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原本期待着徐福會說出什麽話來的王柳,頓時一口老血哽在喉嚨裏,噴不出,咽不下,真是活生生被氣得氣血上湧。
“自你來到奉常寺中,整日未曾做過一件正事,你何德何能配做太蔔令一職?我為太蔔一年有餘,論資歷、論家世,你哪裏能與我相比?”王柳擡手捂着胸口,倒像是被徐福氣得要厥過去了一樣,偏他還強撐着要與徐福争一口氣。這一點,倒是比邱機和劉奉常都要強得多。
至少還能勉強說一聲有點風骨和堅持嘛。
“哦,所以呢?”徐福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王柳暗自氣惱,他狠狠一咬牙,厲聲道:“你可敢與我比試?若你本事不如我,自然不能做這個太蔔令!”
“我為什麽要跟你比?令我做太蔔令的是王上,難道說你對王上的決定有所不滿嗎?”徐福下巴微擡,眸光從密睫間透出去,自帶輕視嘲諷的意味。
兩人之間的位置頓時對調了。
衆人這才知道,之前徐福對他們的不理不睬,只是因為還沒正視他們罷了,現在徐福才開始展露出他不好惹的一面來,誰要伸手去試探,說不定就得被劃個鮮血淋漓。
這人不是沒有傲氣的,只是他的傲氣隐藏在骨子裏。
其他人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更不敢上前去拭徐福的鋒芒了。
“徐福,你……你……你懦夫!”王柳實在是被徐福憋得沒話說了,他們這等出身的人,也不可能像市井混混一樣,開口便能罵人,所以半天才擠出這麽幾個字來。
徐福也就逗弄一下王柳,出口氣罷了。如果真的要比試本事,徐福并不會怕他分毫。哦,俗話說,輸什麽都不能輸了氣勢,既然別人都已經蹦跶到門前來了,那就用真本事掄一巴掌回去,把對方抽個不能自理呗。
“你想怎麽比?”徐福突然出聲問。
王柳怔了怔,“……什麽?”徐福态度轉變得太突然,他有點措手不及。就跟你費勁巴拉地想要讓別人答應一件事,結果費勁完了以後,人家輕飄飄地就應了。
王柳又一次有了嘔血的沖動。
“你想怎麽比?”徐福重複了一遍。
“自然是……比蔔筮之術!”
“龜甲占蔔?”徐福問。其實徐福對龜甲這玩意兒吧,并不是太擅長,畢竟這個技術是從太久遠的時代傳下來的了,其中很多精髓,都不一定能夠領會得到。相對來講,徐福其實更輸這些正兒八經的古代術士一籌。何況像做太蔔、太史、太祝的,大都是祖上流傳的手藝,還有的更是出自名門。
徐福算什麽?他在這個時代就是毫無立足點的,随口胡謅了一句出自鬼谷子門下,誰又會當真?
不過這些都沒關系。
他最擅長的其實是忽悠嘛。
王柳嗤笑一聲,“除了龜甲占蔔,不然你以為還有什麽?”
徐福按下心中的不屑。小朋友,沒見過世面就不要說大話,我完全可以碾壓你了好嗎?看相測字解簽算卦除妖,哦不,沒除妖這個選項,嗯,除此之外,樣(并)樣(不)都(精)會(通)的好嗎?
“聽說過測字嗎?”
王柳愣了愣,随即不屑一笑,“什麽歪門邪道?聞所未聞!何必杜撰出來欺騙于我?”
徐福:……
歪門邪道?要是擱在那天橋底下,你拿龜甲占蔔你也叫歪門邪道這是反科學發展觀的你知道嗎?
一點都不懂得學習進步,只知故步自封的話,那你要是敗在我手下也一點不冤了。徐福心中吐槽完,一臉平淡地看着王柳,問:“那何人來做裁決呢?”
