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徐福踏進門來的時候,不少人都驚了驚,像是第一次見着他一般。
“……是、是你!”低着頭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走過來,他擡起頭看了一眼擋在門口的徐福,頓時臉色大變。
徐福挑了挑眉,“是我。”
他沒想到在王宮中待了一段時間,邱機竟然這麽快就恢複了,還回到了奉常寺中。
徐福讓出半個身位,讓邱機通過,只不過等邱機擡腿跨過門檻的時候,徐福才注意到對方的身體歪斜得似乎有點過了分,再看他跨過門去,走上兩步竟然是歪歪扭扭,徐福才愕然發覺,他雖然看似恢複了,但是因為過分躁郁導致身體有些偏癱,四肢都變得不協調了。
經受過這樣大的折磨,邱機身上的氣焰很快就被消磨下去了,竟然見着他都沒冷嘲熱諷,又故意擠兌他。本來徐福還覺得不可思議,但現在一聯系到他如今的模樣,便不覺得奇怪了。
邱機心中說不定對他已經懷有畏懼了。
徐福倒不擔心自己會和同僚不合,沒有誰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的,越是有能力才越是容易被嫉妒嘛。
他擡腳往裏走去,又撞上了王柳。
王柳見着他也呆了呆。
別說邱機和王柳了,應該說整個奉常寺都覺得驚奇不已。當初徐福空降而來的時候,就出現得十分突然,衆人事兒也沒能弄得清他的身份來歷,偏偏能進奉常寺來的人,絕不可能是騙子,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冒官?那是會被處死的。所以衆人雖然對徐福心懷敵意和輕視,但他們倒也沒有懷疑徐福的身份。
只是過了那麽幾天,徐福被秦王近侍給帶走了,之後便再也不見回來了。初時,衆人以為徐福來歷非凡,這進了王宮是要享受恩賜的,誰知道後來一直不見人影,衆人便猜測,他或許是犯了什麽錯,被暗地裏處置了。
誰能想到,徐福還會有重新出現在奉常寺的一天呢?
他到底去王宮做了什麽,便成為了一個謎。
“沒想到你竟然還回來了……”王柳心底對徐福積怨甚厚,他始終記得那天被炸了一身屎的感覺,恥辱!那是畢生恥辱!王柳直接将這視為了徐福對他的故意陷害。
其實徐福哪來的閑心去設計一出炸屎的戲碼啊,王柳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這樣麻煩又降低逼格的事兒,徐福才不會做!
“職責所在,自然要歸來。”徐福淡定回應,随後繞過王柳走向自己之前的位置,不過等走近了之後,徐福就發現,哦,他的位置沒有了。或者準确的說,是被人占領了。
王柳看好戲地嗤笑了一聲,走在徐福背後,悠悠道:“我瞧你是不用歸來了,新人倒是比你有用許多。”
他好歹也是跟着秦始皇見過呂相,瞥過太後,噴過長信侯的人!
哪個新人的履歷能比他還要光芒四射?
“意思是,這裏沒有我的位置了?”徐福斜睨着王柳。
王柳原本正要笑出聲來,再好好諷刺徐福一番,誰知道他一對上徐福的雙眼,竟然是說不出話來了。也許是那随意的一瞥,令王柳敏銳地察覺到了察覺到了幾分危險。
他這才發覺,重新回到奉常寺的徐福,看上去似乎有哪裏不太一樣了。
徐福并沒有這個自覺,他沒想到人在經過殺戮的洗禮之後,是會沾染上殺氣的,他也不知道自己那随意的一瞥,還帶着幾分嬴政的精髓,所以瞬間就讓王柳怔住了。
王柳很快回過神來,頓時覺得自己剛才的反應太過丢臉,于是心中對徐福的怨怼更甚,甚至單方面地認為徐福那就是在故意讓他丢面子。不過王柳沒邱機那樣橫沖直撞。他只是輕笑道:“位置啊,那你得問他要啊。”王柳說着朝門外一指,只見門外站着一身着官服的青年,膚色白潤,瞧上去應該也是鐘鳴鼎食之家出來的。
青年板着臉走過來,硬邦邦地問:“何事?”
