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分曹射覆蠟燈紅
樓轅此時也會想起了那段兒時往事,淡淡莞爾,仿佛自言自語一般:
“是這樣嗎?是心疼我啊……”
他的語調很淡,語氣很平,聲音很輕。可是霍湘震就是覺得,樓轅的話裏仿佛有什麽其他意指,可是仔細去想,又分明什麽都沒有,不過單純一聲感慨罷了。霍湘震想了想,試探問他:“我給你梳頭吧?”
今日他是主賓,按例,加冠時将樓轅的童子刀環髻改梳為成人發髻的是贊禮,不是他。但現在樓轅的頭發是散着的,而且也沒有誰規定過這刀環髻要由誰梳起來。樓轅本以為是樓軒要來的,也本以為霍湘震是不會提這件事的。
樓轅看着院子內,沒有說話。霍湘震以為他是默拒,淡淡苦笑。只是那個苦笑尚在唇邊,還未成形,便聽見樓轅淡淡慢慢地說:
“就在這裏梳吧,我不想回房。”
霍湘震怔忡了片刻。樓轅是同意了?
樓轅掃了他一眼,繼續看着院子裏蓋雪的花樹,輕聲道:“屋子裏暗,也不通透。這裏舒服一點。”
他能同意就已經讓霍湘震喜出望外了,管他在室內室外呢?!忙是進樓轅房內找出一把樓轅常用的梳子,那梳子是桃木雕錾銀的流雲紋的,十分精致;又拿起幾根絲織的水綠發帶,忙忙出去給樓轅梳頭,就怕晚一會兒樓轅會反悔。
樓轅當然不會反悔。霍湘震教過他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他只是一樣很安靜,坐在廊下看着院子,感受微涼微暖的春風。
霍湘震回來了,把幾根發帶搭在樓轅輪椅的背上,而後一手攏着他的頭發,一手拿着梳子慢慢梳通。樓轅的頭發還有些潮,卻很順滑,柔軟中帶硬度,搭在手上仿佛上好的絲緞。給他梳着的時候,霍湘震運起內勁慢慢幫他把頭發烘幹。
沉默了少頃,霍湘震忽然問他:“你的表字,取好了麽?”
作為主賓,宣讀祝詞和表字都是他的任務。他當然是要知道樓轅取的字是什麽的。
“嗯。”
“是什麽?”
“……”樓轅沉默。霍湘震想了想,明智地沒有追問。大概樓轅還是和他有隔閡,不願意他做主賓,打算到了冠禮前夕再說吧?他倒是知道樓止至字明德,樓軒字子成,陸六孤字子晟。哦,還有那天聽到的,樓宇寧字晨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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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安靜了許久,樓轅忽然開口:“你的字是什麽?‘湘震’嗎?”
“啊?我嗎?”霍湘震擡頭看他,但站在他背後,看不明他的神情,卻只是笑,“‘湘震’其實是名,不過我太久不用自己的字了,都忘了。沒想到這麽久了你都不知道我的字啊。”
“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閉嘴。”樓轅對他的态度一樣惡劣。
“浩然。”霍湘震立刻回答,“‘學無止境,氣有浩然’的浩然。”
樓轅聽過只是“哦”了一聲。片刻,評價道:“還不如叫正氣。”
霍湘震開始沒明白,片刻之後反應過來了,樓轅是說藿香正氣呢。不由得“噗嗤”一笑:“你小子也笑話我?”
“嘁。”樓轅準确地表達了對霍湘震反應速度的不屑之情。
可正是此時,和陸六孤拌嘴糾纏了一會兒而晚到的樓軒,也和陸六孤一起到了月洞門前。向內一望,便看到了樓轅和霍湘震都在廊下,一坐一站,安安靜靜相處。透過那重疊遮掩的花樹看去,院內分明就是一副工筆的仙境美圖。
那圖畫裏,桃花帶雪、檀枝覆玉,半遮半掩之下,看得到正房前的兩個身影。一個是安坐的少年,清秀安靜,如同乖巧的貓兒;另一個是梳理他緞發的白衣男子,身長玉立,仿佛出世的仙俠。
這圖畫外,微涼的清風拂過,帶着木廊下的風鈴輕響,還夾着鳥雀呼晴。風裏還帶着冰雪清涼幹淨的氣味,那個小院子裏安安靜靜的,卻帶着溫暖惬意,讓人不忍打攪。
分明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美景。
陸六孤看見了,壓低聲音在樓軒耳邊慢慢道:“小軒,看來,小轅好像也不是那麽讨厭他師兄。”
樓軒默然不應。只是又看了一會兒,看到了霍湘震那發帶給樓轅束起了發髻,輕輕嘆了一聲,便轉身離開。那背影裏面,多少有些孤寂。
陸六孤心裏微微疼了一下,想追上去,終究還是停了步。追過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不是嗎?想了想,還是留在了原地,回頭看着裏面藿香的小幸福,暗暗羨慕。
此時霍湘震給樓轅梳頭罷了,樓轅突然對他說了句話:
“暮皓。”
“嗯?”
“字暮皓。”樓轅淡淡說,眼睛看着花樹上的雪,餘光也看到了門前的陸六孤和剛剛離去的樓軒。
門外,陸六孤就看到霍湘震忽然彎下腰,在樓轅臉上啄了一下。
诶诶诶?!
剛被震驚到的陸六孤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得這電光火石一瞬間,樓轅一擰身甩了霍湘震一巴掌,抽得他好險沒趴門上,還帶着一聲臉紅脖子粗的怒罵:
“下流!”
