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溫舊夢

那時江逝水騎着那匹烈馬, 不往回扯一下缰繩,只是揮舞着馬鞭,催它向前。

伺候的一群人看着,都暗地裏為他捏了把汗。而後見他穩穩當當地跑了一圈, 才稍微放下心來。沉下心來看這時的江逝水, 他們才發現這位江小公子, 并不像平時那樣溫和到有些弱氣。他點漆一般的眸子, 凝起目光望向前方,柔韌得像內裏燃着一團烈火, 火焰的外化,就是他微亂的長發,還有他在空中飛動的衣袖,張揚得好像浴火的鳳凰。

意外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 在他們都離得最遠、看不清楚的地方,那只披着金光的鳳凰像是被射日箭擊中一般,從天際邊墜落下來。

他落到地上的時候,輕飄飄的,好像沒有一點重量。一只浴火失敗、飛不起來的笨鳥。

而後便是手忙腳亂的場面。

所幸随行的太醫很多,李重山還把孟葉樸留在這裏, 以備不時之需。所以雖然江逝水摔得重,情況也不算太糟。

他一落地就昏了。從一行人輕手輕腳地把他扶到轎辇上,到把他放在床榻上, 他都沒有醒來。沒有知覺也好,這樣不會太疼。

孟葉樸把他全身上下都檢查過一遍, 發現他摔斷了左腿,其餘都是皮外傷。幫他包紮好傷口,又給他灌了一碗苦藥, 他還是沒有醒來,反倒昏昏沉沉地發起熱。

深夜時,李重山已經動身的消息也傳到了行宮裏,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重山把江逝水看得極重,江逝水要是沒了,李重山也得死。而且在他死之前,他們這群人都得跟着陪葬。

整個行宮都籠罩在陰雲之中,他們只能更加小心地伺候,希望江逝水不要出事。

天色蒙亮的時候,守門的士兵便聽見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的馬蹄聲,随着漫天飛揚的塵土,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破重圍,使煙塵消散,如神祇降臨。待守門士兵反應過來,李重山便已經策馬進了行宮。

那時孟葉樸與所有太醫都守在江逝水房裏,守了一整夜。一是擔心江逝水的傷勢,二是倘若李重山過來時有人不在,只怕會被怪罪,所以他們誰都不肯下去休息。

聽見馬匹的嘶鳴聲,他們都連忙站起身,走到外面。

李重山在階前下了馬,落地時微微一頓,右腿下意識向前彎折,險些跪在地上。他悶哼一聲,手扶在馬鞍上,借了把力。趕了一夜的路,馬匹也受不了,腿肚子抽搐着,就倒了下去。李重山重新站穩,快步走上石階。

門前站着的一幹人等不敢擋路,紛紛往兩邊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滿室藥香,外用的、內服的,治傷的、寧神的,全都給江逝水用上了。隔着帷帳,李重山在外間站住了。他連呼吸都凝住了,他怕自己一身戾氣,沖撞了江逝水幹幹淨淨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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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斂了氣息,擡手掀開帳子,走到榻前。

江逝水雙眼緊閉,平躺在床榻上,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他整個人就像是雪做的,掀開被子就要化了。

或許是腿上的舊傷支撐不住,李重山不自覺彎了彎右腿膝蓋,就在榻前單膝跪下了。他将手伸到被子裏,握住江逝水的手,捂住殘存的一絲熱氣。

冰涼的液體落在錦被上,暈開上邊的暗紋。

江逝水醒來時,還沒睜開眼睛,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将軍,囚犯被劫,梅疏生被人救走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裏有些不滿。

江逝水在心中偷笑,也算是自己死得其所——他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死了,聽到這話的人,是他自己,還是他的魂魄。

但是吳易說完這話,久久也沒有人回應。他又不敢窺看,只能低着頭就下去了。

江逝水只覺得有人碰了碰他的手指,蜻蜓點水一般的小心。那人說:“現在高興了?”

