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閑愁最苦
待是午睡醒來,樓轅抻了個懶腰,自己爬上了輪椅。準備出門,看看院子裏,霍湘震好像是還沒回來。奇怪了,他上哪兒去了?午飯時就沒看到他,怎麽現在還沒回來?不對……我管他作甚……
樓轅搖頭,把霍湘震從腦子裏甩出去,慢悠悠驅動輪椅從後門出了樓府,抄小巷去了靳家胡同。他不是很願意從大路走,覺得自己會擋路,而且也不喜歡別人的目光。
要去的靳家胡同,巷子口有家老鋪子,點心蜜餞最是好吃,全是樓轅的心愛。他最喜歡的糯米糖瓜,是葵瓜瀝水成幹之後,填入蜜糖窖制,而後切成段,用糯米皮包作糍粑制成。還有什麽姜糖花生、花椒豆腐、果脯、肉幹、奶酪、糖不甩……南北小吃都是不少。又有信譽,從不曾缺斤短兩,見是日漸生意興隆。
等到了那鋪子門前,就見得了店小二趕忙是招呼他:“樓小公子!有日子沒見了!”
樓轅笑眯眯地:“出了趟遠門,剛回來。”他家的鋪子足夠寬,能讓他輪椅進出自如。樓轅特意挑了個沒人的時候來,于是進去那鋪子也不會礙着誰的事。進了門,便問候老板:
“靳掌櫃,生意興隆?”
那掌櫃見了樓轅,也是笑臉相迎:“承小公子吉言!”他也和這京城多數人一樣,待見這樓家小公子。倒不是同情他,只是喜歡這樓公子待人和氣,謙和有禮,不見其盛氣淩人的模樣,自然是讓人喜歡,“樓小公子要來些什麽?”
樓轅臉上挂着給外人看的那種小白兔似的笑:“還有花生麽?就我家八哥吃的那種。”
掌櫃便招呼小二去包花生:“有的,還是半斤?”
樓轅點頭:“嗯,還有三兩姜糖花生,半斤糯米糖瓜。”說着從腰間的錢袋裏拿出了碎銀子。他自己知道該是多少錢。
樓轅那只叫八哥的鹦鹉,也是京城裏的趣談。那還是樓轅歸家不過半年的時候,周家倒賣來的一批鹦鹉滞了銷。正愁着恐怕要蝕了本錢,就有了樓轅在汴京最熱鬧的七竹茶樓,以七十兩銀子高價買了那只玄鳳鹦鹉。那時候樓轅還是問樓軒借來的七十兩銀子,他自己可沒那麽多錢。
那時候樓轅本來就是以病嬌外表吸引了無數官家小姐“母性泛濫”,這麽一出手之後,就引得三司使愛女也趁機買了一只牡丹鹦鹉,借機去找樓轅“交流心得”。有了這麽個開頭,後面就擋不住了。官家小姐們閑着也是閑着,開始了人手一只鹦哥兒。本來這官家小姐也沒多少,只是沒到七天,樓轅那只玄鳳就能吱喳地背出來《莊子·秋水》的全篇,一下就激得京裏文人雅士們也開始養鹦鹉了。更厲害的還是周夫人,當機立斷又雇來專門訓練鹦鹉的技師,給周家賺了個盆滿缽滿。
等樓轅拿齊東西轉過來要回樓府,一下看到了門口的來者。居然是霍湘震。他似乎也沒料到會遇見樓轅,愣了一下:
“暮……樓轅?”
而後突然醒悟一樣自覺後退了一丈,站在了當街,才問:“你怎麽會在這裏?”言外之意大概是瘸子不應該深居簡出嗎?
但是樓轅是一個字都不想跟他說,白了他一眼,當他不存在一樣出門回府。他往外來,霍湘震要保持那一丈距離,自然還會後退。結果這麽一退,突然就聽見身邊大喊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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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躲開!”
一少年突然策馬跑過,這本就是京城纨绔常做的事,卻是直接沖着霍湘震撞了上去!樓轅臉色頓時煞白,脫口喊了一聲:
“師父小心!——”
奔馬過去,霍湘震卻是已經站在了路的對面,淺笑着看樓轅。他及時躲了過去,也聽見了那一聲“師父”。畢竟是喚了十六年,想來也是一時半刻改不過來的。他也看到了樓轅此時煞白的面色,于是也就知道了,樓轅還是擔心着他的。于是也就,輕輕喚了一聲:
“暮皓?”
樓轅不語,只是陰沉着臉轉過輪椅奔着樓府回去。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不高興。那一瞬間的擔心再明顯不過,那一聲“師父”更是再清楚不過。所以聽到他那聲暮皓才會不悅吧?因為現在才發現,虞暮皓也罷,樓轅也罷,在某些方面根本就沒有區別……
霍湘震是原地猶豫了片刻。他出門來就是為了給樓轅買點心讨好的,誰知道迷了路。這京城胡同套胡同、小巷連小巷,轉的他頭都暈了。略一權衡,還是跟上樓轅——要不然他連回樓府的路都找不到。
默然走了半晌,霍湘震聞到空氣裏的水汽味道更重了。前面的樓轅忽然停了下來,于是他也駐足。想了想,決定問:“樓轅,你怎麽了?”
樓轅默然了片刻,才說:“你過來。”
霍湘震一時不解,沒有動:“你不是說讓我保持和你一丈遠嗎?”