王柳笑道:“自然是請劉奉常。”
我瘋了才會讓你請你那狼狽為奸的夥伴來做裁決!徐福心中冷笑,面上卻是揚起一抹笑容,竟是少有的燦爛,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瞬間被這抹笑容給晃花了眼,直道這人笑起來與不笑時全然兩個畫風。
“我瞧,不如請王上來做裁決如何?”徐福平日裏都是冷冷清清,矜持貴氣的,突然這樣一笑,又偏偏笑得無比燦爛,就仿佛在嘲笑王柳的不自量力一般。
王柳頓覺笑容太過紮眼,他咬牙,恨聲道:“王上……怎麽會摻合入這樣的事情來?”
“你只說覺得如何吧。”徐福随即毫不留情地嘲道,“又不是讓你去求王上前來,我知道你是求不來的。”
旁人只能瞥見徐福如何姿态大方,如何笑容動人,以及王柳如何連連變臉,如何面目猙獰。又哪裏知道,王柳這個角度能瞥見徐福眼底的嘲諷與得意呢?
如今兩人的地位實實在在調換了。
之前王柳如何嘲諷輕鄙于他,看,這麽快就還回去了。
“王上便王上。”王柳說完,又生怕輸了氣勢,立刻嘲笑道:“不過你便能請來王上嗎?”
“這點,自然不用你操心。”徐福一句話堵住了王柳的嘴,等他轉過身時,眼底已經沒有別的情緒了,剛才的嘲諷和輕鄙仿佛只是一場幻覺。
其他人看夠了熱鬧也準備紛紛離去。
徐福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頭提醒了王柳一句,“別忘了給我打掃屋子。”
王柳憋着一股氣,那瞬間,他覺得自己都能感覺到四周投來的火辣辣的目光。
但是種因得果。當初王柳不使壞,今天他就不會自己吃這個苦果了。
徐福抓着任職令和官服,饑腸辘辘,他的臉色微微發白,慢吞吞地往一邊走去。蘇邑突然大步走到他的身邊,“你将他們得罪個精光,以後在奉常寺自處?”
徐福轉過頭來,盯着蘇邑那張木然的臉看了幾秒,随後用語重心長般的口吻道:“既然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合了,為什麽我還要委屈自己去接受呢?要得罪就幹脆得罪個透,免得人家對你起了怨怼,還反将你當軟柿子捏,以後變本加厲地欺負你。哦,知道莎士比亞嗎?這句話就是名人莎士比亞說的。”徐福順手灌完雞湯,就轉身讓人給自己拿個軟墊來了。
不知道坐門口會不會比較奇怪啊?
而蘇邑在那頭有點暈乎,“……殺死比亞?什麽名人?怎的從未聽過?”
當然沒聽過了。因為這話是徐福說的,不是莎士比亞說的。徐福非常不負責任地想。
徒留蘇邑在那頭糾結這位名人究竟是誰,而他暗自琢磨一陣後,便覺得徐福所言極為有理,當即朝着徐福的方向投去了隐晦的崇敬光芒。
又一個人淪陷在了徐福的随口胡謅之下。
而此刻徐福正在默默數着數。
一、二、三……
十、十一……
怎麽還沒來?難道這次他猜錯了?徐福正疑惑不已時,突然便聽見那頭有人驚疑未定地喊了一聲,“趙侍監?”
徐福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壓根不存在的灰,主動上前幾步,然後靜待趙高的到來。
奉常寺中還未散完的其餘人又愣住了。
他們沒想到奉常寺一天之內,竟然會得到王上身邊近侍的兩次光顧。
趙高快步走到徐福的面前,見他面色發白,心中沉了沉,連忙道:“請徐太蔔随我走一趟。”
其餘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只能看着徐福施施然與趙高離去的背影,心中感嘆,這新人果然來歷不淺,幸好并未怠慢于他。
倒是蘇邑更驚訝了。在他看來,徐福的占蔔之術已經初現端倪了,不然他怎麽敢說出請王上來做裁決的話呢?除非是他已經知道,這位趙侍監會前來接他前赴王宮。
真有本事也!
