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藻玉亭拍賣 那人雪氅華服,生得又美,看了賞心悅目

青槐清早醒來,見他新收的徒弟芳信靠在門口,手中揣了塊餅。那餅她咬了一口,就沒見再吃,一直忙着和身邊的女鬼打情罵俏。

這徒弟取向之專一,青槐這些天算是深有體會。每每有男鬼來,徒弟就像當日對自己那樣轟走。但凡女鬼,不論姿色,上去就暗示自己也是女子。那些女鬼都放下戒心,把原本對美少年的喜愛,毫不遮掩表達出來。

可就是這樣一個徒弟,居然還曾有個丈夫。青槐聽到當時,差點吓得從人偶裏跌出來。他以為自己之所以要手把手教她做男子人偶,是因她不了解男人身體構造。不想她竟有過丈夫,若不是二人從未行夫妻之實,就是在自己面前裝傻。

不過在青槐看來,徒弟的這段短暫婚姻,還是很有價值的。徒弟家在隗方,還是隗方最北邊,氣候嚴峻,日照極短,一年有半年見不到太陽。她嫁給一個商人,十五歲離家到邊境,正巧躲過隗方赤欄之戰。

而這場婚姻也因戰争結束。動蕩的局勢幫徒弟瓦解了心中固有的世俗觀。她不再被毫不在乎的思想禁锢,不想再欺瞞丈夫,選擇離開,鑽研人偶。

青槐問徒弟,既然做偃師,為何不選擇去行會。她說怎麽能沒想過,只是行會的考試,她沒通過。青槐想這考試篩選掉這樣有天賦的偃師,必然有不合理之處,但他怕徒弟驕傲,并沒把話說出口。

聽徒弟說,鬼廊巷的偃師們面上不屑行會,其實基本都投考過。可沒有老師教,那考試根本不可能通過,與其拼命嘗試,不如直接上手做人偶積攢經驗來得實在。

青槐還問徒弟,鬼廊巷不賣人偶,偃師如何維持生計,哪裏來錢買材料。徒弟說,大家都坐吃懷王這座金山啊,我們這位王爺早年不是在京城征斂無度,富可敵國嘛。

青槐又問,既然殿下是金主,為何不見這裏人崇拜他。徒弟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鬼廊巷剛興起時,這裏全是生手,遍地低木。可兵荒馬亂非常時期,大家急需身體,饑不擇食,附魂後腸子都悔青了。懷王只得下令,哪個偃師敢在鬼廊巷賣人偶,就驅逐出境。禁令一下,一大堆低木被丢棄街頭,任鬼魂随意拿去,偃師概不負責。

于是就有黑心偃師鑽空子,從黑市購入附魂符紙,在鬼廊巷高價賣出。鬼魂買換魂符,在門口免費拿人偶,也是一樣。懷王得知,把符紙也禁了,手慢的偃師分文未賺,還囤了一手符紙,只好跑回黑市低抛。

後來,鬼廊巷陸續出了幾個不錯的偃師,可惜整條巷子名聲已臭,而鬼魂依舊無法鑒別好壞,解除禁令也不是上策。于是懷王又與行會協商,提供免費木甲鑒定與附魂,一來把關人偶質量,二來減少鬼魂去黑市的可能。為保障雙方利益,他也每月出資支持鬼廊巷。從此這裏的偃師就嘴上罵着懷王,手裏點着他的錢,日子過得還可以。

終于,徒弟和那女鬼說完話回來繼續完成他的人偶。青槐趴在桌邊看了一會兒,嘆道:“好慢啊。你這都做了五天了,我還沒見到我的頭。”

“慢工出細活,你別催。”

“不要停留在細節上,先把握大局。”

芳信自然不愛聽這話,但見青槐口氣小心,還是點了點頭。青槐暗暗歡喜:女孩子對細節更敏感,是優勢亦是劣勢,若她真能聽進去,日後必能大成。

他掏出一張傳單,在芳信眼前甩了甩。“今晚我們一起去拍賣行好不好?你也正好去學習借鑒下。”

芳信道:“向晏的人偶?真的假的。”青槐道:“應該假不了。”正是晴遠遺失的那批人偶。

芳信瞅了眼向晏的畫像,接下傳單,又見傳單後少女清純一笑,白了青槐一眼道:“你每天換一個女子,是有什麽癖好嗎?”

