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黑寡婦(六)

這是柳城最大的客館,已被蘭臺大家包了下來,用作旅途歇息之所。

此時,客館最大的一間卧房裏正傳來滄桑嘆息聲。

“夫人何故嘆氣?”

“我嘆歲月如刀,你瞧我的眼尾,又添一條細紋。”

銅鏡裏映出一張如花美顏,一雙秋水瞳眸,一張櫻桃小嘴,最是她那鼻子生得好,鼻梁微微凸起,挺翹風流,臉型也極為不錯,彷如鵝蛋,但只她年歲漸大,又閱歷豐厚,神态上不自覺間就帶出了一股子風月塵霜的味兒。

這味兒就是女人熟透了,有些男人興許喜歡這個調調。但更多的男人還是喜歡那些風華正茂的粉嫩女子,不但見着好,用着更好。

蘭臺若魚就是清楚這一點才那麽急切的想要尋找繼承人,這個車隊是她的心血所成,她不希望等她徹底失勢之後就被那些新起來的晚輩們踩着做了墊腳石。

想至此傷心處,蘭臺若魚驀地站起身來,道:“金烏西墜,女師還沒回來嗎?”

“回禀夫人,已派人去催了。”

“晉女少有美豔的,且還骨架子大,跳起舞來不比楚女好看,我讓女師去甄選女孩也不過是為了防止錯漏了美人胚子,晉國乃是當世的大國之一,人口繁多,說不準就生出一個鐘靈毓秀的美人呢。但現在看來,晉女果真讓人失望。此次為晉國君夫人獻完賀壽之舞後,我們便去楚國,楚國多美人,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合我心意的。”

“夫人說的是。”

至天色将黑時,女師領着千挑百選出來的四個女孩回來了,一入客館就先來拜見蘭臺若魚,面上微露喜意,一手牽着一個她自己頗為滿意的女孩進來道:“夫人,您快看看這兩個女孩,我瞧着都有您當年的雛樣。”

蘭臺若魚端坐着沒動,眉眼都不擡一下,而是道:“先讓我看看再說。”

女師知道這蘭臺夫人對自己年輕時的容貌最是自信不過,輕易不肯贊揚別的女孩,就轉了話頭,将四個女孩往前一推就道:“去給夫人磕頭。”

青果機靈,忙噗通一聲虔誠的跪下,擡起頭來就先給出了一個笑臉,“青果給夫人磕頭了。”

另外三個女孩也急忙忙跪下,按着青果的話都又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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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起頭來我瞧瞧。”

“喏。”

青果明明就一直揚着臉,但蘭臺若魚就是不看她,直接跳過她看向緊挨在她旁邊的一個女孩子,就見這女孩子長了一張瓜子臉,一雙杏核眼水汪汪的勾人,蘭臺若魚點了點頭道:“你站起來轉個圈我看看。”

女孩很聽話,讓轉一個圈就果真只轉一個,蘭臺若魚暗自皺眉,罵道:“木頭。”

女師忙推了女孩一把,“蠢笨如豬似的。多轉幾個,擡擡腿,下下腰。”

女孩有些嬌怯,行動遲緩了些,看的蘭臺若魚一個勁的皺眉,煩悶的擺擺手道:“這副小身子倒也算軟,腰肢也算細,只不知等她長大了,那一副骨架子是大是小,若是小就最好不過,公子們一摟就着迷,若是大就無用了,女兒家的長的比男人還魁梧,哪個男人喜歡。好生教教,跟在舞隊裏做個候補的舞姬吧。”

見蘭臺若魚又把目光放在跪在青果後面的兩個女孩身上,女師便道:“夫人,這兩個長得勉強,但嗓子極好,這個紮小鞭的嗓子清脆,那個披散着頭發的嗓子甜糯,翠娘上次陪客,被客人灌酒傷了嗓子,我就一直記挂在心,好容易又找到一個能頂替翠娘的。”

“我也來瞧瞧,哪個能頂替了我去。”

說話間,門外走來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個個身段袅娜,嬉笑打鬧着走了進來。

“我新編的舞都練好了,竟有閑心來看她們。”蘭臺若魚往并提蓮花的軟枕上一拄頭,擡起纖纖素手一指青果,“也罷,暫且饒你們一回。憐兒,你過來瞧瞧她,看可長的像你。”

“呦,像咱們的臺柱子啊,我先來瞧瞧。”翠娘撇開衆人先走了過來,挑起青果的下巴一看便笑了,斜睨着蓮步走來的白裙女子道:“我瞧着可比咱們家臺柱子這麽大的時候長的還好呢。”

“這天底下長得好看的女孩子多得是,可美人若是只長得好看就行了,咱們夫人也不會那麽憂愁了。”

“憐兒說的是。翠娘你自忖相貌與憐兒不相上下,卻一直比不得憐兒受追捧,為何?那是因為你身上沒有憐兒身上的那種美感,一舉手一投足的媚惑。你太硬了。”

翠娘櫻唇一撅,一掐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身,又猛的高擡腿到頭頂,抱住自己的腳尖道:“夫人你就偏心吧,翠娘這身子哪裏硬了?”