趙高奉嬴政令,前往奉常寺将任職令和新官服交于徐福之後,便立刻回到鹹陽宮中向嬴政彙報了奉常寺內的事。嬴政想要知道其中糾葛還不清楚?很快他便得知,徐福之前的住所被人惡意破壞了,嬴政登時就拉長了臉。
加冠之行,徐福是有功之臣,這是毋庸置疑的,他比起那些出身世家,卻永遠摸不清自己站隊方向的纨绔氏族子弟強多了。如今徐福遭欺壓,那不就如同在他堂堂秦王的臉上掴了一掌?再得知徐福連膳食都未進,就氣得去與人理論了。聯想到他與自己同在鹹陽宮時,想吃什麽沒有?
嬴政便頓覺徐福受了大苦!
何況那屋子還未清理出來,入了夜,徐福又何去何從?
嬴政完全忽略了,其實如今做了太蔔令的徐福只要一句話,便能換個屋子。
他遂又将趙高打發了出去,命趙高将徐福帶回宮中來。趙高也不再耽擱,迅速出宮接徐福去了。
等徐福坐着灰撲撲的馬車進了宮以後,嬴政已經命人備好膳食了。
徐福下了馬車之後,直接被趙高領到了用膳的殿裏去。徐福對這塊兒地方早已是熟門熟路,他姿态自然地走了進去,一眼便看見了跽坐于桌案前的嬴政。
“王上。”徐福總算記得行禮了,過後他便找到自己從前坐的位置,迅速落座,然後……等待開飯。
他的确是餓得過了頭了,胃裏得不到補給,臉色都是蒼白的。
偏偏嬴政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見他面色蒼白,忍不住皺了皺眉,問:“可是病了?趙高,去請侍醫來。”
趙高聽令,俯了俯身便要跨出宮門。
“不、不……”用。
後面那個字被迫地吞了回去。
嬴政看向他的時候,臉上寫滿着三個大字,“別說話。”
徐福:“……”可是我餓啊!我餓啊!餓!
但是吧,徐福又不好打擊秦王關愛下屬的積極性,于是他只能咬咬牙,憋住了,看病就看病吧,就當沒事兒做個身體檢查好了,反正餓一會兒也不會餓暈的。
侍醫來得并不快,徐福等得坐立難安,過了會兒,才見一老頭兒顫巍巍地進來,沖秦王行過禮之後,才跽坐一旁,為徐福把脈。
趙高在旁邊解釋道:“這是王宮內水平十分高的侍醫。”
真是謝謝你沒有敷衍我,還專門給我請了個“老”中醫來!哦,老字加重音。
徐福克制住自己望向飯食的目光。
過了會兒,那老侍醫往地上跪拜了一下,才道:“這位先生,乃是……”
還沒等他說完,徐福突然覺得自己耳邊有點嗡嗡作響,眼前有點花,他晃了晃頭,然後不自覺地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那老侍醫的聲音也不得不戛然而止。
徐福的頭剛好磕在了嬴政那硬邦邦的膝蓋上。
嬴政連忙長臂一伸,将徐福撈起,再看時,徐福已經暈了,而且他額頭上那一塊兒原本應該白皙的皮膚上,頂着一小團青痕。
嬴政突然莫名覺得有點心虛。
老侍醫吭哧吭哧喘了兩口氣,才又接着道:“這位先生,乃是久未進食,體力消耗過大,氣血不足,便暈了。”
嬴政輕咳一聲,原來臉白是餓的啊,“……那、那應如何解決?”
老侍醫理所當然地道:“掐一掐人中,吃回來便是。”
嬴政頓時更覺心虛了。
趙高也覺得有點好心辦壞事,連忙将老侍醫又帶出去了。
嬴政低頭看着靠着自己膝蓋上的徐福,因為昏迷,而臉色柔和了不少,長長的墨色羽睫與蒼白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嬴政卻微微有些苦手,如何掐人中?寡人的手掐上去,會不會勁兒太大?