“什麽癖好?是你不喜歡我附身她,我才換的。”青槐走到第一天附魂的人偶跟前,附身道,“看來看去還是這個最漂亮。你快把我的身體做好了,不然我就不出來了。”

芳信問:“你什麽時候教我法術?”青槐道:“教你法術,好讓你把我從她身上踢出來?最後教。”

“教我法術,好讓我把她帶回來。”芳信上前牽起青槐附身人偶的手。

“她叫紫苑,是我的青梅竹馬。學堂裏最漂亮的。

上學時候,小姐們都纏着我,少爺們都纏着她。我起初還懷疑她是不是對男子一套對女子一套,後來那些小姐們跟我說,是她們怕自己被比下去才不和紫苑玩的。我說我不怕,開始粘她,看她的妩媚,她的開朗,她的溫順。我們在一起後,從來沒吵過架。

十二歲生辰時,父親送了我一頭青骢馬。我帶她一路來到隗方邊境,就在這河谷另一頭,三國接壤的地方。她讓我帶她走,我卻猶豫。我說青骢馬趟不過這條河,我說抛棄父母是不會幸福的。她問我為什麽不能選擇終身不嫁,為什麽選擇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要放棄父母。我對她說:‘這世道我改不了,但我會一直陪着你,就算你嫁人了,我也嫁人了。’後來,我們真都嫁了,我卻沒有守信陪在她身邊。我來到這裏,而她留在隗方,同她的家人一起死于戰争。”

芳心問青槐:“這麽多年,你覺得她還在嗎?還是已經投胎了呢?”青槐道:“不試試怎麽知道。我現在教你法術。”

芳信嘻嘻一笑:“我當初要有老師這樣雷厲風行,就能帶她越過邊境了。”

邊境的拍賣行又名藻玉亭。戰前曾是個大園子,戰後僅留下一座亭子和一片回廊。今日降了初雪,人們都裹起棉袍。高級人偶也是,生怕雪水霜凍把矜貴的木頭折騰壞了。

藻玉亭競拍是邀請制,有名帖的在亭子前有座位。青槐和芳信這樣來圍觀的只能在回廊裏遠遠觀望。

今日有十多只向晏的人偶參加競拍,圍觀的人比往常多許多。加上芳信出門又磨蹭,來得晚,站在回廊後邊。

青槐踮起腳,見前頭座位上有個熟悉的身影。一身藕色褥裙,馬尾齊腰。他拍了拍送茶水的人偶肩膀,一道黑影閃過。

“謝謝。”向喻接過茶,問右邊人,“你說向晏會來這裏嗎?”

“不會。”

“想都不想就說不會,肯定騙我。”向喻咕哝。

“是你自己說他既不記得事又沒錢,我只是合理推測。”那人雪氅華服,生得又美,看了賞心悅目。

“那你還來這裏做什麽……窮得只剩個宅子了還買。”

殿下。

時庭聽見那人的聲音,心悸難掩。他問:你怎麽來的。

青槐帶時庭轉頭,見芳信在回廊中被人推搡。時庭和送茶水的交代,芳信和紫苑便被帶到後排,安了兩座位。

時庭道:你留下,別過去。

青槐哦了一聲,說:第一次見殿下這身打扮,剛才從背後都沒認出來。

時庭低頭見自己一身故衣,只是幹笑,說:你沒見過我幾次,認不得自然。青槐說:已經見過四次了。

他伸指在腿上點了點,鵬鳥、黑市、水底同這裏。時庭詫異,正想問清哪四次,此時右邊坐下一人。

青槐歡喜,牽住來人道:“你也來了,傷恢複得怎樣?”

晴遠手一抽,身子右倚。

時庭道:看你把他吓的。青槐道:殿下對晴遠做過什麽,他這麽怕你。

時庭道:他一言不合就放法術,我敢招惹?他不過是因為知道我跟某人關系,對我比較防備罷了。話說,你們怎麽會認識?

他為我做臉,請我喝酒。

……

晴遠可知殿下人偶身份?