“那你就在那死耗着吧。”樓轅沒再多說,又前行。霍湘震在原地琢磨樓轅話裏的意思,也就沒動。樓轅移了兩三步遠,心裏就嘆了一口氣。這妖龍總是不該精明的時候精明,不該犯傻的時候犯傻。他是真的不打算過來,還是真的沒明白我的話?到底是在玩些什麽把戲?
這“許久”之後,霍湘震可算是明白了樓轅的意思,快步追了上去,跟到樓轅身後:
“樓轅,你是說我可以不用再離你一丈遠了嗎?”
傻子啊!樓轅心裏概嘆一聲,仍是冷言冷語:“我沒這麽說,是你自己這樣想罷了。”除了薄涼,還有那麽一絲懶散,一絲愛搭不理。霍湘震心裏卻不是個滋味。他為什麽就非得在這一棵樹上吊死?這就叫老鼠進藥房——自讨苦吃!霍湘震你丫的就是個賤皮子,天底下難道就沒有誰比這個虞暮皓好麽?就沒有誰能比他對你好了麽?人家擺明是不理你,你又為什麽非往上湊合?對了對了,還有那個樓軒……人家那兄友弟恭的,怎麽看都是你多餘。還是趁早有多遠滾多遠算了……
霍湘震越想越沮喪,最後慢慢停下了腳步。樓轅行出去幾步遠,發覺霍湘震停下了,于是也停了下來。這時候,終于是降下了雪來。
樓轅擡頭看了看天空,他有些冷,于是微微抱了抱肩,搓了搓胳膊。卻依然沒有先走,也沒有回頭,更沒有說話。霍湘震看着樓轅不動,趕忙又跑了過去,推輪椅:
“你發什麽呆呢!冷還不走!”
樓轅淡淡反問他:“你又在發什麽呆?”但是他沒有反對霍湘震推着他。
霍湘震怎麽能開口說那些話,于是就悶聲回他一句:“關你什麽事。”
樓轅居然是點了點頭:“的确與我無關。停下。”
霍湘震一愣,繼而皺眉:“你又鬧什麽脾氣!”以前也是這樣,拌了嘴,暮皓就會離他遠遠地,直到消氣了才會回來;若是兩個在一起散步,暮皓就會一個人停下,讓霍湘震自己走。
樓轅搖頭,依然是淡淡的:“不是。該右拐了。回樓府不是直走,是那條巷子走到頭。”
原來還是我多心。霍湘震想,推着樓轅拐了個彎。雪下的大了起來,樓轅的臉凍得紅紅的,于是霍湘震停了下來,脫下了外衫給樓轅蓋上。早就換了衣服,這身衣裳是雪白的厚綢子。
樓轅卻扯下了這件衣裳:“不要。”回手給霍湘震,“你穿着你的,我用不着。”
“你這孩子!……”霍湘震只得又接過衣裳,在他披回衣服的功夫,樓轅卻又自己驅動輪椅往前走了很多。霍湘震看雪中那個孤傲的身影,莫名有些難過,低聲嘆息:“你就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麽……”
小時候?……呵,是啊,小時候,那時候全世界都只有一個妖龍,那個妖龍就是他的一切啊。因為想讓他多理會自己,于是故意去搗亂,乖乖去按照他的要求做好一切。直到長大了,才明白,很多事和他想的……不一樣啊。
于是發洩心裏的火氣吧,或者是想刺激霍湘震,樓轅的話還是那麽惡毒刻薄:“小時候又怎麽樣?小孩子會長大的。小時候我身邊只有你,現在不是了吧?樓軒樓宇昂樓玉晴樓宇寧樓玉清樓玉婧,你認識誰?陸五音陸六孤陸七曜陸八維陸九淵陸紅杏陸紅薔,你又認識誰?你覺得我變了,其實很簡單,只是因為……你已經不是我的全部了。”然後淺淺呼吸了一口薄涼的空氣,“把你當成全部的是虞暮皓,然而虞暮皓已經死了。”
霍湘震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突然那麽生氣,生氣地對他咆哮了起來:“我的确對不起你,可是你還要我怎麽樣?我找了你整整四年!除了盯着天雷無妄就是不停占蔔你的去向到處找你!我向你賠罪過無數次了你還要怎麽樣?那幾天你行動不得我一直在照顧你,可你連表情都沒有給過我一個,你看都沒看過我一眼!虞暮皓,你不喜歡我又何必這麽糟踐我!”
樓轅還是在看着自己前方,沒有回頭,沒有表情,沒有語氣:“你這麽覺得嗎?你覺得我在糟踐你,那你可以走。我不太明白你所謂的喜歡是什麽意思,反正我覺得不是指對你逆來順受。嗯,你找了我四年,但是你在這四年裏做了什麽?我姓樓你不知道麽?我一共認識幾個人?我離開九嶷山和渝州能去哪裏?你想不到麽?你從京城到九嶷山要多久?你追上一個半夜離開的瘸子要多久?你在做什麽?我在受罪的時候你在做什麽?!你知不知道我遇到過什麽?!”
他的語氣越來越重,到最後兩句近乎凄厲。霍湘震呆愣很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是在問他:“你……遇到了什麽?”
樓轅卻只是冷哼一聲,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回了樓府,留下霍湘震一個人在原地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