蘭臺若魚撲哧一聲笑了,擺擺手道:“你快把腿兒放下來吧,我說的硬可不是說你的身子,你啊美則美矣,就美在一張臉,憐兒呢,她不僅臉蛋是個美人,她渾身上下都透着一種風情。”

“我知道,憐兒是得了夫人你的真傳了,一舉手一投足牽動多少男人的心。”人群裏又走出一個藍裙女子,盈盈一笑,兩靥生嬌。

“桑女說的不錯。”蘭臺若魚走了下來,一步一袅娜,一步一生情,顧盼神飛,婉轉多媚。

衆人敬服,也學着蘭臺若魚走路的姿勢走了兩步,但大多都是東施效颦,醜态百出,只那憐兒得了蘭臺若魚的八分像,走起路來一搖三晃,扭腰擺臀間,直令人神魂颠倒。

蘭臺若魚站在她們之間,雖是年紀最大的一個,卻仍呈現鶴立雞群之态,将自己收納的這些一等一的美人看了一遍,最後将目光定在憐兒臉上,瞧着她的雙眼搖頭嘆息道:“憐兒差就差在一雙眼沒長好,若憐兒再有一雙媚态天成的眼,我就真的不用發愁了。”

憐兒有些黯然,遂即笑道:“與她們比,憐兒已得了夫人您太多的疼愛,憐兒不敢奢求更多了。”

原本在小青山村時青果一直自傲于自己的長相,可如今一看這些美人她才真正知道,什麽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就是那幹癟了的黃豆,竟還颠颠的在紅豆碗裏蹦跶,真羞愧死了。

“夫人別犯愁,您美貌猶在,又有像士妫大人、公子目夷大人那樣的知己好友相助,那些晚輩想将您踩下去也是不能。這四個女孩不行,咱們再找就是。”桑女勸解道。

“就是,美人何其多,我就不信只那紅泥、綠腰最出挑。”翠娘掐腰橫眉。

“我聽聞紅泥是齊女,綠腰是楚女,夫人,不若咱們這次賀完壽之後就往楚國去一遭?”憐兒建議。

“也罷。”蘭臺大家指着青果對女師道:“這女孩性格太野,我不喜歡,你好好教教她。”又對青果道,“既入了我的車隊,以後就是我蘭臺歌舞伎隊伍裏的一個,你年紀小便是妹妹,那些便都是你的姐姐們,你好生跟着她們學,別混鬧出什麽醜事了,若是被我發現了,就将你亂棒打死扔到荒郊野嶺去,讓野獸吃了你的身子,讓你魂無所依。”

青果雙股顫顫,伏地應諾。

“夫人,不若讓我來帶她?這女孩和我長的有幾分像,也算是我與她的緣分。”憐兒道。

“你們聽聽,這才是做姐姐的樣子。你們一個個的都學着點憐兒的大度寬容。罷了,今兒就別練舞了,咱們明早啓程,都回去好生歇歇吧。”

翠娘撇了撇嘴,站出來道:“這有什麽,她會帶人,我就不會了,那個據說能頂替我的丫頭你過來,從今往後你就跟着我了。”

桑女也道:“那剩下兩個就跟着我吧,一路上也挺無趣的,倒還不如讓我教她們幾首歌。”

“這才好,都是姐妹,就要如此相互扶持。都去吧。”蘭臺若魚滿意的道。

烏泱泱的美人退去了,蘭臺若魚便坐到軟榻上,拄着頭繼續尋思,正和女師商議着今後如何教導新來的四女,此時那曾跟着女師前去選人的劍客就走了進來,道:“夫人,客館裏來了個絕色的美人要見您,您快去瞧瞧。”

蘭臺如魚笑指着劍客道:“在你這個貪腥好色的臭男人眼裏,只要是個女人就沒有醜的。什麽樣的美人能稱絕色,她可有我美?”

劍客略一為難道:“夫人可要我說實話?”

蘭臺若魚一聽,稍顯正色,坐起來道:“比我美?”

