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你站着的樣子很好看

商牧枭不知怎麽今天沒有開車,要一起去吃飯,便只能坐我的車。

三個人,兩大一小,用餐自然要問過小的那個喜歡吃什麽。結果楊幼靈選了小朋友都喜歡的快餐店,說店裏新出的兒童套餐有送一個什麽什麽小玩具,她想要。

我去看商牧枭,他表示沒有異議,于是開了導航,三人前往最近的快餐店。

周末的關系,店裏人不少。可能新出的套餐對小孩子真的有巨大的吸引力,好多都是父母帶着孩子一起。

找到一張空桌坐下,手機點完餐,沒多會兒輪到我們,不等我動作,商牧枭便先一步起身去拿餐。

店裏不少人向我們這邊投來視線,看我,亦或看商牧枭,并不明目張膽,但足夠被感知。

“小芥,我不想在這裏吃東西了,我們走吧。”楊幼靈忽然不開心起來,急着要走。

“怎麽了?剛剛不還好好的嗎?”我耐心地詢問她,心裏其實隐隐知道她是怎麽回事。

她噘着嘴沉默半晌,道:“我不喜歡他們看你的眼神。”說話間,她往我身後某個方向狠狠瞪過去。

我回頭一看,正好看到不遠處一名七八歲的小男孩慌忙收回視線。

對于和自己不同的存在,人類總是會有很多好奇,大人尚能掩飾一下,小孩子就沒那麽多顧慮了。這也是人之常情,沒有什麽好在意的。

我對楊幼靈道:“沒關系的,他們也沒有惡意。躲避別人目光是件很難的事,你不會變得更自在,只會更封閉自己。我們一起當他們不存在,不要不開心了好不好?”

一開始或許還會在意,但十幾年過去,我早已麻木,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小姑娘雙頰鼓起,像只憤怒的河豚,聽了我的話後思索良久,道:“那你真的不生氣?”

我搖搖頭。

她逐漸松開眉頭,撇撇嘴道:“好吧,那就不管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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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商牧枭端着餐盤回來了。放下餐盤後,他微微偏過臉,望向我們邊上一桌的客人。

那是個看起來過于肥胖的男人,身體夾在桌椅之間,跟座随時會坍塌的肉山似的。臉上冒着逗,頭發顯得很油膩。

“你在看什麽?”商牧枭問他。

胖男人吓了一跳,捏着漢堡無措地看了眼左右,确定商牧枭是在和他說話後,支吾着道:“什麽看什麽?我又沒看你……”

商牧枭垂眼睨着他,表情充滿厭惡,像在看一只惡心的鼻涕蟲。

“我剛才就注意到你,從我們進來開始就不停往這邊看。我警告你,無論你看的是誰,你再看一眼,我就把你眼珠摳出來。”

別人說這話或許最多只是威懾,但商牧枭說這話……大抵是發自真心。我沒注意,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真的從進門就在看我們,但我希望他能識相些別再刺激商牧枭。

“神、神經病!”所幸胖男人可能也心虛,一哆嗦,漢堡都不吃了,飛快端起餐盤就走。

等對方走遠了,商牧枭無視周圍視線在楊幼靈身旁坐下,表情已經恢複成一派輕松自在,變臉比翻書還快。

“小芥說大家都沒有惡意,要學會不去在意別人的目光,你幹嗎和人吵架?”楊幼靈抽出一根薯條,邊吃邊道。

“因為我不舒服。”商牧枭分着飲料,嘴裏理所當然道,“我不舒服,別人也別想舒服。”

這是什麽教壞小孩子的說法?

“……商牧枭。”我低低叫他,帶着些無奈。

他擡眼看過來,與我對視片刻,轉頭笑着沖楊幼靈改口道:“沒有,開玩笑的。因為剛剛那個人是變态,變态就要毫不留情罵回去,懂嗎?”

“你怎麽知道人家是變态?”

“因為他眼神很下流。”

“下流是什麽?”

“就是讓你不舒服的舉動。”

“那……”

“好了,先吃東西。”我适時打斷兩人對話,岔開話題道,“吃完再說吧。”

楊幼靈聽話地沒有繼續追問,興致勃勃拆開兒童套餐送的玩具,高興把玩起來。

我與商牧枭誰也沒再說話,只是低頭專心吃東西。

忽然,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我一看,發現是銀行短信,顯示我有三十萬入賬。

我愣了愣,趕忙點開手機銀行查看,發現這筆錢是盧玥彙來的。

這才一個月不到,她哪裏來的錢還我?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管不得商牧枭在旁,我直接撥通了盧玥的號碼

“喂,北芥啊……”電話很快接通,盧玥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

“你怎麽突然把錢還給我了?”

她嘆了口氣,道:“我爸不肯做手術,說不想最後的日子在醫院度過,我們打算尊重他的想法。不好意思啊北芥,讓你白湊錢了,等下次什麽時候見面了,我再好好謝你。”

器官移植不是小手術,伴随着極大的風險,上了手術臺就不知道有沒有下來的時候,而就算挺過手術,後續也可能引發一系列嚴重的排異反應。

盧爸爸的擔憂不無道理,可如果不做手術,迎接他的必然将只有一個結局……

“他是在擔心錢的事嗎?你有告訴他錢已經湊到了嗎?”

