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柔夷天子 這次完了,可別再怨我了 (1)
兩婢女提起祭司白袍為瓊文披上。一婢女翻出袖口紅邊,一婢女拾掇腰間劍穗。瓊文滿面春風,主持祭典。
每年春耕前,柔夷都舉辦籍田大典,由君王親耕勸農。柔夷因操機甲務農,儀式并非真犁地,因而十分簡單。
小天子率先下地,打開機關。犁田甲大步向前,誰知他袖口卡在機關中,被機甲一路拖拽,踉跄前行。
“大祭司救我!”
瓊文從臺上躍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劍收劍,截斷衣袖,又攜天子轉了兩圈,起舞似的撒了一波種子。種子落地即刻發芽,衆人歡呼,也看不出天子失誤。
随後大祭司親耕。瓊文用了極為普通的法術驅使機甲,不搶半點風頭。大祭司之後,王侯将相文武百官相繼入場。
祭典結束,瓊文走回馬車。婢女道:“大祭司好像今天心情特別好。”瓊文道:“昨夜又抓到木甲了。”婢女道:“恭喜大祭司。我回去讓下面人備點酒菜,晚上慶祝。”
“哎……”瓊文擡手。婢女問:“有什麽吩咐?”瓊文本想說不必準備了,可又怕婢女起疑多嘴,擺手道:“沒事,去準備吧。”
瓊文上車,攔下打算一同上車的婢女,道:“我先不回去。”婢女問:“不換一下衣服嗎?”瓊文搖頭,對車夫說:“出城。”
車駛至郊外,瓊文挑簾。窗外是護城河,前方不遠處有道彩雲之牆,牆根有紅雲異象,似是通往另一空間。
幾道鎖鏈纏繞于雲上,時不時震蕩,也不見鎖住何物。地上有一灘水跡。鬼擒住窗欄,很擔心。
瓊文說:我會讓你和他一起回去的。
瓊文又說:我也不會和天子說偷水一事。
瓊文還說:殺木甲前,我會讓鬼魂們離魂。
瓊文嘆道:還不滿意?
鬼說:我會阻止你的。
瓊文道:那你就阻止吧。反正今天是我回家的日子。
他下車施法,鵬鳥現身。只見鵬鳥撲扇翅膀,上下掙紮。它身上千瘡百孔,木甲們如石化般抵住洞口,不讓水漏出。時庭靜坐在前頭,眉頭緊鎖。侍衛們想昨夜竟與這龐然大物鬥争,仍是後怕。
鬼拼死離魂,可無濟于事。瓊文跳上鵬鳥,揮劍捅死三臺木甲。死去的木甲慢慢沉下,水開始向外湧出,又有木甲趕來堵洞,又被殺死。
時庭操縱鵬鳥,欲将瓊文甩下。瓊文抱劍曲背,穩住身體道:“鐵鏈堅硬,你可要小心,別自己弄壞了鵬鳥。”果不其然,掙紮之下,鵬鳥有幾處撕裂,地下積水更多了。
時庭問:“主人你在嗎?”