劍客笑着一指自己的眼睛,“這裏生的實在是好,她就那麽坐在那裏,不言不語,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就酥了。”

“走,去看看。”蘭臺若魚一下站了起來。

蘭臺若魚自稱大家,又曾是出身貴族,坐卧起居時便頗有講究,此時見客,又聞聽是個極美的人物,就不免起了争強好勝的心,她命劍客先行一步,而她自己則坐在梳妝臺前重理鬓發,将家常佩戴的小珠耳珰換下,戴上了最為匹配自己容貌的夔龍紋黃玉玦,再往鏡子裏一瞧,覺得唇瓣的顏色不潤澤,就翹高尾指拈弄了一點子抹在唇上,上下唇那麽一抿,她原本稍顯幹澀的唇瓣就明豔亮澤起來,這才對自己滿意了,手搭在身旁女婦的肩膀上,道:“走吧,咱們去瞧瞧那絕色的美人。”

“喏。”

彼時大堂裏樓上樓下的客房門都被打開了,樓上的客房門口都站着一兩個美人,有些風華正茂,有些還只是一顆豆芽菜,顯見的是服侍那些美人的小丫頭子,然即便如此,這些小丫頭子也都長的頗為好看,有些俏麗,有些清秀,身上的風情竟不自覺的學了自己服侍的美人們,這大抵是那位蘭臺若魚的有心安排,當這一波的美人凋零,下一波的美人就長好了,出師了,如此這蘭臺歌舞隊就不會有消亡的那一天。

而樓下客房的門口則站着些把劍的男人,這些男人都長的身強體壯,面有煞氣,大抵便是蘭臺大家雇傭的游俠兒了。

“夫人來了。”樓上的美人們嗡嗡的叫起來,一窩蜂的往蘭臺若魚的身旁湧,就這麽,蘭臺若魚被衆星拱月着走來,她起眼先瞧見了那麽一個背影,這女子穿了一件百花穿蝶纏枝紋的曲裾深衣,就那麽孤零零的站着,她一見那肩膀眼前就先是一亮,肩若削成,這是美人必備的,纖腰盈握,線條流暢,但看背影此女便有了美人都要具備的兩樣,待見她轉過頭來,面貌如何蘭臺若魚沒來得及看,登時她便被那一雙眼睛吸引了。

盈盈一轉,媚意天成,怪不得珞那個家夥要說,被看了一眼體态就酥軟了,這女子就算是長的不怎麽美,有了這麽一雙眼睛在,她也能教出一個名姬來。

戀戀不舍的把目光從那一雙她渴求許久的眼眸上移開,此番才正視這個女子整體的長相,蘭臺若魚頓時就往前邁了一步,揮散開了想要圍過來看的衆女,那眉、那鼻子、那嘴、那潔白如玉的膚色,真無一處不美。

美還在其次,此女身上有一種書卷氣,仿佛學富五車,整個人自然散發一種胸有丘壑的貴氣,貴氣中散播媚意,不說話已自成風景,蘭臺若魚心想她服了,她是比不上這女子的。

“您可是這蘭臺車隊的當家人?”呂姣開口道。

這把子聲音也好,男人喜歡,蘭臺若魚頓時喜笑顏開,親切的上前來就握住呂姣的手,“我是。這位……”

“我不過是一個落魄的女公子,此番前來便是想借一接你蘭臺大家的威名,重新回到貴族圈子裏去。我已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不習慣從此粗茶淡飯一生。”

“像你這般的人物,怎會粗茶淡飯,被那些凡夫俗子糟踐了,不會,不論你在哪裏都不會。”蘭臺若魚瞧呂姣的目光頓時就變了,疼惜的什麽似的,還有同為天涯淪落人之感。

“不知你是哪國人?”

“齊國人。”呂姣道。每一個國家都有一個國家的風俗習慣和口音,為防止露餡,故此呂姣依舊說自己是齊國人。

“敢問嬌嬌祖上是?”

