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平安·二

活的年數久了,并不代表人會變得十項全能。

有一句偉大的諺語說過,養育一個孩子需要舉全村之力。

人類的嬰兒和野獸的幼崽不同,剛出生的時候軟弱無力,完全沒有自保的能力。從學會走路,到開口說話,直到能夠完全獨立,至少有十幾年的時間,人類的孩子都需要在他人的照料和保護下成長。

就算是鬼舞辻無慘,剛出生的時候和其他幼兒也沒有太大區別。

我趴在木地板上——平安時代還沒有榻榻米——以後會成為鬼舞辻無慘的孩子裹在柔軟的被子裏,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臉頰旁邊。

我們的視線一起沿着房梁游向廊檐,又沿着廊檐飄向庭院。

他在看着哪裏?

我試圖從新生兒的角度出發。

廊檐下系着我挂上去的瓦片,風吹過時會發出玎玎珰珰的聲響。

宅邸裏的侍女不明白我這搞的是什麽,說實在的,我也不太确定,自從夫人分娩的那一晚之後,這個宅邸裏的人好像都對我有了新的認知,我想做的事情只要不過分出格,基本上沒人攔阻。

這大概是夫人的授意,或者說,是她對我微妙的補償。

生産之後,夫人的身體一直十分虛弱,貴族女性不需要親自喂養孩子,那些瑣碎的事情自有乳娘和侍女操心,她因此鮮少露面,在這個諾大的宅邸內幾乎成了隐形人。

“玎珰——”

仲春,庭院裏的櫻樹開得正爛漫,飄飄灑灑似漫延的雲霞。

午睡的時間,他好像并不打算睡覺。于是我抱着那孩子,帶他站到櫻花樹下。

“看,這是櫻花。”

我随手一指,然後轉向朱橋下的池塘,池塘裏游曳着五彩斑斓的金魚,拖着長而豔麗的尾巴,在清澈的池水中像在天空之境裏飄動。

“這是金魚。”

我點了點水中的倒影。

“這是雲。”

燦爛晴朗的春日,雪白的雲朵像花一樣綴在水面上,和飄落的櫻花相映成趣。

“你認得自己嗎?”

這個問題可能難度比較大,他最近才學會翻身,距離擁有自我、認識「自己」這一概念,估計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這是樹,這是圍牆,這是走廊,這是你的房間。”我仿佛在和自己說話。

“那個很高很遠的東西,叫做天空。”

裹在布團裏的孩子安安靜靜,鬼舞辻無慘是一個很好帶的孩子,除了到飯點的時候哭一哭,鬧一鬧,平時他就睜着紅梅色的眼眸,默不作聲地觀察着周圍的世界。

我不知道該說他是乖巧還是敏感,對于求生的本能,他确實有種近乎直覺的反應。

一般來說,人類的幼兒喜歡看到人的臉,喜歡聽到人的聲音,和人進行互動。

我仔細觀察過,發現這個孩子對周圍的人并沒有太熱絡的反應。

本來應該是同類,所以會産生興趣的人類,對這孩子來說和房間裏的物件好似并沒有什麽不同。

與其盯着別人的臉,這個孩子更願意看我衣服上的色彩和花紋。

不會對周圍的人做出讨喜反應的孩子,理所當然地,沒有收獲人們的喜愛。

這個孩子五歲的時候,夫人依舊閉門不出,常年待在寝殿裏調養身體。他已經是可以自己走動的年紀,我綴在他身後,他走三步我走一步,路過中庭的時候幾位侍女竊竊私語的聲音飄了過來,影影綽綽的身形隔着竹簾看不真切。

“……可憐的夫人,如果不是因為那孩子……”

“如果是健康的繼承人倒也罷了,偏偏又是那副模樣……”

“死而複生是真的嗎?這世上怎麽會有……”

“噓。”

竹簾後的身影隐入室內,竊竊私語的聲音如水面的漣漪,微微一晃便消失不見了。

那孩子當時什麽都沒說。

晚上将要歇下時,他忽然出聲喚我:

“阿朝。”

我放下火箸,炭盆裏的火光從灰燼的縫隙裏透出光亮。黑暗的房間裏,光影匍匐在四角,他又喚了我一聲,我繞過幾帳,來到他身邊,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沒有發燒。

“怎麽了?”

他現在又不出聲了,只是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捏住我的衣角。

“哎,”我笑道,“你都幾歲啦,還要人陪你睡覺嗎?”

我以前對照顧幼崽的辛苦沒有太多體會——收養荻子的時候,她已經是能自己從人販子手中逃跑的年紀——忽然要一天二十四小時照顧軟趴趴的新生兒時,剛忙起來那陣确實夠嗆。

鬼舞辻無慘生來體弱,小時候經常發燒,我想了各種辦法幫他調養身體,從日常的飲食到生活習慣,總算将他養得健康了一點,明年就可以和同齡人一起去宮內進學了。

我在他的身邊躺下來,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你有什麽想問的?”