“在……”鬼勉強應了一句,他渾身力氣都用在阻攔瓊文上了。
時庭擔心道:“別和他硬來,想點辦法。”
“原來你是他的偃師啊。”瓊文對鬼道,“告訴過你不要小巧神仙。其實辦法是有的。只要你們投降上繳木甲,我不但可以幫你們把鵬鳥修好,還答應放你們出柔夷。”
時庭道:“我說過不會犧牲他們的。”堅守的木甲們十分感動,喃喃:“殿下……”
“殿下?”瓊文笑道,“不會棄車保帥顧全大局就不是君王的命。你不投降,我也會把這些辛苦擋水的木甲一個個殺了。到時候你們連水都帶不回去。”
鬼道:“才不是的……得民心者得天下……殿下……鲲魚……”
頓時鵬鳥變身鲲魚,逃脫鎖鏈,蹦入身邊的護城河。但鎖鏈百轉千繞,鲲魚游了一陣,還是被牽制。
侍衛們見鲲魚游不走,全聚在河邊,投擲□□堵它去路。鲲魚身中數槍,幸而最終掙脫鎖鏈,反向朝城中游去。
瓊文見狀,附身鲲魚阻攔,無奈鲲魚滿載的幽域之水令他痛苦難忍,只得離魂出來。
鲲魚一路猛沖。誰知河水被瓊文抽幹,全在天上流。鲲魚墜落在幹枯河床中,千百條河魚砸于其上,垂死掙紮。木甲們經受巨大震蕩,沒填住洞。好些河魚從洞口落進鲲魚,一觸到幽域之水,旋即化作白骨。
岸上瓊文道:“讓你們反抗。這水只剩半缸,再不修補——”話未說完,鲲魚又變作鵬鳥一飛沖天。
瓊文追了上去,問鬼道:“他這是想去哪裏!”他望着腳下神京,有些擔憂。
鵬鳥飛到來時的湖上,變回鲲魚潛入水中。湖上有游船甚盛,瓊文不敢抽水。他瞄準那道巨影,一揮袖,在湖心切斷一條水路。鲲魚墜落湖底,兩邊游船水漲船高。湖邊圍了無數百姓,伏倒大呼仙官顯神跡。
鵬鳥從湖心飛出,在城中低飛。它不斷灑水,所經之處細雨綿綿。有人偶走出,敞手接雨,宛若重生。
瓊文放出幾縷風刀,鵬鳥避閃不及,墜落在市井間。城中百姓聚了上來,驚呼大鳥中有木甲。
瓊文落地,拔劍上前。他累了,不想再顧及旁人放棄這次機會了。于是,百姓們眼睜睜看着他們敬仰的大祭司大開殺戒。
瓊文每斬殺一頭木甲,就有新的上來堵洞,英勇而可憐。終于,百姓中有人偶站了出來,質問:“為什麽在柔夷木甲就要任人宰割!”
背後傳來陣陣回應,瓊文還未來得及回身,就在鵬鳥上滑倒了。有人扯了他漂亮的白袍。
他跌在地上,劍離了手。人偶們一窩蜂湧上來,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眼前烏壓壓一片,但聽人群外一聲長鳴,鵬鳥展翅而去。
夕陽西下,隐形的鵬鳥在彩雲前停下。艙內僅剩一半水,水面滿是浮動的木甲屍體。鬼魂們躲在水底,浸泡幽域之水恢複。
向喻對時庭搖頭,彩雲還在,守衛也沒走。時庭也向外觀察,見下方停了一馬車,車中走出一人。他對向喻道:“送我下去看看。”
時庭站在守衛身後,讀了讀他手中書信,道:“天子手谕?”一旁的祝老爺驚道:“哎,你……”
“誰?”守衛向後瞅了一眼,看不到時庭。祝老爺忙說:“沒沒。”
守衛點頭放行。祝老爺招手讓時庭躲到馬車後,生怕他人瞧見。他問:“懷王殿下,您的身體呢?”時庭道:“在附近。祝老爺為何在此?”祝老爺遮遮掩掩道:“送貨……哎——”
時庭二話不說鑽進了馬車,轉眼出來道:“原來是一車人偶。為何天子會讓人放行你的人偶?”祝老爺磨磨叽叽不願說。
背後傳來守衛喊:“你到底走不走?”祝老爺探頭道:“走走馬上!”
“我們之前談的生意,你可還有興趣?”時庭問。
“當然當然。但您讓我先過去。”
“那你幫我個忙。”
過了一會兒,空中丢下一令符。祝老爺悄悄撿了揣在懷中上了車。他發現車上比剛才更加吵鬧。仔細一聽,每個人偶裏都裝了十多只鬼。
“多謝祝老爺。”時庭附身一人偶,邊說邊望向窗外。兩雲官撥開彩雲,如掀簾般,讓馬車通過。
“哎不謝不謝,反正這事有人給我撐腰。”
“有人?”
