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望神仙

容淳是因為痘疫死的, 所以喪禮一切從簡,要盡快出殡。

他病重時,是江逝水和燕郎守在榻邊,而今長眠于棺中, 仍舊是這兩人守在他的靈前。

停靈的第三日, 江逝水垂着頭, 跪在殿中。他已經好幾日沒合眼了, 一想起容淳就哭,偏偏這宮中到處都是容淳的影子。

跪在他身邊的燕郎也一言不發, 緊緊地抿着唇,雙眼黑而無神,像是被人抽走了靈魂。

天色漸暗,殿中幾百支蠟燭的燭焰搖晃, 打在白布上的影子,也跟着跳躍晃動,晃得人眼暈。

江逝水忽然覺得有什麽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他恍惚轉過頭去,對上一雙天真懵懂的眼睛。他幾乎要以為是容淳死而複生了。

燕郎見他發怔,也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小公子。”

他回過神,才發現這人并不是容淳,這是李重山挑選出來的新皇帝。或許容家人的眼睛都是這樣的。

新皇帝今年也才三歲, 穿着灰白的小狐裘,眨巴着眼睛, 好奇地望着他。但是江逝水跪的位置,擡眼就能看見容淳的棺椁。他站起身,跪得久了, 雙腿沒了知覺,只能慢慢地挪到門前。

見他出來,外邊的吳易連忙上前:“小公子。”

他扶着門站穩:“有個孩子闖進來了,你去把他抱出來。”

他絕口不稱那孩子為皇帝,這還是在容淳的靈前。容淳這樣小心眼,哪裏受得了自己和別人用同一個稱呼?

吳易應了一聲就要進去,經過江逝水身邊時,江逝水忽然道:“讓李重山不要把人往我這裏送,我不想管。”

吳易腳步一頓,又點頭應了。李重山原本是想找個孩子替代容淳,好讓江逝水高興些,起碼這孩子能勸着江逝水吃點東西,或是去睡一覺,卻不想江逝水已經不太喜歡孩子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吳易已經把新皇帝哄着抱走了。

燕郎還跪着,低着頭,看不清表情。江逝水想起容淳臨走時,一定要打發他走,讓他離皇宮遠遠的。燕郎肯定不想走,說不定還想着要給容淳守陵。江逝水下定決心,等容淳出了殡,就把燕郎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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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寝宮已經被徹底清掃過一遍,熏了艾草。

江逝水獨自去了偏殿。容淳夜裏就寝,不要別人守夜,只要燕郎。夜裏要喝水、要吃東西,全都折騰燕郎,所以燕郎一直都睡在偏殿,很少回自己的屋子。

殿裏沒有點燈,江逝水在黑暗裏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才摸索着點起蠟燭。他看見正中擺着個小箱子。這個箱子原本放在床下,給偏殿熏艾的時候,有宮人要把箱子挪開,被燕郎冷着臉制止了。裏邊裝着的,應該是他的寶貝。

但這時箱子開着,江逝水看了一眼,只看見箱子底下放着幾張紙。

紙張被裁作奇怪的形狀,江逝水拿起一張,才發現将紙撐開,就是一頂紙做的冕旒,皇帝的冕旒。除了這個,還有宮中大太監常戴的帽子,一些沒有蓋上印玺的聖旨。

風将燭火吹滅,在宮中無數個無聊的夜裏,容淳就在這個沒有點燈的偏殿裏,披着被單,戴着紙冕旒,要燕郎配合他出演皇帝冊封官員的戲碼。他随心所欲地賜給燕郎官位,又把他貶下來,如此反複,樂此不疲,整整五年。

江逝水的庇護固然要緊,但他二人才是緊緊地纏在一起依附生長的。

難怪他臨死前,頒賜給江逝水他的第一個聖旨,他與燕郎的動作這樣熟練,像是排練了成千上百次。他們早就說好了,總有一天要在這些聖旨上蓋下印玺。

容淳在白日裏是受牽制的傀儡皇帝,在夜裏,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小皇帝這一生只有這一個臣子。唯有他在跪拜叩首時,不論起落升貶,都對小皇帝忠心耿耿,矢志不渝。

