頭。
右手邊牆上是一排人像。人像中每個部件都有一疊圖樣,穿在釘上,可抽出替換。每張圖樣背後有标號,對應了抽屜位置。原來是用于給客人模拟人偶的。
青槐興致勃勃拼起自己模樣,有一次他拿起兩張相似的眉毛,還有一次他拿起兩張肩膀不很肯定,時庭都替他選了。
“這做工有标木水平,能自定義人偶,還能立馬使用,你們誰有興趣?”
錦囊竄動,十分熱鬧。
青槐拉開錦囊,時庭又收上。他說:“一個一個來。”示意青槐留心工坊裏的偃師。
那偃師埋頭做事,想必正為右邊空着的某個抽屜做新部件。他們在店裏逛了這麽久也不聞不問,一副來去自由的模樣。
時庭走到門口,放出一只鬼,又裝作新客人,一同走入。他們照着鬼的模樣拼出人像,又按鬼的喜好換了幾個部分,然後取部件組裝。鬼無法自己動手,就蹲在一旁看。時庭也不插手,靜靜看青槐将部件在地上仔細排開,沒一會兒就裝好一個。青槐為鬼附魂,讓他試試身體有無不适。鬼反複道謝後走了。
之後他們又裝了幾個人偶,裏面的偃師終于出來了。
“今天客人真多。”
“是嗎?這店如此受歡迎,看來我們是選對了。”時庭朝身邊的鬼道。
“我看你今天來了很多次啊。”
青槐撚着一把汗,暗道:這偃師不是一直埋頭做事嗎?
時庭道:“實不相瞞,我們都從京城來,在鵬鳥做完鬼動力下來,結果懷王說話不算話,答應我們的标木說發完了。我們沒有身體,又沒錢,所以來此。”
邊上鬼雖不知為何要隐瞞真正理由,也配合點頭。
“他說得通。可你要什麽身體?”偃師指了指時庭被雨水淋濕的右肩道,“鬼不會淋濕,人和人偶才會。”
偃師甩出一張符紙。青槐被時庭擋着,沒中法術。
時庭的魂魄被拉出身體,在眼前一閃而過,渾身上下被切成了幾十段。青槐愣了一下,施法将他拉回身上。
偃師這一鬧惹怒了時庭,時庭不再給他機會,結結實實來了四五拳,而後将其反手擒在地上。青槐拉了手邊弦絲,把偃師手腳綁住。偃師知道弦絲鋒利,一動不敢動。
“你們從何而來,什麽目的?”
時庭道:“我們救了被換魂的鬼,來替他們找身體。本來拿你東西,不想把事鬧大,你偏偏要追問。”
“可惡!你們去了河谷?”
青槐問:“哎,你知道啊。莫非你也做這生意?”
時庭說:“他不做,但黑市做。黑市是何限的地盤,何限又是鬼廊街出身。這裏的偃師都很崇拜他,想有朝一日像他一樣出人頭地。”
青槐道:“這也算出人頭地?”時庭道:“也确實是名聲大噪。別看何限在邊境得名,卻是個地地道道的京城人。當年他三次想拜入向晏門下,皆因天賦不足遭拒。如今他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向世人證明向晏看走了眼。”
偃師道:“怪不得你喬裝來此,把這些鬼都藏在錦囊裏,還騙說是京城來的,原來是要和黑市對着幹。”
時庭對青槐笑道:“現在他什麽都知道了也好,該做什麽,就光明正大做吧。”他将錦囊打開,所有的鬼都跑了出來。那偃師就眼睜睜見眼前人拼了一個又一個人偶,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鬼。
最後一個人偶完成,青槐走到偃師的工作臺前,取了些邊角料做了一個小裝置,安在偃師的弦絲上。“再過一個時辰你就可以活動了。”說完便離開了。
“你自己不要嗎?還是你想選個高木?”
“我不要高木。青槐不是我真名,簽名無效,若是附身高木,整日還要提防被換魂。”
“那你打算賴着我?”
“我不會占殿下便宜的!人我已經選好了。”
二人回到了那家滿是女子人偶的店。
“色鬼,又回來了啊。”少年不屑道。
“你幫我做個人偶吧。”青槐好聲好氣。
“我不做男子。”
“你不會我可以教你。”
“我是說我不做,不用你教。”
這感覺似曾相識,青槐突然想起這是他最近第二次提出傳授偃術被人拒絕。
他好聲道:“這些人偶模樣生得這樣漂亮,卻不能吃,不能哭,不會醉,不懂情,多可憐。做我的偃師,我教你制作高級機括。”少年不信,他便來到桌前,三兩下将少年半成的機括完成。
“法術呢?”少年一問,就見青槐離魂,時庭想阻止,卻無能為力。
“沒事的。”青槐說完果真沒再讓時庭操心,附身一個人偶上。
“你要學什麽我都可以教你。”
少年驚慌,揪住人偶手腕道:“你出來。別附在她身上。”
“為什麽不能?除去這身皮囊,男子女子哪有多大分別,是世俗觀念改變了你的心。”
少年有所觸動,松手低聲道:“你出來,我給你做新的。”
終于,所有的鬼都有了歸屬。
時庭默默轉身離開。沒想到青槐一下就發現了,追出道:“殿下我送你。”時庭兀自向前。
“你為什麽非要找他?長得好看?”
“一個偃師那麽維護自己的人偶,不會是壞人。”
“你別太天真了。小心教人偃術,反被背叛。”
“因為她是女子。”
“什麽?”時庭停下腳步,他一直以為那是名少年。
青槐回頭朝着那店的方向道:“亂世之中,多難得。”時庭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時庭道:“好了,到這裏就可以了。你回去吧。別四處走動給人瞧見。”青槐道:“說得好像我沒穿衣服出門似的。”他指了指時庭手中的傘,直到看傘打開,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