祝老爺想此人日後是大客戶,自是透露些消息拉攏關系,笑道:“您以為我們這些木甲商怎麽能做得風生水起。背後還不是有人。不然我們一旦被抓,不立馬給大祭司處死了。”
“你說的人可是……”時庭瞟了眼祝老爺手中的手谕。
祝老爺點頭道:“當年晴遠大祭司離開,天子着急要找法術高強的大祭司安撫民心,求神拜佛,沒想到請來個仙官。可你說一個仙官怎肯輕易答應做個人間的官,肯定有條件。自從大祭司繼任,柔夷便禁止木甲,發現的木甲都還非要他親自斬殺。
當然柔夷自古信奉神明,政教合一,木甲動搖政權,天子固然也想禁木甲。柔夷和偃方死戰後又是個絕好的機會,倒也不一定就是繼任條件。
不過自從大祭司繼任後,天子面上同大祭司言行一致,背地裏總是阻礙大祭司親殺木甲。我也看不明白。”
馬車駛出一陣。時庭道:“差不多了。向喻,送大家回鵬鳥。”他手握絕對指令符,鵬鳥應已依指令跟來。
向喻下車,奇怪道:“那是什麽?”只見一縷祥雲劃過天際。人偶們都下來看熱鬧。
“大祭司飛升了!”遠處守衛們喊道。
一人偶躺在地上,仰望祥雲。身邊也盡是和他一樣身首異處的人偶。
有人走到跟前,一身紅袍。這在柔夷只有天子能穿。
“走了都不和我道別。”小天子十分傷心,望了眼腳下大祭司的人偶。
邊上有一幸存之人沖出道:“君上,大祭司殺了人。”話音未落,小天子便抽了侍衛的劍,把那人殺了。鮮血潑在大祭司的白袍上。
小天子和侍衛說:“大祭司真是不負責,沒把人偶殺完就自己跑了。冤枉大祭司殺人的都是人偶,直接處死。”侍衛說:“是。”之後,小天子悻悻離去。
人偶合上眼,想起剛才,他拽着放棄抵抗的大祭司,沖出人群……
“殺人狂魔!大祭司和千甲斬一樣,是殺人狂魔!”
“你們說什麽!”侍衛攔住上前追打大祭司的人偶們。
瓊文惶恐道:被發現了……
鬼道:沒有發現。大家只是怕見屠殺。
瓊文不信,轉頭冷冷道:“把這些蠱惑人心的人偶都抓起來。”
侍衛們領命,将反抗人偶一一擒住。瓊文仗劍向前道:“你們讓鵬鳥逃走,那我只好殺你們了。”
魂魄不斷飛出,一條條人偶被斬去首級。
”九萬九千九百一十一,九萬九千九百一十二……”
殺真人般的人偶在百姓們眼中與殺人無異。瓊文一路走來,滿城百姓如見魔王一般,家家閉戶。
”……九萬九千九百八十五,九萬九千九百八十六……”
天色漸晚,瓊文也累了。他搖搖晃晃,有些看不清路,但他仍堅持揮劍。這樣的日子,他不想再多有一天了,今日一定要全部了結。
“呲——”瓊文別開臉,右臉滿是鮮血。他奇怪哪裏來這麽多血,因為人偶明明只在表面肌膚埋一層血。
“人……是人……”侍衛瑟瑟發抖,發現自己竟誤抓了人給大祭司殺。而瓊文正好又沒注意這人并無魂可離。
瓊文驚道:為什麽是人!
鬼說:別慌。人是我殺的,是我附身你殺的。
瓊文問:我沒有殺人?
鬼說:你沒有殺人。別跟侍衛了,跟我,我帶你找木甲。
鬼離開瓊文,走在前頭,為他一一離魂。鬼指向誰,瓊文就揮劍。每殺死一個,他都再将人偶斬成兩半,确定是人偶,然後對自己說:是木甲,不是人。
“……九萬九千九百九十八,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
只差最後一個了。瓊文見鬼止步,亦停了下來。他盯着鬼的背影,忽覺似曾相識。
“好久不見。”鬼一回首,瓊文百感交集。
“你怎麽死的這麽慘。”
“呵呵,這些年仙君怨我嗎?”