想必他就是那個新人了。
徐福完完全全地轉過身來,目光直視對方,“閣下為何占據我的位置?”
青年猝不及防地對上徐福那張殺傷力極強的臉,當即就呆住了,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讷讷地出聲,“……這、這是你的?”
徐福點頭。
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啊,這個新人似乎對他并沒有敵意?
青年馬上彎腰去拿桌案上的物品,“抱歉,我并不知曉。”青年拿着自己的物品,很快就出門命人搬新的桌案來了。
搞了半天,原來可以自己命人搬新桌案來啊?徐福無語。見王柳那副幸災樂禍的模樣,他還以為多大一回事兒呢。
青年既然将位置讓出來了,徐福當然也不會推拒客氣,他挺喜歡這個位置的,剛好和其他人隔出一段距離,他想做什麽都很随意便利。
那青年命人搬了新桌案進來以後,又走過來,沖徐福道:“我叫蘇邑。”
徐福擡頭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哦。”
蘇邑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轉身回去了。
王柳在一邊,看着這一串事情的變化,登時就懵了。怎麽會這樣?王柳怎麽也沒想到,他費盡心思挑撥徐福與蘇邑的關系,怎麽蘇邑就不上鈎呢?徐福不是很能得罪人嗎?怎麽就沒和蘇邑掐起來呢?
過了會兒,徐福突然擡頭,看着王柳,“麻煩讓一讓,擋住光線了。”
王柳臉上蒙着一層愠怒,強自隐忍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其他平日裏對他多有巴結的人,此時也湊了上來,只不過今日他們卻沒有同他一起指責斥罵徐福。
“我看不如……不如就繞過他得了……”
“其實我總覺得他與宮裏牽連甚密啊,對待他我們可得小心行事……”
“是啊是啊,瞧蘇邑都不與他為難的模樣,說不準就是得了什麽內部消息……”
這些人如今倒是跟個牆頭草似的,還沒讓他們上陣呢,就先自己慫了。
王柳頓時被氣得七竅生煙,心中暗罵,蒙受奇恥大辱的又不是你們!自然說話輕松!王柳狠狠咬着牙,他總有辦法能好好懲治徐福一番,他倒要看看,這人背後到底有個什麽了不得的背景?難道還能比他的出身更為高貴嗎?
徐福不知王柳心中算計,他用手指沾了水又開始在桌案上寫寫畫畫。
別人妄圖偷窺時,水跡很快又幹了,于是那些人什麽也沒能瞧出來,只能讪讪收回目光。
到了酉時,衆人散去進食,徐福也跟着而去。不得不說,秦國給予官員的福利還是相當不錯的,至少管飯管住。徐福領了飯菜端進自己的小房間,沒等他放下,開門就是一陣灰撲面而來。
徐福瞪了瞪眼,看着屋子裏亂糟糟的環境,還有空中飛揚的灰塵,再低頭看一眼被灰塵撲了個滿面的飯菜,頓時什麽食欲都沒了。
他無奈地轉身倒掉了飯菜,随後進門來,恹恹地提着木桶去打水。
總得收拾一番,不然如何睡人?連那板凳坐都不敢坐。
他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麽他才離開大半個月的功夫,屋子裏就成了這副模樣。徐福狐疑地轉了個圈兒,有些懷疑是不是王柳背後動了什麽手腳。只有他有這個可能性。誰讓邱機現在已經是暮氣沉沉的模樣了呢?他不可能還在這種事上來為難徐福。
不過這些猜測都沒有證據。
徐福皺了皺眉,随即便将思緒都抛到了腦後。
他去打水提回來的時候,便有王柳望着他的方向露出嘲諷的目光,其他人或許也想嗤笑,但他們都還記得那天趙高前來尋徐福的時候,王柳可都當衆丢了臉面,他們又怎麽敢輕舉妄動?而奉常寺內比王柳更有地位的,自然也不會目光短淺到時時去注意一個除了容貌便不太起眼的小官。
聰明的上司是很少會與底層小下屬為難的。
頂着王柳嘲諷的目光,徐福一手提着水桶,還能一邊雲淡風輕。
哦,裝逼技能太純熟,無論何時何地都能不需要冷卻地快速使用出來。
只是等将水桶提回去以後,徐福才猛地松了一口氣,連忙擡手按了按胳膊,手無縛雞之力就是這點不好,稍微提個重物,手臂就會酸疼了。
他打濕了抹布,先擦過了桌子,再是凳子,随後來到床邊,一掀被子。
徐福的臉色登時就沉了下去,眸光冰冷。
那被子裏被人塞了稻草泥土,還散發着輕微的臭味兒。
若說不是有人故意為之,那還能是怎麽回事?難道燕子築巢築到他床上來了嗎?