李重山好像還沒有發現他已經醒了,只是那樣随口問他一句,并不在乎他會不會回複。

而江逝水卻有些煩惱。原來他沒有死成。

按照他的設想,他應該在這一次墜馬中摔成重傷,以此把李重山喊來行宮,調他離開皇城,好讓梅世兄的屬下來把梅疏生救走。倘若他的運氣足夠好,支撐到李重山來看他,他就可以在李重山到來的時候回光返照、悠悠醒轉。他會用最後一絲力氣,握住李重山的手,懇求他放梅疏生一條生路。他那時都要死了,李重山應該會看在将死之人的面子上,賞給他一個面子。

這就是最好的結局,梅疏生得救了,他解脫了,這也是他這回不帶老管家過來的原因。要他在老管家面前死去,他舍不得;要老管家親眼看着他死去,也相當于要了老管家的命,他做不出。

可惜的是,計劃只成功了一半。

他蹙眉,李重山的手指便追着上來,撫平他的眉間,又貪戀地在他的眉眼之間流連。最後江逝水被他弄得有點煩,幹脆直接睜開了眼睛。

他甫一睜開眼,就對上李重山的雙眼。李重山仿佛是許久沒有合眼了,眼裏都是紅血絲,看着怪駭人的。一對上目光,李重山就愣住了。

“将軍?”江逝水挪開目光,望向他身後的擺設。

李重山點了一下頭:“要喊孟葉樸過來嗎?身上有哪裏不舒服?”

江逝水試着動了動雙手,剛要試試雙腳,李重山就坐起來,把他的左腿按住:“左腿斷了,才接上,這幾天不能動。”

“嗯。”于是江逝水動了動右腳。

沉默了一會兒,李重山沒把孟葉樸喊進來,反而重新在江逝水身邊躺下。

江逝水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抿了抿唇角,問道:“将軍怎麽也躺在這裏?”

李重山扭頭看着他,神情不似作假:“我的腿也壞了,右腿膝蓋,孟葉樸讓我在這裏休養。”

孟葉樸肯定是讓他休養的,但是在哪裏,應該沒有做出明确的規定。

江逝水望着帳子,心想着,這幾個月肯定都要跟李重山待在一塊兒了。李重山看出他不太高興,但是又想賴在這裏不走,便轉移了話題:“等你好了,我再教你騎馬。”

以為他在試探自己,江逝水只是點了點頭,不露破綻:“好。”

今天李重山的脾氣格外好,他摸了摸江逝水散在枕頭上的頭發:“那匹馬太烈了,你也敢騎。”

“我又不是沒有騎過烈馬。”

“你從前騎的烈馬,都是我馴好的。”

江逝水還不太習慣他這樣,卑微遷就,就像從前那個馬奴一樣,在小公子面前沒有一點兒脾氣。他沒有再搭話,只是道:“讓孟神醫進來吧,我有點頭疼。”

他自己倒不曾注意,他的語氣與從前那個嬌縱的小公子也沒有差別。

反賊首領梅疏生被劫走之後,皇城加強了守衛,再沒有出過差錯。

沒有人知道他被劫去了哪裏,會不會有一天重新回來,掀起風浪。江逝水也不知道,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答應兄長會做到的事情,這一陣子他都在專心養傷。

李重山和他一起,兩個人各自傷了腿,平時就架着腳躺在一張床榻上,等着開飯和吃藥,偶爾扶着對方出去散步。主要是李重山扶着他,他不敢讓江逝水來扶自己,是怕他扶不動自己,也是察覺到江逝水在碰到他的時候還會發抖,藏在衣裳下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小兔受驚似的。

他覺得這樣很好,江逝水卻有些煎熬。李重山不願意叫他難受,可也舍不得離開他,所以只能這樣折中。

在行宮裏待了幾個月,養好傷,就已經入秋了。

腿好得差不多時,江逝水去馬苑走了一趟。

建威大将軍沒法回京,只能在行宮裏代處朝政,小皇帝自然也不能回去。這幾個月容淳日日去看江逝水,陪着他說話,但江逝水因為腿傷沒法動彈,他年幼好動,只好去找別人玩耍。

料到容淳會整日待在馬苑騎馬,江逝水過去時,容淳果然在裏面騎馬,不過不是別人跟着他,是燕郎牽着馬。

容淳騎在馬上,不安地抓着馬鬃毛,表面上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腳也不好好放着,一晃一晃的,每一下都踢在燕郎深色的衣裳上,留下淺淺的灰痕。容淳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地包容他,所以一直在試探他的底線。而燕郎從來都不計較,只是默默地盡自己的責任,把小皇帝護得好好的。

容淳一揚下巴,指向遠處,笑嘻嘻地對燕郎道:“我記得,你當時就在那裏鏟馬糞,是不是?”