“往事已成煙塵,再輝煌又如何,我今日将要淪為歌舞伎,不想令祖上蒙羞,請不要再問。”呂姣垂眸黯然。

蘭臺若魚同情的點點頭,“我懂。”又反複打量了一番呂姣,越看越愛,便道:“你是想長久的呆在我這裏,做我這裏的臺柱子……”此話一出,那名憐兒的女子雙眸便是一黯,那翠娘看好戲的瞥了憐兒一眼,暗自得意。

“還是想以此為踏板。”

“我開頭就已說了,想再回到貴族的圈子裏去,自然是不會長久的。”

“可惜了。你若願意長久的呆在我這裏,我是很願意将我這全副家當都留給你的。”蘭臺若魚松開了握着呂姣的手,請呂姣坐下,她順勢坐到呂姣身畔。此時這蘭臺若魚對呂姣的熱情就減去了一半。那憐兒面色回升,若無其事的走了,那翠娘撇了撇嘴依舊站在那裏還想看。

但接下來的話就不方便被旁人聽了,呂姣要求與蘭臺若魚能單獨談談。

蘭臺若魚會意,牽了呂姣的手往自己暫居的院子裏走去,片刻而知,女婦奉上茶水便乖覺的退了出去。

二人安頓,靜坐,片刻呂姣開口道:“以我的相貌,被王孫公子看中只是遲早的事,說句不怕蘭臺大家你打我臉的話,即便我不借助你們也是能得到一場富貴的,但是我還看不上,我心氣高,既要與人做小,自然要那身份地位最高的男人。晉國君夫人骊姬也不過是一個亡國的小公主,她都能做得君夫人,我還不能嗎?此番我便想入王宮和那位争上一争,若贏了,蘭臺大家你從此又有了一個得力的靠山,若我輸了,不過一條命罷了,也與你無幹。”

蘭臺若魚心動了,想她這歌舞伎隊雖聲名遠揚,但到底是各國漂泊,就如那無根的浮萍,她還能一輩子不靠岸?若她能幫助此女得償所願,待他日她年老色衰,也能得她的助力在晉國養老。

想至此蘭臺若魚便道:“善,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親妹妹,只不知你可嫌棄我這個周旋在諸多男人之中的女伎?”

呂姣忙起身行禮,“我自身難保,豈敢嫌棄大家呢。”

蘭臺若魚笑了,“我最喜你這樣的女子,想要什麽明說,不藏着掖着的。”

呂姣也笑了,“我也最喜大家這樣的,助人為樂。”

二女心照不宣,合作愉快。

随後呂姣狀似無意的問,“蘭臺大家……”

“還這麽客氣嗎,叫姐姐。”

呂姣從善如流,假意問道:“姐姐。我想問一問,咱們這支隊伍下一站将去哪裏?”

“去晉國國都绛城,士妫大人乃是我的好友,恰巧晉國世子奚想為自己的母親骊姬恭賀壽辰,他就推薦了我。妹妹想在獻公面前露臉,這正是一個機會。”

呂姣搖頭,“我們在晉國王宮可沒有什麽助力,那裏全都是骊姬的人,我不能在骊姬的眼皮底下見獻公,姐姐若信我,入了绛城之後就聽我安排,我必能在骊姬無知無覺下得到獻公青睐,只要先得了獻公的寵愛,想那骊姬也輕易動我不得。”

“正是。我怎就沒想到呢,差點就誤了妹妹的性命,姐姐實在該死。”蘭臺若魚滿面愧疚。

呂姣忙寬慰道:“姐姐是直爽的心腸,哪裏像我這般斤斤算計,姐姐快別自責了。”

“是姐姐不如妹妹聰慧。罷了,入了绛城之後姐姐就都聽妹妹的,我一定全力幫扶妹妹,也希望日後妹妹莫要忘了姐姐,在姐姐落魄時幫襯一把姐姐也就知足了。”

呂姣道:“若妹妹日後博得滔天富貴,何止要幫襯姐姐一把,還要把姐姐接到身邊來好生伺候着。”說得蘭臺若魚高興不已,二女談話漸入佳境,頗有相逢恨晚之意。然隔着肚皮又都是各自心腸。

“姐姐,妹妹如今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已無處可去,姐姐現在可能收留?”

“自然。妹妹可還有什麽財貨傍身,姐姐這就命人去幫你搬來。”

呂姣搖頭,黯然神傷,“哪還有什麽財貨傍身,只有随身帶着的這一個包袱罷了,裏面也只幾件衣裳。”

蘭臺若魚一聽就更加放心了,卻原來是走投無路才撞到她這裏來的,遂忙道:“你跟我來,我這就給你安排一間屋子歇息,咱們明早就要啓程,今夜就別累着了,好生睡一覺,別再為前程擔憂一切都有姐姐呢。”

呂姣感激不盡,轉過臉去滴下淚來,還怕被人看見,急忙忙先走了出去。蘭臺若魚瞧見,心裏越發放心,待呂姣又添了幾分真誠。

作者有話要說:修改了小标題,英雄造時勢改成黑寡婦更合适。

麽麽噠,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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