徐福将手中的抹布一扔,頓時覺得自己老實擦桌子的舉動也太蠢了點兒。他應該早一點掀開看的,那陣功夫算是白費了!徐福從來不是軟柿子,他不樂意被人捏,有人敢做出這樣的事兒,仗的無非就是他沒有證據,畢竟那段時間他并不在奉常寺內,他也沒有親眼看見,嫌疑人是可以狡辯的。
徐福嘴角微翹,露出一個冷笑來,随後他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不發威,又當他是病貓了?
嬴政下朝回宮,腦子裏還回蕩着剛才朝堂之上的畫面。
他不出差錯地加了冠,還順利擒拿了嫪毐,稱病的呂不韋聽聞風聲,便忙不疊地來了朝上,只是在見到衆臣朝拜,高呼“秦王”時,呂不韋的臉色實在難看得緊。不僅是他,秦國上下都知道,這位秦王的羽翼豐滿了,他要真正走出親政的第一步了。
呂不韋作為秦國官階最高的相邦,又拜為秦王仲父,手底下門客萬千,他本人也交友甚廣,他不僅有錢,還與門客著了《呂氏春秋》。呂相的位置太高了,他的朋友也太多了,他太有錢了,手底下的門客也太有才了。這樣一個奸猾的人,他幾乎屢次蓋過秦王的光芒,企圖讓呂相的名聲比秦王更為響亮。
想一想,秦王第一個下手的不是他,還會是誰呢?
大家都心有默契,但誰也不會說出來,他們只知道,如今效忠秦王才是正途。秦王身後還有手握兵權的大将,如今又掌握朝堂,他本人的高智,從嫪毐之變中便可得見,秦王并非之前他們膚淺印象中那樣的無能,相反的,秦王展露的鋒芒,還令人側目佩服。
呂不韋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所以見到毫發無損的嬴政,他心中的危機感越發地擴大,于是自請去鎮壓嫪毐餘黨。他打算離開鹹陽一段時日,起碼不要急着去礙嬴政的眼,等到時機合适,他必然還要将權利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中。
嬴政也允了他的請求。
嬴政很清楚呂不韋在想什麽,但他也另有自己的盤算,該清除掉的敵人,嬴政一個也不會手軟。當年隐忍不發,都是為了今日的一擊必中。
嬴政揉了揉額角,面上的表情頓時柔和了一些。說起來,他的确應該歡喜,自己身邊來了一個徐福,就像是正應了那句話,禍去福來。原本以為徐福不過是個江湖術士,誰知卻是有着幾分真本事的。徐福的能力,的确助了他一手。
跨進宮殿內,有宮人端來了膳食。
按理來說,現在他已經撕去自身的僞裝,便不用再那樣裝着無能了,自然也不需要再奢侈地一日幾餐。不過徐福或許會想吃……嬴政頓了頓,轉頭問趙高:“徐福可起了?”
