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世·二

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死了。

嘎吱——嘎吱——

被人撕成塊,連骨帶血一起吃進肚子裏的聲音,好像刮着神經的锉刀,反複地、永無止境地在黑暗中回蕩。

因此,當我再次擁有清晰的自我意識,睜眼看到了陽光時,我一時詫異得無法反應。

人對于自己最早的記憶一般是從幾歲開始?

三歲?五歲?還是在更早之前?

我的第二世開始得毫無預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明明前一刻還在被鬼分食,到最後連疼痛都已經麻木,睜開眼睛時,我躺卧在幹草堆裏,籠罩視野的天空又高又遠,藍得一望無際。

明明是和黑暗的庭院截然不同的景色,我體內卻沒有任何陌生的感覺,仿佛我會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拉着車的女人回過頭來,那是一張陌生的臉,當她開口微笑時,一股本能般的暖意,就像琴弦撥動便會發出聲音,自然而然地在我心髒處擴散開來。

“終于醒啦?”

那雙粗糙的手摸上我的頭發。于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這是「母親」。

這一世,我沒有父親,只有「母親」。

我們的家在村尾的大石頭邊上,有一張草席,一個缺口的鐵鍋,還有一只從來不會汪汪叫的大黃狗。

生活稍微沒有那麽困難的時候,「母親」會坐在水井邊,用野花為我編頭發。

平淡的日子如水流逝,上輩子的記憶仿佛成了一場荒誕而遙遠的異夢,是我懷疑現實過于平靜,在意識昏沉時捏造出來的臆想。

我從坐在堆滿幹草的車上,到背着籮筐和「母親」并肩行走。後來,成了我拉着車,「母親」坐在幹草堆上,笑着和我說她真幸福啊,眼角邊的皺紋都眯在了一起。

一切就像是一場夢。我甚至開始懷疑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這種吃人的生物。

村子被鬼襲擊的那一天,我正好外出。「母親」因為身體不适,留在了屋內休息。

落日時分,暗紅的污跡染紅了路邊的野草,風中有一股死亡的寂靜。我背着空空的籮筐,路過塗滿血跡的木屋,破碎的草席散落在地,斷着首級的屍首靠在水井旁,鄰家的大嬸不再笑鬧,只剩下一節胳膊,落在沒來得及逃出的門檻上。

我回到熟悉的屋子前,聽到了再熟悉不過的,人的骨頭被嚼碎的聲音。

嘎吱——嘎吱——

明明只是我的一場噩夢而已。

我放下籮筐,拿起木樁邊的斧頭。

明明,只是我的一場噩夢而已——

夜幕垂臨,最後一絲光線遙遙嵌在地平線上。我發現自己沒有在呼吸,強迫自己的肺部納入氧氣。

呼出白霧的那一刻,我恍恍惚惚地想到——

啊,原來已經是冬天了啊。

冬天。

沖進屋子的時候,我大腦一片空白。

用盡這一輩子的力氣,我揮起斧頭剁下去,滾燙的鮮血迸濺出來,那只鬼發出扭曲的痛嚎,尖利的指甲猛地扼住我的脖頸,将我一把甩了出去。

我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身體仿佛瞬間被抽去力氣,軟綿綿地順着牆壁滑下來。

影影綽綽的黑暗圍攏過來,我的視線越過那只鬼,落在地板的殘肢上。

一只慘白的手臂,微微張着手指,仿佛想要抓住什麽一樣,定格在了死前的一刻。

「母親」其實并不是我的「母親」。

她以為自己隐瞞得天衣無縫,這些年來沒有露出絲毫馬腳。她過于信賴人類保密的能力,不知道自以為熱心的村民很早就告訴了我真相。

那些人帶着憐憫的表情,說我不過是被「母親」撿回來的孩子,我和「母親」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說完,那些人總是會密切關注我的反應,見我既不慌張,表情也不痛苦,便忍不住會露出遺憾的神色,像沒有吃到東西的孩子一樣,咂着嘴巴離去。

我從來沒有問過「母親」,她當時為什麽會選擇将我撿回來。

如今,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答案了。

我看着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的女人,忽如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死去之後,我做了十幾年的夢。在即将被殺死的前一刻,終于又找回了活在現實中的實感。

殺死村民的鬼,後來被拿着刀的男人殺死了。

那個男人出現得悄無聲息,好像從鬼身後的陰影裏爬出來。他砍不斷鬼的頭顱,但将鬼的四肢一次又一次地削下來,最後終于将鬼制服,拖到屋子外面的空地上。

我當時已經幾乎無法言語,只能靠坐在牆邊看着這位遲來的斬鬼人。他很努力地為我包紮止血,一切都是徒勞。

我拜托他将我挪到門口,我想親眼看到那只鬼的消亡。

盡管血流不止,在體內的血液都快要蒸發幹淨之際,漫長的夜晚終于出現裂縫,黎明的光線從群山背後溢出,天空逐漸放亮,面目猙獰的鬼在陽光的照射下痛苦地翻滾着,化為煙塵消失在我眼前。

“鬼的弱點,在于陽光。”男人低聲告訴我。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擡手阖上我的眼睑,表現出一點對将死之人的尊敬。

血沫混着碎肉在喉嚨中湧動,我挪動嘴唇,問他:

