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煙兒 柔夷術法戒色,破一次戒,傷一分修為
元離漲紅臉,縮在牆角。他懷揣時庭的劍,手中還端了一碗牆泥。
“嘿嘿嘿……小公子不行啊,花又長出來了。時庭啊,幫幫我……”
“怎麽醉成這樣。”時庭取回劍,仔細拿帕子擦了一遍。
“疼……切完還疼……”元離又想再抿一口,卻連人帶酒翻在地上,不停抽搐。
“唉,為何非要我來。”時庭萬般不願扶起元離,拔出劍。向喻剛才沒處理幹淨,再不出手,怕過兩個時辰這人就該拿去燒了。劍在元離頭上攪和一通,甩了一地蓮蓬蓮藕。元離沒有離魂,卻一聲不吭。
時庭又擦了一遍劍。這時元離把手中的碗推到他腳邊,居然沒醉死。
“這泥有什麽用?”時庭一問,元離舉碗朝頭上做了倒進入的姿勢。時庭皺眉道:“什麽偏方,能行嘛。”他嘴上說不信,還是照做了。
“殿下,也來點。”元離牽住時庭斷指的左手。明明醉了,觀察倒比旁人仔細。時庭甩手說不要。元離又去掏衣裳,摸了半天,扔出一只手套,閉眼靠牆睡去了。
時庭拾起手套,走到鏡前戴上,又從抽屜裏取出一疊符咒置入袖中,抽出一張離魂符。
這時院子裏有人喊:“不好了,城裏也出現花症了!”
黃昏時分,路上行人已比時庭方才回家時少了一半。他們都裹得嚴實,僅露出兩只眼,好相互躲避。人走在街上,每五步能聽見一聲叫,每十步可望見一縷煙。路上盡是草木焚燒之味。
一群人湧出娃館。
“你們這髒地方!居然讓有病的人偶接客!惡心死人了!”一人靸拉着鞋正穿衣出來,八成是好事辦到一半的客人。
“這位爺怎麽說話的,昭昭進去時候還好好的,我還沒讓你賠人呢。”鸨兒不放人。
“賠?你還是趕緊回去把那人偶處理了,不然我看你明天這地方不成菜市場。”那客人躲開鸨兒,抽身要走,卻被時庭的劍攔下。
客人和鸨兒齊聲道:“懷王來得正好,給評評理啊。”時庭用劍頂那人脊背,要去見出事人偶。
“我的媽呀,更多了。”那客人站在屋外,不肯跨入。只見床上躺了一名人偶,衣裳盡褪,掙紮顫抖。私密部位全被覆蓋,臉也幾乎看不見。
“菇?”時庭本以為花疫只傳染花。不知這返生膏背後是什麽機制,機甲開花,美人生菇。
“殿下……”
“煙兒過來,別碰她。”
名喚煙兒的小官從床邊起來,站到時庭身後。這小官生前姓名不詳,只知道死時年紀很輕,生性溫順。鸨兒請人給他做了副惹人憐的皮相,這幾年多得時庭眷顧,連當初煙兒這個名字也是時庭起的。
時庭用離魂符将昭昭的魂魄從人偶中救出。煙兒和昭昭一個人偶一個鬼,抱不得,只有在一處抹淚。
時庭對鸨兒道:“她遭花症侵蝕太深。找個人把她用布裹起來,和枕衾被褥一起燒了。”時庭檢查了床與鏡臺,皆未感染。桌上有兩酒杯,他用劍撥倒。兩杯橫在桌上,一杯下方長菇,一杯不長。
“煙兒你幹嘛!快停下!”鸨兒斥喝。時庭出去一看,這少年淚還挂臉上呢,竟和那客人在樓梯口打了起來。
只見煙兒扼住那人雙腕,力氣還不小。那人掙脫之中,一個失足,揪着煙兒就往樓下倒。時庭從後頭一勾,救下煙兒,那人自個兒滾下樓梯。
“你什麽時候也學會和人打架了?”時庭正責問懷中人,只見一雙手擡起,掌心冒出一顆顆小菇。
“啊啊啊——快幫我砍掉!”煙兒被時庭扶着跪下,雙手擱地,閉上眼。鸨兒幫忙摁住煙兒,時庭揮劍,一陣鑽心刺骨之痛。
那客人滾下樓,摔得鼻青臉腫,踉跄逃跑。時庭躍至跟前,道:“是你把花症傳染給人偶的。”
人偶們紛紛掏出自己帕子來替煙兒止血。鸨兒道:“混帳東西,今日先把你手砍了賠煙兒,再把人燒了祭昭昭。”
時庭将那人扣在地上,向身邊客人借了雙筷子,掀開那人衣裳,四處試探。那人臉上身上都無異樣,唯獨手上有反應。
“你今天可去看過蓋章?家中可有人在護衛隊?”那人只是搖頭。
煙兒止了血,見昭昭下樓,獨自蹲在一處,便讓鸨兒攙着下去看看。只見地上有一白瓷盒,昭昭說是剛才懷王掀那人衣裳時滾出的。鸨兒見昭昭只剩魂魄,煙兒又沒了手,俯身去撿瓷盒,不想被煙兒勸住。