趙高愣了愣,随即笑道:“徐先生已經回去了。”
“回哪裏去了?”嬴政皺起眉。
“奉常寺。”
嬴政這才想起,之前還是自己将徐福打發到那個地兒去做個什麽太史的。本來張口想命趙高去将人叫來,但随即嬴政也反應過來,加冠之事已了,徐福的确是該回去了。
嬴政沉默一會兒,不知為何,看着面前的膳食,也覺得失去了胃口。
“撤下吧。”嬴政起身踏出殿門。
外面有宮女福了福身,“王上,胡姬那邊差人來了。”
嬴政不得不暫時将徐福的事抛到腦後,傳了那人來見。
“如何?”嬴政冷聲問。
宮人匍匐在地,低聲道:“那邊……說是……說是有孕了……”
嬴政冷笑,揮手道:“下去吧。”胡姬他還要留着,要等着給呂不韋下絆子的時候用。胡姬是否真的有孕……嬴政閉了閉眼,忽地想到之前在前往雍城的馬車上,徐福說,他的桃花運沒了,倒是綠雲又來了。
嬴政想到這裏,臉色越發地冷了。
這頭徐福打房間裏出來後,其餘人還在用飯食,看着他們吃得正香,徐福就不太高興了,他這邊挺倒黴的,別人還吃得那麽樂呵?不高興!尤其是看見王柳,非常不高興!
徐福直接找到了奉常寺負責灑掃衛生的部門,大大方方走進去,鑒于這時候坐下來,一律都是跽坐,坐下來氣勢反倒就矮了,于是徐福就只是站在廳中央,冷冷斜睨一眼旁邊的人,“你們這裏負責的人呢?”
原本那人正要怒斥徐福亂闖做什麽,結果被徐福那麽一瞥,登時氣勢就弱了不少,不自覺地讷讷道:“我……我去請。”
那人快跑出去,連忙去請了人來。
這個地兒就是後世俗稱的後勤部門,人員不多,但也有個小官兒,叫什麽名徐福不清楚,不過不管叫什麽,他也不在乎,今天他就是過來立個威,撒個火,順便将自己那糟心的屋子給解決了。
過了會兒,便有個長相比較抽象的男子進來了,那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看上去文文弱弱,臉上帶着一層陰郁之氣。這樣的人……徐福暗自皺眉。這樣的人,大部分都是小人啊!
“奉常寺中日常灑掃,可是由你負責?”徐福開口嗓音便是極為冷冽。
那男子走近了,瞥見徐福的面容,當即愣了愣,見他容貌如此出色,氣勢又十足,還當是得罪了大人物,連忙彎下腰,正要先說兩句軟話,随即他注意到徐福的官服打扮,看上去……可不像是什麽大官兒啊!但是這時光憑官服比較難分辨官階高低。男子彎了一半的腰,最後就僵在那裏了。
“碰巧瞧見你氣勢洶洶地進了這裏,連飯食也不吃了,你這是要拿誰撒火麽?”王柳慢悠悠地從門外進來,臉上挂着一絲笑意,怎麽看都怎麽令人覺得不懷好意。
男子見王柳如此态度,頓時從心底斷定徐福應該不是什麽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一下子便直起了腰,板着臉,道:“是由我負責。如何?”口氣竟是陡然強硬了起來。
他卻不想想,王柳敢得罪的人,就一定是他能得罪的人嗎?王柳雖然人品不太好,但他出身的确不錯,他這個三十來歲還坐着這等官位的人,能跟王柳比嗎?
徐福就知道王柳要來攪局。
他不擔心王柳來攪局,不管今天有誰來,他該撒的火終究得撒!
徐福随手從桌案上抄起茶盞,往地上重重一砸,發出沉悶的聲響,驚了那男子一跳。
“我乃奉常寺中太史令,你算什麽東西?如此與我說話?我的屋子由你們灑掃負責,今日我卻見屋內髒亂不堪,被褥之中多有髒污!這難道不是你們監管不力,太過怠慢造成的嗎?”徐福根本沒給對方辯駁的機會,一口氣先怒斥完再說。
他語氣冰冷,又中氣十足,配上那張清冷的面容,沾染殺氣的眼眸。
男子竟是吓得有些腿軟了,“我……你……”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只能求救般地看向王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