陛下就是燕郎的太陽。

江逝水把那些制作精巧的紙張小心地放回去,偏過頭,怕自己的眼淚弄髒了這些幹幹淨淨的東西。

他将箱子蓋上,忽然又聽見外邊傳來吵嚷聲。他推門出去,喊住一個宮人。

“有人給将軍下毒。”那人只說了一句就跑了。

不知怎的,江逝水忽然想起燕郎。他匆匆趕到李重山所在的另一處偏殿。

他站在殿門前看着,殿中氣氛凝重,李重山坐在正中案前,手邊淌着一灘茶水,杯盞已經倒了,骨碌碌地滾到江逝水面前。

孟葉樸手拿銀針,試了試茶水,銀針果然變黑了。他心有餘悸道:“得虧将軍及時吐出來了,這毒可真是……”

李重山看向江逝水:“你怎麽來了?回去休息吧,沒有大事。”

李重山要讓他走,不是沒有緣由的。話音剛落,吳易就帶着兩個士兵,押着燕郎過來了。他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後,低着頭,沒有一點表情。

江逝水撲上前抱住他,把圍着他的人都推開:“放手,放手。”

直到看到他,燕郎的眼裏才有了些光亮:“我以為小公子去找新皇帝了。”

“沒有,沒有。”江逝水含着眼淚,認真地看着他,解釋道,“我去幫你收拾東西了,陛下要發喪,我們得跟着去。”

燕郎道:“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說的是放在偏殿的那個箱子,江逝水抹了抹他的眼睛,點點頭:“我看見了,會幫你帶上的。”他回過身,沒有猶豫,向李重山跪下了,定定地看着他:“算在我的身上,是我管教不嚴。”

燕郎站在他身後,垂眸看見靜靜地躺在地上的茶盞,再看了一眼李重山,眼中再沒有波瀾。他失敗了。

江逝水握住他的手,低聲安慰道:“沒事的,別怕。”

燕郎把自己的手從江逝水手心裏抽出來,江逝水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着他。他朝江逝水搖了搖頭,轉身就跑,像一只真正的燕兒似的,揮舞着翅羽,突破重圍逃走了。

江逝水撐着手從地上爬起來,要去追他,走到石階前,卻忽然想到了什麽,猛地回頭看了一眼。

宮中瓷器,都有專門的瓷窯,底下寫有年月窯名。而躺在地上的那個茶盞,碗底一片空白,根本不是宮裏的東西。痘疫在常在冬春時節傳播,今年入冬,皇城郊外只有兩三例,發現之處,就被府衙安置好了,病人穿過的衣裳、用過的東西早已銷毀。如此防範,痘疫如何流傳到宮裏,又偏偏是容淳染上了。

他心中閃過一個可怖的念頭,倘若有個位高權重的人,暗中讓人留下了病人的東西,放進皇帝的寝宮呢?可是尋常人哪裏做得到這樣的事情?

燕郎也發現了這一點,所以他在茶盞被銷毀之前,将它留了下來,并用它給李重山下毒。無奈李重山警惕,還記得這個茶盞的模樣,逃過一劫。

江逝水看向坐在正中的李重山。還沒來得及問他,李重山原本并無表情的臉上,忽然變得驚慌,他站起來,帶翻了桌案,沖上前想要拉住江逝水,還喊了一句什麽,但是江逝水已經聽不見了。

在想明白一切之後,他便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五感封閉,整個世界都陷入一片混沌。

江逝水往後倒去,滾下石階。

江逝水磕破腦袋,昏睡了好幾天。

醒來時,是在将軍府,孟葉樸正給他診脈。他猛地把手收回來,支撐着發軟的身子,要起身下地:“容淳呢?燕郎呢?”

