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疏生
雪落如玉碎,風雪那邊,江逝水的身影并不清楚。
而李重山坐在馬車裏,紅顏色的發帶纏繞在眼前。透過發帶,天地萬物于他都是鮮紅的,自不消說江逝水。仿佛仍是從前那個披着石榴紅大氅的小公子,走在李重山前邊,每走一步就揚起腳邊的碎雪。要不了多久,發現李重山沒跟上來,就要回頭催他。
生怕江逝水等等就要喊他過去,李重山放下馬車簾子,示意隊伍可以繼續行進。
馬匹還沒走出幾步,他又掀開簾子,伸出一只手,讓車隊停下。吩咐人将馬匹牽過來,他下了馬車,正要翻身上馬,卻看見親衛的神色有些不對。
他問:“怎麽?”
親衛欲言又止,實在是不敢開口,最後還是李重山自己明白了。他竟忘了,他覆在眼前的發帶還未除去。
李重山将發帶解下來,轉頭望見素衣的江逝水要走了,匆匆将東西往懷裏一塞,翻身上馬,就要去趕。
江逝水與府裏的老管家在粥棚外走了一圈,盤算了一下餘下的糧食還夠支撐幾日,就要回去。
老管家年事已高,耳背聽不清楚。只有江逝水隐約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才回頭,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什麽,就被人從身後攬住腰。他原本生得瘦弱,那人抓他,就跟捏小貓小兔的後頸似的,直接就要被提起來。
馬匹長嘶,江逝水也沒繃住,驚叫一聲,一擡手,狠狠地給了那人一拳。那人松開手,江逝水踉跄了兩步,差點兒摔在地上,所幸被老管家扶住了。
老管家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麽話,他擡起頭,這才看清楚騎在馬上的人是誰。他松開按在腰上的手。
跟在李重山身後的親衛小跑上前,都扶着腰間刀劍,手已經握住了刀柄劍柄,只等李重山擺擺手,就把人拿下。但李重山似乎并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他只是碰了碰被打的半邊臉。
江逝水雖然清瘦,但是情急之下,那一拳用了十足十的力氣,就打在他的下颌上。
李重山捂着半邊臉,牙齒劃破了口腔,有淡淡的血腥味。江逝水仍是仰着頭看他,他便朝他笑了一下。
他自己看不見。他笑的時候,只有另半邊臉的唇角勾起,因為背對着光,更顯得陰森詭谲。
日光從李重山身後照來,他原本就高大,再騎在馬上,陰影就把江逝水整個都罩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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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逝水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又覺得李重山笑得古怪,便後退一步,試圖逃開。
而李重山仿佛并不在意,眼見着江逝水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慌張害怕,變作如今的平靜漠然,也沒有任何表現。不論江逝水如何,他的目光總是随着江逝水,緊緊地将他鎖住:“小公子,好久不見。”
早先從驿站傳來的消息是建威大将軍的隊伍還在路上,卻不想他們提早過來了。朝廷帶來的赈災糧食也進了城,暫時放在江府的糧庫裏。
親衛從随行的大夫那裏拿來塗抹的藥物。江逝水也讓人去取了藥,畢竟人是他打的,而今還是在淮陽的地界上。淮陽郡守聞訊也匆匆趕來。
李重山坐在粥棚裏,随手将一罐藥膏推到江逝水面前。
他表現得太過明顯。他的目光一刻不離江逝水,眼中燃着一股火,幾乎使他的眼睛在發光。火光過盛,已經變作幽幽的青色。
江逝水被郡守暗中推了一把。他太年輕,許多事情不太明白,都要郡守指點,這回也一樣。郡守年過半百,年輕時就在淮陽任職,對李重山曾在江府做家奴的事情也知曉幾分。但他想得簡單,他以為是李重山一時得志,要在江家人面前炫耀,所以要江逝水給他上藥。
不過是上個藥,也沒有別的什麽。
江逝水也是這麽想的,他拿起藥罐,打開蓋子,用幹淨的帕子沾了一點,抹在李重山被打傷的臉上。
做這件事的時候,他神色淡然,動作也很簡單。李重山卻仿佛得到了極大的安撫,只在他的手下安安分分的。
抹好了藥,叫風一吹,冷冰冰的。
李重山要看看粥棚與災民,郡守與江逝水作陪。
他背着手,只掃了一眼別的東西,就放慢腳步,側了側臉。郡守再次會意,把江逝水往前一推,他便走到李重山身邊去。郡守再朝撐傘的随從使了個眼色,傘便被遞到了江逝水面前。
李重山似是随口道:“我記得,我同江小公子,也是在這樣的雪天遇見的。”
江逝水沒有回答,離他遠遠的,撐着的傘,只在李重山頭頂,他自己倒有半邊身子是在外面的。素衣之上,凝了一層霜雪,清冷冷的。
他不說話,李重山自顧自道:“那時也是這樣的粥棚……”
話才說了一本,忽然聽聞嘩啦一聲響,江逝水的傘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吹翻。他道了一聲失陪,轉身就去撿傘。冬日風大,吹得油布傘一路跑,江逝水也一路追過去,不要別人幫忙。
李重山眯着眼睛,看着他跑出去老遠。方才風來時,江逝水刻意将傘往後傾,又松了手。他不想聽他說話。
不想聽也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
他二人确是在這樣的大雪天遇見的。
江氏是淮陽望族,每年冬天都會在城外設置粥棚,救濟百姓。李重山當時還是個小乞丐,抱着個破碗,在粥棚外等待施舍。他那時生得矮小,淹沒在人堆裏,被人推來搡去。底下空氣不暢,他只覺着頭腦發昏。
眼前一陣發黑的時候,他聽見有個男孩子急得帶了哭腔:“你們要把他給憋死了,他要死了……”
偏偏人群裏吵雜一片,沒人聽他說話。最後還是江府的家丁過來,讓人群散開。
小乞丐躺在雪地裏,目光渙散。而後有個穿着紅衣裳的男孩子跑過來,湊到他眼前:“你還好嗎?”