“說了,但他覺得為了件不知道結果的事欠別人那麽多錢……不值得。”

“怎麽會不值得?”我捏緊手機,“用錢能買到活下去的機會,怎麽可能不值得?”

我的質問太嚴厲,盧玥一下沒了聲音,過了會兒才讷讷道:“北芥,我知道,我全都知道的。可我知道沒用,我勸不動他……”

這回換我說不出話了。是啊,我們旁人說得再多有什麽用?生病的不是我們,做手術的不是我們,經歷生死的也不是我們,這件事上,其他人本就沒有太多的發言權。

“我們已經回家了,醫生說,可能也就這一兩個月的事……”盧玥停頓片刻,忍着哽咽道,“你要是有空,就來見我爸最後一面吧,他看到你應該也會很高興的。”

逐漸松開手上的力道,全身被一種深深的無力席卷。我低低“嗯”了聲,道:“我知道了。”

挂了電話,我盯着手機發了會兒呆,再擡頭,發現商牧枭和楊幼靈兩個都在看我。

“小芥,你不開心嗎?”楊幼靈捧着顏色鮮豔的套餐玩具,小心翼翼問道。

說不上不開心,只是有些……惆悵。

“沒有。”我沖她露出抹微笑道,“沒有不開心。”

她半信半疑,還要再說什麽,剛張開嘴便被一只雞翅堵住。

“你再不吃我就吃光了。”商牧枭說着将兒童套餐裏的一盒雞塊拉到自己面前。

小姑娘急了,一手抓着雞翅,另一只手就去夠雞塊:“不行,給我留點嘛!”

吃完午飯,我開着車将楊幼靈送往楊海陽處,順便上去病房看望了下楊海陽的母親。

阿姨精神不錯,就是臉色還有點蒼白。見楊幼靈額頭貼了創可貼,問她怎麽回事。

楊幼靈說了前因後果,阿姨心疼不已,怪罪楊海陽為什麽要讓小孩子學這麽危險的東西。

楊海陽摸摸鼻子,也不為自己辯解。

“不危險的。”楊幼靈一臉嚴肅道,“是我自己要學,和爸爸沒關系。”

楊海陽母親輕輕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你就知道幫爸爸說話。還好沒破相,不然等你爸爸和芸柔阿姨結婚,你頂着一張小花臉參加婚禮,看大家笑不笑你。”

“他們笑我,讓我不舒服,我就罵他們!”楊幼靈叉腰,形容彪悍。

我:“……”

楊海陽他們聽到小姑娘這樣說,都覺得有意思,哈哈大笑起來。我卻只能僵硬地掀起唇角,怎麽也無法發自內心地笑出聲。

以後決不能讓商牧枭帶孩子了,他太容易把人帶壞……

回到車上,正在閉目假寐的商牧枭緩緩睜開眼,将椅背調直坐了起來。

我發動車輛出了停車場,餘光裏,身旁的人靠住車門,一動不動,似乎又要睡。

我今天七點起床,繞路去接了下楊幼靈,到馬場時差不多九點。商牧枭比我們還早到,起得絕不會晚,這會兒吃完了飯,怕是起了“飯困”。

将車裏音樂調輕,周末路上車并不多,半個多小時也就進了小區。

停好車,我見商牧枭仍不醒,只好伸手去推他。

他蹙着眉悠悠醒來,啞着嗓子問:“到了?”

“嗯。”

他環伺了圈周圍,打了個呵欠,推開車門就要下車。

我叫住他:“等等,你把銀行卡號給我一下,我有錢還你了。”

他困惑地回頭:“什麽錢?”

看起來還不是很清醒。

“望遠鏡的錢。”我提醒他,“二十萬。”

他抹了下臉:“哦,你把我望遠鏡賣了……怎麽,你室友的爸爸不換肺了?”

中午的電話他也聽到了,以他考上清灣大學的智商,應該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

我不想和他再起争執,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重複道:“把卡號給我。”

“背不出。”揉着脖子,他臉上帶着濃濃起床氣道,“卡在家裏。”

“那你回去發我。”

“哦。”他下了車,甩上車門走了。

終于不用再繃着神經,我稍稍呼出口氣,剛要開門下車,副駕駛門又被拉開。

商牧枭去而複返:“你把我拉黑了我怎麽發?”