“延喜十一年(912),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男人愣了一下。

“那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啊。

我點點頭,好像忽然有點累了,好像忽然安心下來,慢慢阖上眼簾。

我依然存在于世間。

有時候是村民,有時候是侍女,有時候是武家的女兒。

漫長又短暫的人生,像眨眼一樣,閉上眼睛再睜開後,世界已變得截然不同。

在我的第一世,人們還無法理解鬼這種生物的出現。

到了我的第二世,人們開始摸索将鬼殺死的方法。

平安時代中葉,世間出現了第一只吃人的鬼。人類被鬼單方面獵殺了這麽多年,到了室町幕府時期,終于出現了斬鬼人。

那是我的第五世,戰國時代尚未降臨,但幕府的勢力日益衰微,各國的守護大名各自為政,隐約有股風雨欲來的兆頭。

我出生在偏遠的山村裏,家裏的兄弟姐妹一只手都數不過來。我排行老七,于是大家都叫我阿七。

村裏有一個習俗,到了晚上都要點起紫藤花的熏香。有誰家的小孩子不聽話,就會被大人吓唬,晚上會有鬼從山上下來,專門叼走不聽話的小孩。

村裏大一點的孩子喜歡講鬼吃人的故事,晚上大家擠在一個屋睡覺的時候,膽小的總會吓得瑟瑟發抖,但愈是害怕,又愈是想聽。

我總是在故事還沒講完的時候就睡了過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會有人抱怨我性格無趣,久而久之,“無趣的阿七”這個稱號就傳揚了出去。

那個年紀的孩子,若是沒有可以取笑的對象,就像年幼的虎崽子,沒有可以磨牙的骨頭,渾身上下都癢得很。

我的鄰居是個沉默寡言的鳏夫,年輕時左腿染了疾病,走起路來有些怪異。村裏的孩子總喜歡追在他的身後,一邊高聲笑鬧着,一邊一瘸一拐地模仿他別扭的姿勢。

一天夜裏,沉默寡言的男人熄滅了家裏紫藤花的熏香,第二天家中只剩下一灘血跡。

偏遠的山村,第一次迎來了斬鬼人的到訪。

那是一個二十五歲上下的年輕人,頰側劃着三道仿佛被野獸抓出來的肉痕,眼神銳利又清明。

他沒有在村裏久留,将吃人的鬼制服,暴露在陽光下殺死後,他收拾行囊,再次踏上了路途。

我在他身後跟了三天,翻山越嶺,直到他不得不在一個茶屋停下腳步,皺着眉頭認認真真問我跟着他的意圖。

“我想知道鬼是什麽。”我對他說。

人們對于鬼的認知,僅僅停留在鬼的複生能力,以及對陽光和紫藤花的懼怕上。

而這些少得可憐的情報,卻是由一代又一代人的鮮血堆砌起來的。

“鬼是吃人的生物。”斬鬼的劍士這麽告訴我。

但我想知道更多。

我想知道鬼是不是一種疾病,是不是幾百年前忽然出現在這世上的,一種無法治愈的瘟疫。

“人為什麽會變成鬼呢?”

聽到我這個疑問,對方的臉色變了。

“吃人的鬼,怎麽可能是人變的。”

這世上的第一只鬼是從何而來,那時候的人們還并不知道。

在古老的傳說中,鬼是突然出現的生物,如同降下的天災,沒有因由,只有結果。

我知道第一只鬼是怎麽出現的,但我不知道其他的鬼是怎麽誕生的。

我甚至懵懵懂懂地以為,那些鬼患上的是相同的疾病——畏光,噬人,力大無窮。

至于壽命……

鬼究竟能活多長,又有誰知道,而且從何得知呢?

因此,當時的我毫無警惕之心。

熊熊火光映紅了夜空,被鬼襲擊的街道淪為一片火海,坍塌的房屋連綿成燃燒的巨蛇。斬鬼的劍士追着渾身是血的鬼消失在街巷盡頭,周圍的人們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火警的鳴鐘在空氣中不斷回蕩。

就在那和黑暗交織火光中,看起來像是幸存者的少女站在街道中央,靜靜注視着眼前的火海。

如果我當時觀察得更仔細點,說不定會發現她嘴角細微的笑意。但火海即将崩塌,我想都沒想,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別傻站着了,快走!”

細膩柔軟的手臂,皮膚冰涼。即便在那樣高溫的環境中,我也忍不住——不,是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

有那麽一瞬,死亡的預感使我頸後的汗毛根根豎起。

但不知為何,那股寒意又倏而散去。

少女的眼睛是紅梅般的顏色,被那雙瞳孔注視着,一股熟悉到詭異的感覺忽然爬上我的喉嚨口。

“你……”

少女微微一笑,輕聲細語地問我:“你是誰?”

……

如果有人告訴我,我當時拉住的,是我那活了好幾百年的前未婚夫,而這世上所有的鬼,全部都是他一人搗鼓出來的,那麽,我一定會堅定地甩開他的手,順帶将他一腳踹進火海裏。

可惜,當時的我并不知道,我的前未婚夫還活在世上這一事實。

以及,當時的我怎麽也不會想到。

……

草,他居然還會變形。

作者有話要說:  私設如山警告

關于人類是如何掌握殺鬼的技巧的,腦洞設定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例:發現鬼怕陽光→好,用陽光幹死它

發現鬼害怕紫藤花→很好,這個也用起來

至于呼吸法和日輪刀,我猜【瞎猜】是戰國時期才有的

呼吸法是緣一創立的,至于日輪刀是什麽時期出現的……随緣吧,就選戰國了【你。

總覺得在呼吸法和日輪刀出現之前,人類要是拿鬼毫無辦法也太慘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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屑老板才是真·女裝愛好者

不對,他本人就是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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