他的眼裏有了神。
當時的江家家主,也就是江逝水的父親,讓人把乞丐帶下去,又讓人給他舀了一碗滿滿的米粥。小乞丐緩過來之後,捧起碗,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看見江小公子随父親登上馬車,要離開了。
他丢下碗就去追,偏偏趕車的人沒有察覺,他也一句話都沒說,就那樣默默地跟着跑,一路跟到江府門前。途中摔了幾下,疼得沒有知覺。
最後還是江小公子發現了他,他板着臉道:“你怎麽不喊一聲呀?”他轉過頭,又對趕車的車夫道:“他追了一路,你怎麽也沒發現呀?”
江老爺再差人拿了一些吃的,要讓他走。小乞丐沒接,只是看着江小公子的衣角。
江小公子對父親說:“爹,他連人堆都擠不進去,這些東西給了他,他還沒出江府,就會被搶走的。”
“逝水以為呢?”
“把他留下來吧。”江小公子看了一眼車夫,“他跟了一路你都沒發現,要是路上出了什麽事可怎麽好?還是把他交給你吧。”
車夫并不把這小娃娃刻意板起臉的訓斥放在心上,笑着問道:“等他長大了,也給小公子做馬夫?”
江小公子哼了一聲,轉身躲到父親身後。
不過是多一個馬奴的事情,江老爺也沒有反對,就讓這個小乞丐留下來了。
江逝水把傘撿回來,雪也停了。
他将油布傘抱在懷裏,也不再站在李重山身邊。
時近傍晚,郡守問底下人驿館收拾好了沒有,李重山聽見這話,偏了偏頭,只道:“江府甚好。”
郡守看向江逝水,江逝水也沒法子,只好點頭應了。
建威大将軍的車隊也入了城,兩個人坐在馬車裏,離得遠遠的。江逝水還抱着他的傘,神色淡淡。
李重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江府把西邊最好的院子騰出來給他住,用過晚飯,江逝水便告辭了。底下人在房裏點上安神香,李重山拿出随身帶着的玉盒,裏邊裝着滿滿一盒的紅色丹藥。
但他不想這麽快就寝,收好東西,要出去走走。
屏退親衛。江府這麽些年都沒有變過,還是那樣的格局布置,他與江小公子一起玩鬧過的地方。
江小公子只有一個兄長,與他差了十歲,玩不到一塊兒。自然是同歲的馬奴與他玩得好,兩個人一起爬過假山,折過梅花,在馬場裏瘋跑。
李重山不自覺勾起唇角,踱着步子,就橫跨整個江府,到了東邊的一個院子外。
廊前,一個小丫鬟端着木托盤要進去。
李重山的目光落在托盤上,皺了皺眉,那是一碗烏黑的湯藥,還冒着熱氣。而丫鬟要進的院子,就是從前江小公子住的院子。
他喊住丫鬟:“這是江小公子的藥?”
丫鬟并不知道他是誰,趕着進去,只應了一句:“不是。”
李重山跟在她身後進去。
院子裏積雪未掃。一個裹着狐裘的男人,坐在廊前。而江逝水背對着院門口,坐在走廊的闌幹上,懶懶地倚在柱子上,是李重山一整日都沒有見過的松快姿态。
那藥不是江逝水的,便是那個男人的了。
那個人李重山也認得,同是清貴世家,江家世交,梅家的二公子梅疏生。
梅疏生正如他的名字,書生模樣,清俊秀逸,別有風骨。江逝水頭一回見他的時候,才十來歲,和李重山在外邊打了滾,渾身髒兮兮的。一見到幹幹淨淨的漂亮公子,江逝水瞬間臊紅了臉。
此後江小公子洗幹淨臉,認認真真地跟着先生念書,做完功課才出去玩兒。
李重山離開江府那天,江小公子正和這位新朋友,在亭子裏賞雪對詩。
原來如此,李重山明白了,難怪江逝水今日對他沒有好臉,連站在一塊兒都不願意。難怪要讓他住在西邊的院子,原來是東邊的院子已然住了個人。
李重山雙眼猩紅,一時氣血上湧,呼吸都變得困難。
作者有話要說: 電腦還沒修好,碼字不是很方便
【再次排雷】李重山純種瘋批,他自己手最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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