“開始不怨,只是生氣。那時的我高高在上,很清楚仙官落難不會真就只因一個凡人。
可身在泥沼久了,我就忍不住怨你……怨你,怨要我殺的木甲,怨搶我木甲的商人,怨仰慕又牽制我的人。除卻怨恨,我心中只剩一個念頭,殺夠十萬……”
身後的人偶被鬼離了魂。鬼親自附身人偶,走到瓊文跟前,把袂笑道:“這次完了,可別再怨我了。”
一劍刺下,人偶的身子斷成兩半。人偶仰面倒地,瓊文的人偶也伏在身旁。
他終于飛升了。
第030章 陰差 向公子,你逆天改國運,若被帶走,可是要堕入無間
瓊文走後,仙樂奏響,流光無際。一位仙子攜仙童而來,比瓊文走時氣派多了。
鬼魂們在自己屍身邊踟蹰。仙子上前道:“你們可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今日你們助瓊文仙官回天庭,立了大功,仙官要提拔你們做地仙。你們可願意?”
鬼魂們齊齊跪下,說“願意”。
向晏問:“這地仙是做什麽的?”
仙子道:“地仙可附肉身,離肉身,長生不老,悠游人間。”
向晏心想,那豈不是和當木甲一樣。不過他知天界忌諱此事,自然不會傻到說出口。
仙子揮手,一條花瓣鋪成的曲徑從地面向空中延伸。鬼魂們争先恐後沖上去。向晏不大願意,可花瓣在腳下一轉,将他卷上了天。身後花瓣散盡,并無退路,他只有向前。一路上仙樂不斷,身下一片朦胧,不似乘鵬鳥所見。向晏與鬼魂們一個個陪笑,悄咪咪鑽到前頭。
仙童道:“十多年了全仰仗瓊文仙官,如今他飛升了,以後再不能跟在他背後撿白食了。”
“懶骨頭。”仙子道,“柔夷與鬼界交好,都有這麽多附身在木甲中,可想那偃方赤欄。原本世間好端端的三界,人死輪回,惡者下幽冥,善者入天庭。而今多了不人不鬼的木甲,亂了章法,不知讓多少惡人逃脫懲戒,更無來世報之憂。”
鬼魂們跟仙子向上走了一陣,又開始向下走。向晏奇怪,這登天之路為何要高高低低。他試将一腳踏出花路,忽然足下滾滾火海。身後飛散的花瓣變作石階節節崩裂,仙樂混入急促的鼓瑟之聲。仙子仙童回頭,一個赤面長舌,一個青面獠牙。
“哇!是地獄!”鬼魂們驚恐萬分,抱成一團。
假仙子斥喝:“迷燭!又是你拆臺。”
“你們可別被這兩個勾魂使者訛了,哪有這樣成仙的。”那名為迷燭的陰差從火中走來,白面花衣,促狹一笑。
假仙子道:“赤欄不是剛傳了花疫,你怎麽不好好在那裏勾魂。”
迷燭道:“涳濛姐姐,飯是別人碗裏的香。況且赤欄地界上的鬼都沒柔夷好騙,你知道我這人又懶。”
“廢話少說,你無非想私吞了我們等活地獄的鬼,送去你們衆合地獄。”
涳濛一揮方天戟,火海沸騰。火焰從腳下噴出三四丈之高,要将鬼魂一一勾去。迷燭從袖中甩出一條荊棘長鞭,将鬼魂們攙起。那荊棘不怕地獄火燒,且不斷生長,乃至一牆之高。
“姐姐這話說的不對。附魂木甲之罪,八大地獄都能收,我們小小陰差怎麽決定鬼魂最終何去何從。這得看看判官怎麽判,鬼魂怎麽選。我不過在去陰間的路上,給他們宣傳一下衆合以勞代刑的新政策。姐姐要是眼紅,大可以效仿。”
“誰要學你們!租賃惡鬼,為偃方提供鬼動力,你們是在動搖鬼界之根本。”
迷燭笑道:“什麽根本啊。這些年抓回的鬼魂驟減,若沒我們改革,鬼界早就關門大吉了。判官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那麽着急做什麽。看看你們用的那些破戟子,越窮越搶不過。”