他語調明明也不如何激烈,我卻聽出了“控訴”的意味。

鑒于他說得也是事實,我只好拿出手機,翻出他的號碼,将“阻止此來電號碼”取消。

操作完後,我把手機屏給他看。

“好了。”

他掃了眼,點點頭,再次甩上車門轉身離去。

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回家就将這事忘了,直到第二天我都沒收到他的短信。

周日下午,按照約定時間,我來到康複醫院試戴外骨骼設備。

在場的除了我的理療師,還有外骨骼研發公司派來為我講解設備功能的技術人員。

外骨骼比我想象的更加小巧,通體黑色,只在腰部突出一塊方形區域,是電池和主板所在。如果穿個外套,不仔細看是看不太出來的。

“這是電池,平時這樣插上充電就可以了……”技術員替我穿戴好設備,耐心教我使用方法,“電池理論上可以連續使用十二個小時,用完了再次充滿大概需要五個小時。如果它突然卡住短路不動了,不要擔心,重新啓動下就好。”

說着他将一塊連着線的,巴掌大小,猶如電極片一樣的東西貼在了我的腰上,冰涼的觸感有些奇怪,讓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這是初級防水的,小雨沒問題,但不能一直對着淋……”

理療師遞給我兩支肘式拐杖,道:“你已經十幾年沒有走過路了,可能一下子會不知道怎麽走路,這是給你逐步适應用的。等你習慣了行走,就可以不用它了。”

我握住拐杖,緊了緊手指,突然生出點近鄉情怯之感。先前還很淡定,這會兒卻無端忐忑起來。

真的能成功嗎?通過這樣一副單薄的金屬骨骼……我就能站起來了?

“準備好了嗎?”技術員問。

“可以了。”我朝技術員颔首道。

設備開啓,外骨骼支撐着我腰部以下,當感應到我“站立”的意圖時,關節一點點舒展拉伸,用強大的機械力将我的膝蓋以上托舉了起來,形成了“站立”的過程。

這實在是一種神奇到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覺。十幾年來,我第一次可以真正站立,這樣輕松,這樣随意,毫不狼狽。

“繼續,來,往前試着走一步。”技術員指引着我。

配合拐杖,我緩緩擡起右腳,邁出一步,接着左腳笨拙地跟上。完成“第一步”,我回頭看去,大概只是移動了20厘米。

20厘米,我自己走出來的……20厘米。

我以為,坐着和站着并沒有多大區別,呼吸更高層的空氣對我沒什麽意義。

我錯了。

雖然還不熟練,雖然行走起來可能遠沒有輪椅那樣快。但從今以後,我将再不會被臺階、被樹葉、被任何小于20厘米的溝渠阻攔,也再不用怕去任何人多的地方,不用擔心電梯空間不夠,不用煩惱叫不到無障礙出租車。

這怎麽會沒有意義?這簡直太有意義了。

我深深吸氣,直到胸腔盈滿空氣,漲得發疼,才徐徐吐出。

理療師不解道:“這是做什麽?”

我沖他淡淡一笑,告訴他:“上面的空氣真好。”

在理療師的幫助下,我很快掌握訣竅,學會了通過拐杖緩慢行走。

離開醫院前,技術員與我互留了手機號,讓我有什麽技術上的問題就打他電話。

我點頭道:“行,那我先走了。”

理療師幫我将輪椅送到車旁,叮囑我路上小心,之後便回去了。

我收起拐杖把它們放在副駕駛座上,開了車窗,就着午後宜人的微風與陽光,往家的方向駛去。半路上,收到了肖代表的信息。

【怎麽樣?】

趁着紅燈,我給他回去消息。

【我可以走了。】

【拍張照給我。】

他很快接下一句。

【我要寫報告。】

設備本來就是對方以反饋數據為前提免費提供的,我自然是要配合。

【好,到家拍給你。】

【大概多久?】

【半小時。】

今天路況不錯,紅燈也少,只是半路不小心遇到前車抛錨,擋住了一根主幹道,堵了大概十多分鐘。

等我進小區,匆匆将車停好下車,發現商牧枭又在遛狗。

不知道為什麽,他遛狗的時間十分不固定,一會兒早,一會兒晚,毫無規律可言。

我站在車邊,等放下輪椅這點功夫,他轉身看到我,一時怔住了。

他似乎是震驚于我竟然站了起來,直愣愣盯着我,目光一錯不錯,讓我很不自在。

別開眼,輪椅一放下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起拐杖,推着輪椅往樓裏而去。

進電梯後,按下樓層號,電梯門逐漸合攏,我瞥了眼商牧枭的方向,發現他似乎仍在看着我。

我為什麽要逃?這樣顯得我好像很在意他的目光,太奇怪了。

我閉了閉眼,懊惱的同時,更懊惱地想起來,我忘了提醒對方發我銀行卡號了。

回到家後,我對着全身鏡拍了張半身照給到肖代表。

對方正好在線,很快回過來。

【要全身照,把臉露出來】

雖然覺得奇怪,但想着可能是需要确認身份吧,我又重新拍了張露臉的照片發過去。

這次對方沒再說什麽,只是沖我豎起大拇指,表示很滿意。

尋思着應該是沒事了,我放下手機,在客廳裏繼續訓練用外骨骼走路。這樣一直練到傍晚,再次拿起手機查看時,發現肖代表在“大拇指”之後沒多會兒給我發了句話。

【你站着的樣子很好看。】

我蹙了蹙眉,覺得這肖代表有時候說話真是不太注意距離。雖然話都沒多大問題,但乍眼一瞧,總是免不了讓人心裏犯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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