煙兒問那人:“這可是你的?”那人啐道:“是怎麽了,這不是天寒起了凍瘡,用了些手膏嘛。”
時庭抽了煙兒腰間的巾帕,俯身他腳邊藥膏包起,投給那人道:“你把這塗在樓梯上。”那人照做,果真長了菇。
全城侍衛出動,收繳返生膏。這返生膏混入坊間面脂手膏,不單治療凍瘡一流,更有潤膚奇效。這兩日剛入三九天,買的人突然增多,又有商家促銷,于是凡有人的家中都有一兩盒。侍衛們将收來的返生膏裝入麻袋,打算一并送往無人之地掩埋。
有個十五六歲的年輕侍衛從一戶人家出來。其餘侍衛見了,都過來笑話他。
“讓你收手膏,你去收堆布做什麽?你看你那麻袋,一下就裝滿了。”一侍衛說完要替他扔掉。
“哎!這不能拿走。”年輕侍衛轉身護住他的破布。幾人見他年紀小好逗,一擁而上,故意與他搶。
“玩什麽呢。”
“沒有!”侍衛們見時庭來,負手站成一排。
時庭盯着那袋布,年輕侍衛忙解釋:“剛才我去了一戶人家,有對老夫妻。老爺爺是人偶,老奶奶是人。老爺爺聽我說老奶奶用的香膏有問題,就讓老奶奶以濕布擦全身,讓我也拿去銷毀。”
時庭若有所思,對侍衛道:“你們也照他的話做,但凡碰過香膏的,一概用濕布擦淨。不單是人,凡是非木制物,像瓷器一類的,也都擦一遍。然後将布統一銷毀。”
“殿下,城中那麽多人家,這樣多耽誤事,不如先把返生膏都收了。”
時庭搖頭道:“返生膏的消息很快會傳遍全城,大家自會警惕,可殘留在人身上的返生膏卻防不勝防。
這傳播花疫之人為何不将返生膏直接摻入木甲香膏,而刻意選擇人用手膏?倘或是木甲香膏,木甲一用便出事,容易防備。反之人用了手膏,既看不出變化,殘留了也不知,只會傳給更多人。最後真正傳播花疫的并非是你們收的膏藥,而是人。”
“可惡,居然把我們人當作疫病的傳播者!”侍衛們憤憤不平,轉頭去執行任務。年輕侍衛也要離開,卻被時庭叫住。
“你的手怎麽了?”時庭見他手纏繃帶。
“剛才不小心染了花症,已經切淨了。”
“人偶沒有義務執行這任務,太危險了。讓他們去就好,你回去待命。”
“不,殿下讓我留下吧!我親手燒了我姐姐……我不想再看更多木甲喪命了……”人偶侍衛低頭落了兩滴淚,又道,“再說這任務讓人執行并不一定比人偶好。他們中若有人在任務中不小心沾染,也無法及時知道,還可能傳給更多人。”
時庭伸手搭在他肩頭問:“你叫什麽名字?”人偶侍衛愣了一下,肩頭的手收緊。
忽然,後頭有人喚時庭,時庭一回頭,人偶侍衛便行了個禮跑了。
晴遠上前道:“我聽說疫情擴散得很快。找到藥了嗎?”他臉上多了條血痕,頭冠也有些歪,真是難得一見。
時庭搖頭。晴遠不信,又問:“這麽多店都沒有?”時庭道:“我只問了一家。”
“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我試試。”
時庭道:“就那裏吧,現在一個客人也沒有。”晴遠順他手指方向一看,微微蹙眉。
時至今日,晴遠才知道原來娃館并不似他想的俗氣肮髒。這裏的人偶都是專門定制的高級貨,比人漂亮許多。若有潔癖的,多花些錢,還能讓人偶換上自己專用的機括。不過雖說客人的體驗變好了,人偶的地位待遇卻還和從前的人沒什麽兩樣。
“看你這樣子,是第一次來?”時庭将桃枝交還晴遠。
“柔夷術法戒色。破一次戒,傷一分修為。”
時庭竊笑,晴遠問他笑什麽。時庭說:“我沒笑你。我只是終于明白為何向晏勤練法術,還是比你差那麽多。”晴遠愕然。時庭又道:“原來不怪他笨,怪我。”
晴遠撂下臉,戴上桃枝,加了一道法術,把時庭拉入幻境,也不多加解釋。
“晴雲遠岫,這些商品和幽域之水相似,你可能會感興趣。”
一博古架出現在二人跟前,向上穿入雲霧之中。架上置了各式各樣靈膏仙藥。時庭取下一罐丹丸,寫着「返生膏解藥」。他笑這世上還有給木甲口服的丸子,搖頭放回去。晴遠取來一瓷瓶,見上面寫着「憂郁之水」,心想這莫非是毒藥,也放了回去。他們尋了很久,沒有一樣像幽域之水。
上方有聲道:“晴雲遠岫,有人找。”說罷,腳下現出一條白玉大道,道上寫:「偃方樓船·三」。