說完,迷燭喚出一四五人高的無頭木甲,手腳極長,禦火不燒。木甲上前,左手一位假仙子,右手一名假仙童,全拍入火海。
火焰平息。眼前一汪冥海,無邊無垠,波瀾不興。一座赤亭從水中升起。長鞭收回,迷燭吹了個口哨,鬼魂們自覺入亭。
向晏喪魂落魄随一行鬼向前,倏然鞭子纏身,将他驚醒。他求道:“陰差大哥,我趕着回去見一人,你能不能行行好。哇——”
長鞭一抽一送,向晏如空竹一般,被迷燭扯着玩耍。暈乎之中,他聽道:“向公子,你逆天改國運,亡者千萬,若被帶走,可是要堕入無間。到時候你別指望我一小小陰差幫你了。”
月色如洗,王府的紅樓點起燈,由下而上一層層亮起,共有九重。紅樓中心是片大天井。從頂樓俯瞰,橫梯交錯,連接四方。一可憐鬼走入天井中,仰頭望上來。
“公子回來了!”有木甲喊。于是乎,各層木甲都探出頭來,越來越多,越叫越兇。
一連串腳步聲傳來。向喻下樓時,已有一堆木甲聚在天井中。
“向晏!”他推開木甲沖上去,可他撲的是鬼,自是一場空,摔在地上。向晏笑了笑,“木甲離魂!”将向喻離魂。向喻立馬鑽進懷中,他攏起雙臂,有些生疏,恍如隔世。
“時庭說你要回來,我就一直盼一直盼,結果你讓我等了三個月!”
“你們乘鵬鳥我走路,當然慢。”
“這次不走了?”向晏故不做聲,胸口挨了一拳。他哎呀呀叫饒道:“不走不走。”
向喻牽兄長轉了一圈,仰望天井道:“你看這棟木甲閣修的怎樣?像不像移動酒樓?”
“挺好的。”向晏聲音很低,想來是不記得移動酒樓了。
“公子。”身後傳來女聲。向晏回頭笑道:“紅梢,白濯。”
白濯手抵下颔,琢磨道:“公子明明失憶了,怎麽會認得出我們。莫非是那天機甲蓋章,你也在?”
“哈哈哈……”
“公子躲哪裏了。”紅梢問。
“你們後排有個人偶沒簽名。”
白濯又問:“後來呢?”
“那只木甲鳥,還有一臺沒簽名的機甲。”
“呵呵,原來公子一直守護殿下。”白濯掩嘴。
“我也守護你們了……”向晏羞赧。
閣樓最上一層,時庭獨占,有寝房書房和幾間工房。今日寝房不知是誰收拾的,滿目紅色,辦婚房似的。時庭坐在床邊,床上躺了一人偶。
一群木甲哄然入室,簇擁向晏進來。芳信站在床邊,招手道:“老師!來試試你的人偶。”
向晏過來道:“怎麽回事,我一不在,你就把人偶做好了,是不是之前故意拖拉急我的。”木甲們推他在床邊,一齊看人偶。
芳信道:“你想多了。那是因為懷王殿下出錢,我才有幹勁做的。”向晏偷偷瞄了眼時庭,發現他也在看自己。
向晏瞅人偶的臉發愣。他平日一副鬼樣,說來這還是第一次見自己生前幹幹淨淨的長相。芳信見他猶豫,說“去吧”,推他附了魂。
向晏睜開眼,緩緩支起身,四目交接,那人望眼欲穿,他立即垂頭。
芳信取來鏡子,道:“老師看好咯。”她捏了他左耳,鏡子裏出現一漂亮姑娘。
向晏低頭一看,還有胸,掩嘴咂舌。芳信再捏左耳,又變回原來模樣。他手指右耳,芳信點頭。他一捏,成了一平凡男子,咧嘴一笑。
“不錯啊,果然是我相中的好徒——”
話未說完,芳信轉頭對時庭道:“殿下要求的在外人前不認出,還可以吧。”時庭點頭。
芳信捏了右耳,将人變回去,又問:“他這樣,還滿意嗎?”