燕郎也看了一眼:“是,承蒙陛下關心,這點小事還記在心上。”

“過去看看。”

燕郎牽着馬,朝那邊走了沒兩步,容淳就掩住鼻子,嫌棄道:“太臭啦,不去了。”

“是。”

“是什麽?”

“确實很臭。”燕郎垂眸。

江逝水在他們身後,無奈地問了一句:“陛下又在欺負燕郎嗎?”

容淳瞪了一眼燕郎,示意他不準把剛才的事情說出去,然後試圖拽着馬鬃毛,讓它調頭。試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燕郎暗中扯了一下缰繩,才讓它轉回去。

那匹小馬駒載着容淳,噠噠地跑到江逝水面前。

“逝水哥哥,我學會騎馬了。”緊接着,他要從馬背上下來,還得燕郎抱他。

江逝水嘆了口氣:“好吧,就算是學會了。”

他還想帶着容淳在馬苑裏兜一圈,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有個士兵過來了。

“陛下,晚膳已經備好,請陛下移駕。”

認出這個士兵是李重山身邊的人,容淳沒有多說什麽,就要跟着走。江逝水從燕郎手裏接過缰繩:“你跟着去吧,我幫你把馬送回去。”

燕郎道了聲謝,就小跑着追上容淳。

那匹小馬駒不高,小小的,很是乖巧,江逝水摸它的腦袋時,它就會舒服到呼出一長串的熱氣。馬廄就在不遠處,打掃得很幹淨。他提起衣擺,把小馬牽進去,給它找了個草料最多的位置。

卸下馬鞍,才拴好缰繩,江逝水便聽見身後的草料堆裏傳來古怪的聲響,他回過頭,看見頂上的草料被人從後面搬開,好像是幻覺,那個馬奴,就好像是只出現在他眼裏的幻覺。

李重山穿着一身方便做事的粗布短打,藍顏色的,最普通的衣裳。因為他身形高大,手腳處還有些短。

活脫脫就是從前江府裏馬奴的裝扮。

江逝水往後退了半步,不防備撞在小馬駒的背上,把小馬吓了一跳,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的手扶在馬背上,勉強支撐着自己站穩,好幾次開口想要說話,都發不出聲音。

他實在是受不了了,轉身要走,李重山忽然開了口:“小公子。”

江逝水腳步微頓,但還是很快就調整好心情,才擡腳要走,李重山就放下草料,站到他身後:“前陣子驚了小公子的畜生,我已經重新馴好了,小公子要去看看嗎?”

江逝水不答,往前走了一步,便被李重山拉住了手:“小公子不肯原諒,那畜生大概是要被打死的,我也要跟着受罰,求小公子垂憐,過去看看吧。”

糾纏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跟着去了。江逝水說是為了馬命,好好的一匹馬,被打死怪可惜的。

李重山馴馬的手藝是跟着江府裏的老師傅學的,很是不錯。今日江逝水再見那匹烈馬,它在李重山面前已經溫順地像一只綿羊了。

“小公子,請上馬。”

這也是馬奴李重山從前常說的一句話。

他搭着江逝水的手,把他穩穩地扶上馬背,然後牽着馬匹,慢慢地繞着馬苑走。

金烏西墜,江逝水衣上的顏色也被收去。

正是懷念舊日的時候,他卻想起建威大将軍李重山,他喜歡看自己穿紅色。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素衣,把問題就這樣問出了口:“我要再穿紅顏色的衣裳嗎?”

李重山并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小公子穿什麽都好看。”

好吧,他入戲太深。江逝水讪讪地收回目光,下意識要自己抓住缰繩,李重山拍開他的手:“小公子大病初愈,還是這樣慢慢走比較好。”

“嗯。”

天色漸暗,馬苑盡頭處,一個木屋靜靜地伫立着,正等着人到來。

從前在江府也有這麽一個木屋,就是馬奴李重山的房子。他不和其他奴仆住在一起,他自己給自己搭了屋子。不同于其他的下人房,髒亂得不成樣子,各種味道混在一起,他每天都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因為江小公子會過來找他玩兒,甚至在他的床鋪上午睡。江小公子随口說,喜歡他被褥上陽光的味道,他就每天都把被子拿出去曬。

他一定要把江小公子留在身邊,不論用什麽手段。

這時,李重山道:“小公子累不累?要不要進去坐坐?”