……小轅幹得漂亮。陸六孤默默在內心裏贊了一句,搖頭去找樓軒了。
樓轅回轉輪椅回房了,霍湘震一臉委屈地捂着腮幫子一臉郁悶。一直在偏房圍觀的吳積白掩嘴偷笑。有個詞特別适合形容輕薄樓轅的霍湘震,那就是流氓。所以也有個詞組特別适合形容現在的霍湘震,那就是——挨了揍的流氓!
等到過了片刻,樓止至來這小院子裏通知樓轅啓程去宗廟,就看到主賓霍湘震又一次是一臉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樣站在樓轅門口,身邊是将要去觀禮的吳積白。而那吳積白臉上還帶着明顯嘲笑的笑意,一邊笑一邊嘲:
“不作就不會死知道麽藿香?要不是爺爺這藥酒好使你非得腫着臉去!告訴你啊這個故事就告訴我們人不能太得意忘形造麽……”
他們說什麽呢?樓止至帶着滿滿的疑惑。但這疑惑在樓轅從房裏出來之後就被他抛到腦後了,畢竟這不重要不是嗎?只是樓轅為什麽黑着臉瞪了霍湘震一眼他就不明白了,剛才不是好好的麽?
等到他們趕到宗廟禮堂時,時間恰是正好。禮堂正北面的側房中,兩張桌子上已經放好了樓轅三次加冠之後應該更換的衣帶靴履等物;這兩張桌子的北面又放置了另一張桌子,陳設酒壺盤盞等。而三次加冠所用的冠巾則是分列三個木盒中,其上覆蓋帕巾,安置于階下的桌子上。這些布置,也是禮法所定。
随着他們到來,冠禮終于開始。
樓止至作為家主,必然身着盛服。他的禮服通體是大秦以來地位最高的黑色,廣袖曲裾,鑲紅色滾邊,金線繡出繁複莊重的花飾,配有蟒帶金刀。由他帶領家中男子,在禮堂廳中依次站立。樓轅作為受冠者,則是獨在一處。因為他雙腿不便,于是省去了跪坐,只是在輪椅上。此時他還不須即席。
廳中已用石灰畫出受冠者的席位和主、賓的席位,因為樓轅并非長子,所以他的位置是東階之上的偏西處,南向坐。洗盆帨巾等物,則安置在東階下的東南位置。廳中除了主人、主賓、受冠者、贊禮者的席位之外,自然還有給吳積白這樣純粹來看的客人的位置。今日這位子上,除了吳積白,坐滿的幾乎都是京中達官貴人。
霍湘震作為主賓,需要最後進入。這主賓一職,京中貴人都以為樓止至會請來陸滅明,卻不料竟是霍湘震這個“野路子”。此時樓止至将他迎入廳堂,等在堂中的樓轅同樣也出來,但是跟在樓止至身後,只是出了禮堂大門。按禮制,作為主賓的霍湘震要向他作揖,這一揖之後,樓轅才能即席。即席之後,他應該西向跪,但是由于不便,只是坐。
這時,作為主人的樓止至便要“開禮”了。
開禮不過也是要他起身簡單致辭,對于給前面三個兒子加冠過的樓止至,自不是難事:
“今日樓某不才,小兒樓轅行成人加冠之禮,多謝諸位不吝賞光。小兒樓轅之冠禮,此時開始!”略一頓,而後道,“轅兒,入場拜見各位賓朋!”
此時,作為贊禮者的太學祭酒孔梨鯉即席,盥洗雙手。同時樓轅上前,在身邊樓府下人攙扶下勉強起身,給在場衆位行揖禮。原本這一過程是可以讓他坐着來的,只是樓轅堅持,不肯将就。在他揖禮之後,又是由下人攙扶,慢慢坐下,回到他的席位上。
原本這贊禮者應該是在此時跪坐在受冠者身後,但由于樓轅是坐着輪椅的,于是孔梨鯉也是改為站在樓轅身後。他拆解開樓轅的刀環髻,按照成人的樣式為他梳理頭發。
他給樓轅梳的是簡單常見四方髻,這樣也便于加冠。特意給這個私授門徒将發髻綁得高些,再用網巾包起,更可顯挺拔。有幾縷無法梳到發髻內的碎發,也被他細心整好,微微披散下來。
這些“準備工作”之後,冠禮的第一重“始加禮”便開始了。
霍湘震已經将雙手盥洗畢,走到樓轅面前,身邊跟着的有司捧着雲巾跟上。霍湘震在樓轅身前站定,垂眸看着這個自己帶大的小半妖,朗聲祝頌那段千年未改的祝詞: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他的聲音溫潤如玉,又字正腔圓。明明是人人念誦過的祝詞,在他口中出來竟可以那般好聽。
念誦之後,霍湘震拿起雲巾,為樓轅加巾。這一過程,原本該是跪坐執行,但是樓轅雙腿不便跪坐,于是改為霍湘震到他身後為他系上發巾,戴上缁布冠,加上發釵。男釵通常樣式簡便但用料不凡,樓轅的發釵則是聖上禦賜,顯示對樓家恩寵。那發釵是金絲楠木所制,釵頭雕刻雲紋蓮花。
加冠之後,霍湘震起身,回到主賓位。贊禮孔梨鯉為樓轅正冠。這時便是始加禮畢,樓轅要回到後堂更換衣衫。
看着樓轅去後堂的身影,霍湘震忽然覺得,作為妖也甚好,至少他長大了的時候,他還沒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