時庭伸手勾起向晏的臉,将那紅通通的臉左撥右推上擡下按,宣示主權一般。木甲間不住傳來悶笑。向晏道:“你怎麽……也不問本人……”芳信兩手一攤。
時庭道:“我要檢查身體。”芳信道:“那我們先回避。”說着領木甲們離開。向晏急道:“什麽檢查?你們別走。”門砰一聲合上,門外一陣哄笑。
時庭道:“你從前說過,即便有經驗的偃師,也會不自覺将人偶做得像自己。如今這人偶出自女子之手,倒是比生前多了份陰柔。”
“哈哈哈……”向晏捏了捏右耳,變成平凡男子。
“唉呀——”時庭把他掐了回來。
向晏又捏左耳變女子,可時庭并不避諱,依舊伸了手來。他迅速捂住雙耳,捏右耳,結果沒有變作男子,反而回到原樣。時庭掰開他的手腕。
“這力氣……得改大點……”向晏說着,發現時庭換一手擒他,另一手摩挲他衣裳。
“身上我自己檢查就好,不勞煩殿下了。”
時庭細聲道:“主人什麽都不記得了,怎麽檢查。”
“殿……殿下又記得什麽……”
向晏睜大眼,時庭什麽也不說,只撩衣裳,慢慢道:“你徒弟是女孩子,從前又只做女子人偶,有些事她不懂。”
“這事殿下多慮了,我都畫圖教她了。她那麽聰明……”
“是這些圖嗎?”時庭松手,從枕下抽出幾張設計圖。
“呵呵……怎麽在這裏。”向晏幹笑,見圖上還有批注,趕忙撲下要看。
“她送來詢問客戶需求。”
“哈!這感受度調得太高了,特殊區域怎麽這麽多,還有這個多出來的不明水囊怎麽回事。”向晏越看越心虛,一手撐腰,仿佛已感到疼痛。
時庭道:“你們偃師不都滿足客戶需求嗎?”
“那也要考慮用戶喜好啊。”向晏忽然道:“咦?我看我這腿有些不便,我下來走走。”
“呀……沉……”整個人被壓回床上。
時庭耳語:“客戶若不滿意,不會付錢。自然客戶優先。”向晏撇開臉,又聽道:“主人當年給我做人偶的時候,我天天都得給主人看給主人摸,怎麽如今我檢查一下主人就不許了。”
“哈……因為我是偃師啊……”
“偃師?正好提醒我了,主人跟那仙官到底怎麽回事。”
“不就做了人偶嗎……你問我……我怎麽記得……啊——”
一聲春雷,時庭回過神來。屋外雨聲淅瀝,他倚在窗前,望向那片天井,腳手架還在。身邊人依舊未醒。
向喻指揮木甲下來,擔心雨中作業危險。這幾日陰雨連綿,樓一直沒機會刷上朱漆。木甲們都開開心心在雨中玩耍。只有元離蹲在樓底,傷心他的蘭花被潑進的雨水害死了。
時庭握人偶手道:“主人看,花疫滅了。我們帶回的幽域之水不夠,晴遠便效仿偃方細作的法子,以雨水播灑,這雨反複下了三個月。離城的人和人偶得知消息也陸續回來了。只可惜這城再難生草木。”人偶一聲不響。
“主人聽說過移動酒樓嗎?