不等江逝水回答,他就向江逝水伸出了手。江逝水搭着他的手臂,翻身下馬。

建威大将軍能把他娶回将軍府,馬奴也一樣能把江小公子迎回自己的木屋。

屋子的布置也和從前的那座一模一樣,前後用布簾子隔開,前邊是一張木桌和幾個椅子,後面就是一張床榻。全是李重山自己做的。

他請小公子在有軟墊上的椅子上坐下。他不會做女紅,墊子是花錢請丫鬟做的。

李重山給他倒水,是山上的野蜂蜜水。江逝水捧着粗陶碗喝了兩口,就放下碗,問了他一句:“你不喝嗎?”

李重山搖頭,卻端起他的碗,抿了一口:“太甜了。”

江逝水撐着頭,回想了一下,如果是幾年前的小公子,這時候會說什麽話。

他會對馬奴李重山說什麽呢?大約會抱怨父親不讓自己騎馬出去玩兒,讨厭兄長總是讓自己念書。可是這些話題,已經不再适合提起了,他已經沒有父親和兄長了。

還會說什麽呢?還會和李重山說明天要去哪裏玩兒,明天想騎哪匹馬,今晚要不要一起睡,順便說悄悄話。這些事情,他如今也說不出口了。

李重山一心想回到過去,可要是一件一件事情細細追究,好像已經回不去了。

他出了會兒神,李重山已經在問他要不要在這裏睡一會兒了。

江逝水點了點頭,李重山便将他引到布簾子後邊的床榻前。他抽出江逝水的腰帶,幫他将頭發整理好。

被褥上仍舊是很濃的太陽曬過的味道,江逝水扯着被子聞了一下,很滿意:“挺香的。”

“小公子睡吧,過會兒我喊小公子起來。”

“好。”

雖然江逝水睡得靠裏,但李重山還是不敢上床。他就坐在角落裏,指尖像羽毛似的掃過江逝水的頭發,偶爾不小心扯動,江逝水咂咂嘴,他就知道該停手一會兒。江小公子從前問過他為什麽這麽喜歡摸他的頭發,他說小公子的頭發很軟,摸起來很舒服。

待江逝水睡熟了,他就偷偷把江逝水放在床頭的發帶收進懷裏。江逝水醒來問他,他就說是老鼠搶走了。江逝水還沒見過老鼠會搶東西,一定要他在下次老鼠來的時候,把自己喊醒,讓他也看看老鼠搶劫。

李重山漆黑的眼珠凝視着榻上的人,認真到虔誠。

但江逝水也沒讓他看太久。他很快就醒了:“你在看什麽?”

李重山湊近了看他,兩個人的鼻尖都快貼在一塊兒了。他顯然有些動念,已經忍耐太久,目光灼灼,聲音都有些低沉:“小公子昨天說,今天可以做那件事情的。”

江逝水知道是哪件事情,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麽動作。

他下意識把雙手合攏,高舉過頭頂:“是這樣嗎?”他已經做到自己認為的最好,卻仿佛看見李重山的眼裏有什麽東西漸漸地熄滅了。

他已經記不清楚了,只有李重山記得,把雙手按過頭頂的動作,就是他二人的頭一回,李重山把他壓在供案上的那個動作。

而江逝水也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其妙地不受控制、眼淚就自己流出來了。他仿佛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會很疼,疼到半死的那種。

原來他從來不曾忘記。那天晚上的歡愉只是一個人的狂歡,也可以稱作單方面的發洩。

冰涼的眼淚落在江逝水面上,江逝水抹了把臉,李重山的眼淚和自己的混在一起了:“你怎麽了?”

你哭什麽?你又不疼。

李重山抱住他,嗓音像受傷瀕死的野獸一樣嘶啞,也語無倫次:“逝水,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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