二人沿路走進一酒樓,陳設奢華,座無虛席。一層已有十幾桌,上下似乎還各有幾層。桌前坐的皆是樣貌精致的高級人偶與錦衣華服的偃師。他們身前菜色道道有新意,樣樣有意境。怪不得近來赤欄人都流行說,“我那一頓吃得和偃方人偶一樣好”,又或者說,“你這人做得還不如偃方人偶”。
不過這酒樓最引人之處還不在此,而是四面環繞的京都全景。除卻遠方綿延的雪山,時庭眼前所見和十年前他帶兵來時,簡直是兩座城。極目遠眺,盡是通天瓊樓,神佛雕像。還有多處腳手架,仍在築新樓。
遠處有艘樓船在佛像胸前慢慢駛過,時庭這才想起自己所在的酒樓也在一艘樓船上。景色緩緩漂移。
有侍者上前領二人進廂房,房中坐了一人。那人雖在廂房中,服飾倒比外頭客人差了一大截。想來因是商賈,雖不差錢,地位卻遠不如偃師,在偃方不許穿華服。
商人道:“聽說你們在找幽域之水?”晴遠點頭。
商人取出一白瓷盒和一天目釉瓷瓶。他将瓷盒中的返生膏塗于手心,手心頃刻開花。他眉頭緊鎖,忍住花症之痛,将瓷瓶中的幽域之水倒于手心。待花謝去,他取帕子擦淨手,又展開給二人看手心生根留下的印跡。
晴遠看出此人真心想做這單生意,便問他怎麽賣。商人遞上幽域之水,晴遠接下,瞬間與時庭移至另一處。
四周空無一物,唯有一張二三人高的琉璃算盤。算盤左側雲煙缭繞,不見盡頭,也不曉得有多少算軸。
天上有聲問:“有多少小型木甲需要幽域之水?”
晴遠問時庭:“城中百姓多少?”
時庭說:“兩百萬。”話音一落,算珠上下竄動。
天上聲又問:“多少中型木甲?”
晴遠答:“八萬。”算珠又動。
“多少大型木甲?”
晴遠答“一臺”,又對時庭道:“既然是估算。先算黑龍一只。”
“多少超大型木甲?”
晴遠答:“一臺。”時庭知他指的是鵬鳥。
天上再無聲傳來,二人讀了讀算盤,竟用了九根軸子。晴遠将幽域之水放在地上,二人又回到樓船。
晴遠看時庭,時庭搖頭,這筆錢他拿不出。
商人道:“除了偃方,再也沒誰能供應你們需要的量了,懷王殿下。”時庭皺眉,眼前人為何對他們的身份了如指掌。他想起之前賣藥郎與他所說偃方發放桃枝之事,懸心這一裝置不單單只為牟利。
時庭道:“偃方獨占幽域寒泉,又定如此高價,要他國如何是好。赤欄敵不過這次花疫,木甲也不要想再做了。我們今日雖落後于偃方,但好歹是偃術起源。沒了赤欄這一對手競争,偃方就不怕固步自封?”
“懷王言重,偃方無意針對赤欄。我這裏有一提議,懷王不妨一聽。”商人豎起一根手指道,“我能将幽域之水的價格降至一成,只要您讓天子答應赤欄恢複與偃方木材牛皮出口,且調價至五成。”
“這樣的決定你能做?”
“我是受了能做決定之人的委托。不知懷王意下如何?”
“沒興趣。”時庭起身離席。
商人也起身道:“懷王先不必着急做決定,此提議三日之內有效。”時庭頓了一下,仍舊離開。
晴遠在背後問:“為何不同他講價?”
時庭道:“講到多少?八成?偃方三四年前向赤欄柔夷大量采購木材牛皮,我們兩國表面上賺了不少,卻不想偃方為何對自己土地上的資源一點不碰。若他日赤欄柔夷的材料都耗盡了,他們便要坐地起價。不可。”
晴遠道:“既然如此,我捎信去柔夷探探口風。寒泉畢竟在柔夷疆土上,興許有辦法。”時庭轉身,作揖道:“就全指望大祭司了。”
當晚,晴遠回去。煙兒來找時庭,說了半宿話,從幽域之水到偃方樓船。
二更時分,時庭興起要煙兒脫衣服,說要看他的簽名。煙兒本是答應了,後來聽說簽名是在那處,又推說斷了手不便。
時庭不答應,強行要看,吓得煙兒上蹿下跳。戲鬧之間,符箓飛了一床,看得煙兒惴惴不安。此時,時庭在他耳邊道,娃館人偶都不簽名的。煙兒一聽,居然暈了過去。
翌日一早,侍衛長燕還沖進屋裏,還帶着先前那年輕的人偶侍衛。時庭撿衣裳給煙兒披上,卻聽到急報:“水,水污染了!有些人聽說手膏有問題,用水洗了手,攔也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