你十八歲那年,有日清早,聽見門外很熱鬧。你打開門,發現一棟酒樓立在家門口,擋在大路中間,昨日還沒有。那酒樓有八只腳,每一個時辰會起身走去城中下一個地點。
你很開心跑來跟我說。你說這酒樓是你小時候設計的。當時你爹總讓你和向喻去城東一家酒樓沽酒,向喻懶,每次都讓你去。你家住城西,每次要走大半個城。你那時還小,只有幻想着畫下這樣一棟酒樓,每天定點自己來,一開門,就可以上去打酒。
你問我聽沒聽說有一位夏公子,你打聽到這酒樓是記在他名下的,也不知道設計稿是如何落入他手中。
我說,生辰快樂。夏公子是我朋友,我怕天子知曉,因而找人代為送禮。”
這時,渾身濕透的燕還來禀報:“殿下,城門口來了一名偃師。”
第031章 火铳 從前若見人這樣湊到跟前,十有八九都是要拆他身體
雲濤雪浪漫天。一片蓊郁的柏樹林間,群鳥驚起。
林中,一名士兵倒地而亡,胸口穿了五六個洞,冒出幾縷烏煙。肇事者逃逸沒多久,林子另一端有人聞聲而來,又是一小兵。
只見那小兵從腰間掏出三兩支刀具,利索地撬開地上人偶的胸膛。若非他參軍時私攜的那套工具被繳,動作還能更快些。
“你怎麽樣?”小兵問的不是身下的人偶,而是身後的鬼。
“我還好。”鬼剛被打出人偶,仍舊粗氣直喘。“這流火铳威力忒大,修的好嗎?”
“不必擔心,能修好。”
小兵眉頭微蹙,這幾發子彈打爆了中樞機關,弦絲盡斷,需得花上一定時間修理。鬼湊過來看,小兵察覺他緊張,解釋道:“他朝你心口開了一槍,擊中弦絲中樞。你四肢散斷,魂魄才會掉出。我先替換你打爛的中樞,再把線安回去,最後填上你胸口的彈洞。”
聽過這番解釋,鬼感覺的确不是什麽難事,又瞧對方淡定自若的神态,這才安神定魄。“你這本事,該做軍醫。到時候上前線,兄弟一定罩着你。”
小兵輕笑:“為何有人要殺你?”
“那家夥認出我了,打我的魏陽兵。都怪我眼拙,一下沒認出來,讓他搶先一步。”鬼嘆道,“當年魂甲軍攻入隗方之時,我們在同一場戰役中厮殺過。你看我胸口,這致命的傷,全拜他所賜。”
小兵瞅了一眼,鬼胸口上有個血窟窿,正是機甲捅穿所留下。而這鬼不知為何,魂魄變得略微透明。
“時隔多年,又被他殺了一次,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對了,你等下可否幫我把臉換一下,不然再被他認出,又得死一次。”小兵邊應聲,邊加緊修理,心中萌生一絲顧慮。
鬼見這人不愛說話,自顧自又道:“老天真是不公。當年他們魂甲軍有機甲堅不可摧,任憑我們穿什麽铠甲在他們面前都是赤身肉搏。到了如今,他們日日打火铳開戰車,我們隗方軍這麽多年窩在偃方練了個啥。我看這支軍隊的目的不是來殲滅什麽妖獸,分明就是消滅隗方殘兵的——”
倏然一陣旋風驟起,裹住鬼魂,将他扯得面目全非,皮開肉綻。
“怎麽……回事……救我……”鬼驚聲求救。他已多年未曾有過這般惶恐,自從有了人偶,就沒想過自己會死。
“木甲附魂!”小兵反複念咒。無奈散架的人偶不可附魂。鬼魂最終還是消失了。
小兵跪在地上,心緒久久不能平複。他恨自己出手太慢,在看到鬼變透明時,就該随便修一下,先讓鬼回來。偏偏性子難改,凡事漏不得一步。他念及剛才所見,想與這世上已知的法則都不相同,止不住思索。而手像是自己會動一般,仍不停修理。
人偶修複,小兵又坐了一陣。鬼仍舊沒有回來,他只得抱憾離去。
小兵走後不久,向晏穿破雲層樹杪,從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入人偶之中。他爬起身,彈了彈身上的灰。聽遠處傳來陣陣巨響,便湊了過去。但見林外有一大簇士兵。
“你窩在那裏面做什麽,還不過來訓練!”