孟葉樸收回手:“先帝前兩日就出殡了,葬在皇陵裏。”

“那燕郎呢?”

“将軍原本是要處死他的,後來開了恩,讓他自己選死法。他就抱着個木箱子,蹲在先帝腳邊,一同被葬入……”

江逝水怔然,跌坐在榻上,久久說不出話來,眼淚止不住地流。

都不在了,他在乎的人,都不在了。他張了張口,最後咬着牙問道:“那李重山呢?”

“鎮南王容懷造反,将軍帶兵鎮壓去了,臨走的時候讓我照顧好小公子。小公子不用擔心,昨日才傳來前線大捷的消息,将軍很快就能回來了。”

江逝水忽然笑了,他俯下身捂着肚子,笑着笑着,嘔出一口鮮血。

身子養得好些了,趁着李重山還沒回來,江逝水躲開看守,溜出将軍府,拿着容淳臨終前給他的第一道聖旨,去找了當朝丞相。

“先皇臨終前賜我國公之位,建威大将軍李重山殘暴不仁,替先帝鏟除權奸,是我等為臣的本分。”

他瘦得厲害,一雙眼睛卻亮得不尋常,盯得丞相心裏有些發憷。他一邊随口應付着江逝水,一邊派人去将軍府喊人。沒多久,将軍府的人就到了。

江逝水躲到屏風後邊,丞相悄悄給他們指明地方。

後來他又找機會去找了朝廷裏的幾位重臣,無一例外,都是這樣的情形。

一直到建威大将軍大敗叛軍,活捉鎮南王容懷,率軍凱旋。

李重山離開皇城的時候,江逝水還在昏迷,他也沒辦法向他解釋。後來在前線聽說江逝水不是很好,他便難以安心。速戰速決,大破敵軍之後,把收拾戰場的後續安排下去,他就帶着一小隊人馬先回了皇城。

他倒是問心無愧,只想着跟江逝水解釋一下,江逝水就會明白的。朝政本來就是這樣的,他不殺容淳,容淳就會殺他。日子拖得越久,他冒的險就越大,他不想死,容淳就得死。他能容忍容淳長到十歲,還能容忍他和容懷勾結,直到他們約定的第五年的最後時限,已經是看在江逝水的面子上了。反正容家的孩子有那麽多,再找一個相似的也不是難事。

日夜趕路,抵達皇城時,已經是傍晚了。

李重山在将軍府門前下了馬,摘下頭盔丢給旁人,就要去看江逝水。

聽說江逝水想要逃跑,他就特意吩咐人要把他看好。如今江逝水住在一座小樓裏,日夜都有人看守着小樓,孟葉樸陪着他,出門都有人陪着。

士兵進去通報将軍回來的消息時,江逝水正和孟葉樸說話。

“您老要是做出了假死藥,千萬不要忘記給我一顆。”

孟葉樸沉下臉,佯怒道:“小公子不要說笑。”他看向那個通傳的士兵:“什麽事?”

士兵抱拳:“将軍回來了。”

孟葉樸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江逝水,只瞧這一眼,江逝水便惱了。他将面前的茶盞往邊上一推,起身就走,走上樓梯,要回自己房間。

孟葉樸不敢打擾他,帶着那士兵出去:“去跟将軍說,小公子不太高興,叫他別招惹小公子。”

那士兵領命下去,小跑着去找将軍。李重山也正要往小樓去,便在路上遇見了。那士兵又抱拳:“将軍,孟神醫說……”

屋瓦從空中落下來,砸在李重山面前,摔得粉碎。他在原地停下腳步,跟随的士兵紛紛拿起武器,圍在他身邊。

李重山擡起頭。江逝水只穿着一身單衣,披散着頭發,站在屋頂。他赤着腳,走動時将屋瓦踢落。方才落在李重山面前的瓦片,也是他踢下來的。

他臨風站着,雪白的單衣與烏黑的長發糾纏在一處。他沉着臉,斜斜地睨了一眼李重山。

李重山望着他,仿佛望着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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