如果我不主動這麽問,他能一直憋到天荒地老。

紅梅色的眼瞳瞥了我一眼,然後又瞥了我一眼。

我撥開落到那孩子臉頰邊的黑發,聽見他慢慢地說:“我不喜歡那幾個侍女,能把她們逐出去嗎?”

“……為什麽這麽說?”

“我是母親唯一的孩子,”那個孩子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複述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話語,“我有這個權利。”

我頓在那裏。

“背後說人壞話确實不對。”我斟酌着詞句,夜裏可能是有點冷,寒意黏附到皮膚上,我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蓋到他的下巴處。

那孩子看了我一會兒,紅色的瞳孔像珊瑚玉一樣漂亮。

“算了。”他說,“就算逐出去了也沒什麽用。”

他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睡着了。五歲的孩子臉龐十分稚嫩,但他阖着眼簾的模樣,依稀可以看出以後的輪廓。

鬼舞辻無慘在宮內進學的過程中表現得十分出色,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四書五經,他都遠遠甩下同門一大截,很快得到了各方面的賞識。

他的人生軌跡開始和我認知中的重疊,随着年數的增長,其他人開始漸漸遺忘他出生那一年的異常,宅邸內的仆從和侍女對他恭敬有加,他雖然還未行元服之禮,舉手擡足間已經隐隐有宅邸主人的派頭。

十二歲那年,卧病在床多年的夫人溘然長逝。在宮中進學的這些年,鬼舞辻無慘學會了擺出溫和親切的模樣,風雅俊秀的少年郎在母親的葬禮上表現得十分哀傷,我是宅邸內的侍女,和其他人站在他身後較遠的地方,在焚燒經文的熏香中,看灰燼乘風而起,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夫人去世後的第二年,鬼舞辻無慘舉行了元服之禮。

時間這種東西,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幫他系上外袍,束起海藻般烏黑濃密的長卷發。隆重的場合,我并不會在場,也不會親眼見到他被社會承認為成年人的瞬間。

“走吧。”我拍拍他的後背。

身着正裝的鬼舞辻無慘穿過長廊,仆從侍女們無聲地彎下腰來。我目送着他掀開禦簾上了牛車,心裏說不上有什麽感覺,可能就和下雨時的湖面差不多吧,漣漪很輕,但餘韻綿長。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外的走廊上有人在那裏等我。

“你找到那位醫師了嗎?”

風塵仆仆從京外歸來的侍衛搖了搖頭。

平安時代的醫療資源十分貧乏,典藥寮的醫師只為貴族問診。我在宅邸內待了這麽些年,時常會幫其他仆人看病抓藥,大家雖然依然覺得我怪異,對待我的态度卻溫和不少,在夫人去世後,俨然有将我當成宅邸的管家看待的趨勢。

侍衛的名字叫八兵衛,家裏父母雙亡,和妹妹相依為命。我幾年前治好了她妹妹的風寒,在那之後他一直想報恩,我正好想要找到當年的那位醫師,就将尋人的委托交給了他。

可惜的是,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毫無所獲。

如果事态依然按照我第一世的時候那樣發展,鬼舞辻無慘會在一年後染上絕症。

“我知道了。”我放平心态,“辛苦你了,你先下去吧。”

這些年來,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學會了放平心态。

發現這一世的軌跡和我的第一世重合越來越多的時候,我表面上穩得不行,實際上恍惚了好久。

我以為我是來矯正命運的,結果命運自己把自己給掰回去了。

後來我學會了:如果心态無法放平,那就先試着将自己物理放平,在地上鹹魚躺一會兒,總能找回心理平衡。

我躺在硬邦邦的木地板上,終于躺夠了,重新坐起來,來到梳妝鏡前理了理頭發。

待會兒鬼舞辻無慘回來了,我還得去宅邸的大門口迎接他。

我該對他說什麽?

恭喜你,終于成年了。

可惜我的責任還沒有結束,肩上的擔子也還不能放下來。

元服之後,就是成年人了,既然是成年人了,就該準備娶妻了。

平安時代大家都是早婚早育,說起來的話,鬼舞辻無慘出生的那一年我十四歲,以這個年齡差,我都可以勉強當鬼舞辻無慘他爸了。

當然,這并不代表我希望鬼舞辻無慘叫我一聲爸爸。

我看着銅鏡中的倒影,倒影裏的人保持着十八歲的模樣,同樣平靜地看着我。

我的時間靜止于十八歲那年,在那之後,不論光陰如何流逝,我的容貌都沒有改變分毫。

如今還能勉強用各種借口搪塞過去,但如果再過十年,二十年,我可能就要被當做妖怪抓起來物理超度了。

在被物理超度之前,我希望能解決鬼舞辻無慘身上的詛咒。只要他不染上絕症,或者染上絕症後一氣之下把醫生砍死,後面那糟心的一千年就不會發生。

我覺得我之所以會重生,就是為了阻止這命運的輪回。

等我實現了這個目的,把該解決的都解決了,也就差不多到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開始的朝日子:我要把無慘養成正直的青年。

現在的朝日子:算了,不殺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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