嗯。

那讓我說兩句。

哦。

“晴老板,桐桐還好嗎?”青槐掩面耳語。鄰座的向喻好奇瞥了一眼。

“你?”晴遠按捺不住欣喜道:“沒事真太好了。他在我那,都修好了。”青槐道:“那等下結束我跟你去找他。”時庭咳嗽一聲,提醒二人競拍開始了。

只聽咻咻兩聲,左右回廊頂上出現十六種暗器,一人偶踏水來到亭中,池中游魚全然未覺。那人偶正是當日在行會見到的盜賊。胸前貼了符紙,聽命于拍賣行的人。

那人上前捋起盜賊袖口,絲毫不見暗器,又将他兩掌一翻,十六個小口陸續開啓合上,暗器全藏于體內。

向喻問:“這不是老來光顧我們家那小賊嗎?偷東西被我撞見好幾次,怎麽也是向晏的人偶啊。”

“這家夥可不只偷東西。”時庭道,“他有個奇怪的癖好,偷一人東西放在另一人那裏,然後看大家一團亂。他偷過妃子的巾帕丢在我府上,還偷過京城行會老大的設計放在你們家書房。後來終于有一次連你哥也不能忍了。他偷了你哥的腰帶放在人家小姐房裏。”

“喔,就是拿腰帶上門的那一家子,還想向晏半月之內把人娶了,癡心妄想。”向喻道。

“你哥說冤枉,夜夜拉我坐房頂逮那賊。我們等了幾日終于等到。可被我追上的時候,他居然從房頂摔下去死了。你哥心中自責,要為小賊做人偶。我提醒他,這能進宮偷妃子東西的賊身手不會差到摔死。可他就是不信。結果那小賊就此賴上你哥,機關暗器都是他纏着要加的。”

晴遠嗟嘆道:“兩三年前我買這人偶,有一人非與我争。他說有滅門之仇要報。我說這人偶不知經過多少鬼魂之手,滅門之事不好說究竟是誰幹的。那人說,絕對是此賊所為。他與此賊兩家世仇,他知道這人活着就是為了複仇。”

向喻恍然道:“這人不會是為了複仇,甘願身死成為人偶吧。”晴遠颔首,向喻又道:“怪不得要無端惹事了。若說出真正原由,向晏肯定不會給他做人偶。”

青槐感慨:既然做出殺人工具,早該想到會有用上的一日。

時庭卻脫口道:“複仇者不折镆幹。此事與向晏無關。”

青槐笑道:殿下還真護短。

競價開始。晴遠說殺人利器不得不收,不斷出價,最終拿下。時庭卻從頭到尾不動聲色。

下一個走進亭中的是名僧侶,拍賣行的人說此人偶日行千裏,堅不可摧,上了一排利器展示。

向喻說:“這不是栖華寺的僧人嘛。他來找向晏做日夜誦經不困,日行千裏不累的人偶。制作他那段時間,後院整日傳來誦經聲,木甲們都惴惴不安。”

“這之前還有故事呢。”時庭道,“十多年前,栖華寺計劃派僧人遠行取經,主持請你哥制抄經機,好快速謄抄經書帶回。這師父便是被選中的取經人。他說此去路途遙遠,不可能搬運抄經機,因而這機器要能走動,耗能少,還能容納百卷經書,不被風雨侵蝕。我們在寺裏待了一個月才做出他滿意的機器。

後來他乘船遠行,一去就是三年。當時我已不在京城,一日聽你哥通靈傳話,說抄經機來找他,給他寫了一段話。上面說,他是當年取經的僧人,可途中不到一年就餓死了。成了鬼的他自己悟出法術,附身抄經機。他繼續到訪各地名寺,終于不負衆望帶回百卷經書。”

晴遠道:“後來這僧人主動來找我,我因此得到人偶。

他說自打向晏死後,許多鬼觊觎他的身體。他借機引來鬼魂,誦經超度,并漸漸将此認作使命。戰争期間,鬼魂數量暴增,人偶越來越多。他發現鬼不投胎,女子不易懷孕,頻頻生出死胎。他想人口減少,偃師也少,這樣下去,總有一日偃師瀕危,人偶沒人造沒人修,會自取滅亡。

有一次他度了一個鬼,那鬼走前問他為何逼迫自己,他說出心中想法。結果鬼問他,佛家所謂衆生平等,人偶不算衆生嗎?從此他不斷思考這個問題,究竟人偶算鬼還算生命。

後來,他慢慢發現自己擔心的那日并不會到來。魂甲帝國的精英也看到了這危機,給偃師至高的地位,将國名魏陽改為偃方。

于是他來問我,經手了這麽多人偶,覺得人偶算不算衆生。我說當然算。他說既是生命,自己先前所為便是殺生,讓我收下人偶,自己再入輪回。”

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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