趙高送了老侍醫回來時,見着的便是嬴政一臉“認真”地望着懷中徐福的模樣。
趙高心中一驚,默默噤聲。
嬴政擡頭環顧一圈,見他人都沒有要上來代勞的意思,嬴政并不知宮人們知道不敢打擾他“凝望”徐福,擔心觸怒了他。
猶豫一陣過後,嬴政還是選擇伸出手,掐住徐福的人中。
那感覺實在太舒爽了!
徐福被疼得打了個激靈,若不是朦朦胧胧睜開眼就對上嬴政那張臉,他恐怕會忍不住一下子蹦起來,若是真的沒忍住,那他之前苦心經營良久的高冷形象,可就全毀了!
徐福暗自松了一口氣,然後虛弱無力地爬起來,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是躺在嬴政懷中的。
徐福:“……”敢于躺秦始皇懷裏,享受一把醉卧帝王膝的感覺,他也是頭一份兒了吧?
嬴政命宮女布菜。
徐福再次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用膳了。
他沒再猶豫,執起筷子就開始吃了,嬴政原本也因為處理堆積政務而未來得及用晚膳,此時正好和徐福一起了。比起之前的食之無味,這頓飯變得有滋味多了。
嬴政也并未多想,只覺或許人格外餓的時候,便什麽也不會挑揀了。
用完膳之後,徐福便留在了鹹陽宮中。
徐福低聲問:“我仍舊與王上同寝嗎?”
趙高十分篤定,“自是如此!”
低頭翻看竹簡的嬴政并不知他的近侍趙高,已經十分“貼心”地将徐福往他身邊推了推。
嬴政忙起來也有點狂人的意思,徐福吃飽喝足,便覺得恹恹的十分困倦。這時晚上還睡在小榻上已經會感覺到寒意了,徐福就只想去床上好好睡一覺。他在嬴政的身邊打了幾個轉兒,燭火映出他的身影,在殿內飄來飄去的,倒不像白日裏那樣仙風道骨了,而是有點像是伴着陰風陣陣的男鬼了。
嬴政就是再遲鈍也感受到了,他擱下手中的筆刀,擡頭望徐福,“困了?”
徐福毫不猶豫地點頭,還順手也給始皇帝灌了碗雞湯,“事情是永遠都做不完的,适當休息,才能讓效率……才能将事務完成得更快。身體為重。”徐福硬生生地在效率那兒拐了個彎。
這還是嬴政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畢竟古代沒有灌雞湯的段子手。
從他繼位以後,趙太後便很少關懷他了,而他與父親贏異人也向來不親,從小也沒享受過被關懷的感覺。做了秦王以後,他便只剩下了如何早日奪回屬于秦王的大權這個信念。哪裏還顧得上身體好與壞?
徐福沒想到自己順手一碗雞湯澆灌了秦始皇那少受關懷貧瘠的心田。
嬴政行事十分果決,他迅速起身,“走吧,洗漱,就寝。”
徐福立刻同嬴政一塊兒出去了。
等徐福十分自覺地跟着他進了寝殿,十分熟練地張開雙手等待宮女服侍時,随後又十分乖覺地爬上床之後,嬴政猛地意識到……其實加冠已過,徐福已經不用與他睡一張床了,他也不用擔心徐福洩露些什麽出去。
但是徐福已經自發躺好了。
嬴政的唇翕動一陣,最後抿了抿唇,更衣洗漱,也上了床。
嬴政望了一會兒帳頂,才緩緩閉上了雙眼。
經過一段時間調理過後,那所謂熏香之毒早已漸漸從嬴政體內淡去了,只是閉上眼後,嬴政總覺得鼻間還隐隐嗅到了一股香氣,那是清淡的香氣。
他睜不開雙眼,只感覺自己好像又去到了那個夢中。
這一次,他卻是瞥見了那人影完整褪去衣衫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