一根軍棍從後頭戳在腰上。向晏一扭,哇的跳到一旁,怯生生問:“訓練?”
“別給老子裝傻,快去,你的隊伍在那邊!”軍棍揚起,向晏匆匆跑出樹林。
林外硝煙彌漫,聲響震天。一行人匍匐在地,練習射擊。
“快看快看,是隗方的軟骨頭,靶都打不上了還偷懶不練習。”腳邊有一士兵哂笑。
“找什麽呢,是不是找哥哥們拿槍捅你啊。”另一士兵也補了一句。
這一說,招致許多人回頭,向晏不知所措。忽而他見一人朝自己招手,想是認識這身體原來主人。那人讓出個空位,他随即上前趴下。
眼前擺了一杆偃方火铳,他雖早有耳聞,卻從未碰過,不知如何操使。他哆嗦地抱住槍杆,腦袋時時被四處飛來的彈殼砸中,愈發害怕。
”不準偷懶!”監督的士兵一棍揮下,正要落在向晏肩頭,身旁人出手攔下。
“他卡膛了。”身旁的士兵說完,伏在向晏肩頭,調整火铳,又手把手教道:“流火铳後坐力極大,務必用肩膀壓死。對這三點瞄準。”
向晏正欲嘗試瞄準,忽聽道耳邊涼飕飕的一句“你究竟是誰”,竟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等下結束後到樹林找我。”那人松開手,任向晏自個兒擺弄。
“砰砰砰——”一連串子彈蹦出。向晏如釋重負,哈哈哈笑起來,身旁人餘光一掃。
演練結束,士兵們各自散去休息。向晏見那人走進樹林,便悄悄跟上。他不知對方好壞,一面猶豫是否靠近,一面遠遠觀望。
忽然間,肩上一股大力施來。幾人上前将他五花大綁,往另一處拖去。他正欲離魂逃跑,一杆槍結結實實塞進嘴裏。
“嗚……”幾只手上前,将他衣服撕開。
“修好了?”
“怎麽回事,我明明記得把這家夥魂都打出來了。你看他衣服上這幾個洞。”
“槍打不死。要不用土辦法吧。”
向晏被一腦袋扣在土裏,繼而一只麻袋套下,将他抛進一坑中。
一塊塊大石砸下。他吃痛喊了兩下,受不住離了魂。他躲在樹林後,看剛得來的身體給人一點點砸得稀爛。
“天殺的魏陽,敢動我們的人!”就在這時,對面沖來一幫人。
幾人譏笑:“稀罕啊,孬種也會來救人。上!”
雙方打了起來,向晏正關注着誰勝誰負,但聽身後有人喊他青槐。他回頭,卻是剛才的士兵。
“你怎麽認識我?”
士兵不答,只急道:“快回去。”
“為什麽?”正問着,向晏低頭見自己身體透薄如蟬翼。一股強力将他的魂魄下扯,如煙般吸去。他努力抽離魂魄,可一人法力不足。
正在這時,又一道法力注入,終于助他掙脫了妖風。他回到身體,突如其來的痛楚卻襲遍周身,叫他暈死過去。
再醒之時,已是夜裏。向晏見身旁擱一盞燈,燈後跪了一人。細細一看,又是那小兵。只見手握弦剪,對着自己開暢的胸膛。
“醒了?”小兵察覺膛內機關轉動異常。
向晏吓了一跳,趕緊閉上眼,心中琢磨: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剛才幫我,還叫我青槐。
“別怕,是我。”向晏聞言,緩緩睜眼,卻見小兵倒在一旁,身上飄起一縷幽魂。
“風渚?你沒投胎,太好了。哎呀……”向晏一激動,動了身子,又崩了幾條弦,散了幾顆齒輪。
“疼嗎?”言語之間,格外擔心。
向晏輕一搖頭。他低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