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初現端倪(五)

“下去吧。”

師兄不太高興,但還是放軟了語氣。

轉身見到坐在身後的傅伯父,方才意識到一時情急,在他面前失了禮數。

又惦記着法華寺的事,面帶慚愧地向他施禮“父親,天色不早了,您是否該去歇着了?”

傅伯父看向了我,不知在想些什麽,我有點心虛,總覺着那個解酒湯的出現,并非偶然。

我自半年之前,開始失去味覺,未免被人發現,一直小心謹慎,別說是久未見面的師兄,就連師父和師妹都未曾發現。

傅家的人,又怎麽可能?

但剛才的種種,卻又像是有意的試探。

他打量了我片刻,才站起來道“如此,你們早些歇着吧,夜裏風涼,記得關窗。”

送走傅伯父,師兄回到房中。

站在那裏,不說話,一直沉默着想些什麽。

我怕他介意剛才的事,忍不住“師兄……”

話還沒說出口,卻被師兄打斷“緋然。”

他看向我,凄凄慘慘地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

說着,往房裏走了幾步,似是刻意避開我的視線,道“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或許,是我不夠好,無法令父親滿意罷了。”

盛京的那些貴胄子弟,如師兄這般年紀的,沒有一個可以比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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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知道,傅家的公子,文武全才,如今在王上身邊做事,前途不可限量?

此番言論,倒真有些妄自菲薄。

我雖不明白傅伯父何以對師兄如此冷淡,但也不願他一直在這件事情上心灰意冷。

只能安慰道“傅伯父……或許只是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而已,父子之間,豈會有化解不了的隔閡?”

師兄卻搖頭“緋然,我總覺着父親變了。”

“以前他是很疼愛我,也很顧及母親的,可是自從十幾年前,他在颍州大病一場,恢複之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不再看着我,不再與我親近,對于母親,也是盡量避免相見,與其說是疏遠,倒不如說,是一種刻意的逃避。”

此事,我亦有所耳聞。

聽說當年,傅伯父出使颍州之時,在途中感染風寒,病了一場,纏綿數日,才得以痊愈。

從那之後,他的性情就變了許多。

而傅伯母,或許也是覺察到這種改變,從此墜入空門,沉迷佛事,更甚至,在府中開建了一座祠堂,終日在裏面誦經祈福。

旁人,便是我自己都曾羨慕師兄的出身,又有雙親疼愛,但事實上,師兄心中,亦有難言的苦楚吧。

“其實,我很羨慕你。”

在我沉默時,師兄冷不丁地說了這麽一句。

“我?”

師兄點了點頭,苦笑道“我看得出來,父親他很喜歡你,也很關心你,與我相比,你們之間的相處,倒更像是真正的父子。”

老實說,父子之間到底應該怎樣相處,我并不清楚,四歲那年,我的父親便去世了,我甚至連他的屍骨都未曾見到。

關于他的記憶,幾乎全部來源于他人,而我自己,僅是幾個零碎的片段而已。

別人眼中的他,總是高高在上,殺伐決斷,氣勢威嚴,很多人都怕他。

即便對于母親,也未曾流露出體貼和溫存,始終都是一種冷漠理性的姿态,保持着在別人看來‘相敬如賓’的距離,遠遠地觀望着。

但是對我……應該是不一樣的。

我記得,曾經有一次,在門外玩耍,聽他在屋裏呵斥做錯事的屬下,他的聲音低沉,從來不會發怒,也從來不會厲聲說話,但奇怪的是,被他訓話的那些人,看起來都很害怕,仿佛讓他不悅這件事,已是最大的懲罰。

當時,我抱着藤球,聽着他們的話入迷,不小心将藤球滾了出去。

屋裏的人,都在震驚他們的談話被人聽到,可是父親卻走出來,看着做錯事,一臉畏懼的我,什麽都沒說,俯下身抱着我離開。

而在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很多次,都是父親在府宅裏抱着我走的。

可是,對其他人來說,想要走近他的身側,似乎都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我的父親,關于他的事情,我只記得這些,雖只是一件件的小事,而且早已因為年代久遠,變得模糊不清。

卻如冬日裏的一縷暖陽,不夠溫暖,但足以在我心中,勾勒出‘他很愛我’這樣的認知。

所以,對于他的死,我一直都很難過,即便看到別人家的父子,談論說話的畫面,心裏都會抑制不住地疼痛。

這是羨慕,還是嫉妒?

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過悲哀,所以現在都已經學會說服自己,那是人家的事,不屬于我,那樣的生活,也從來與我無關。

可是,師兄卻說羨慕我,還說我和他的父親,看起來更像是父子之間的相處……

我的唇邊,蔓延出一絲的苦澀,輕輕道“師兄,你早知我雙親早逝,而你的雙親,不管怎樣,如今都在身邊,看得見,摸得着,天冷了,他們會提醒你關窗,醉酒了,他們還能為你煮一碗解酒湯,所以,你羨慕我什麽呢?”

“抱歉,緋然……”

見我語氣黯然,師兄慚愧地低下頭“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的。”

我将玉笛在指間轉了一圈,淡淡道“快點收拾,我們待會兒還要出府,去法華寺呢。”

夜半時分,趁府中的人都已睡着,我和師兄從傅家的後門,偷偷溜了出去。

由于法華寺距離傅家太遠,我們從後院牽走了馬匹,夜深人靜,街道上空無一人,馬蹄踩踏的聲音,在深巷中顯得尤為突兀。

一路無話,來到法華寺門口,我道“這裏不遠,有一片樹林,我們先把馬藏在那裏吧。”

師兄嗯了一聲,我們一前一後,在月夜中,小心翼翼,牽着馬走進了樹林。

林中灌木茂密,月光透過枝葉傾灑而下,顯得幽深而詭異。

師兄道“你對這裏真是了解,如果不是知道你剛來盛京,我還以為你特意為此準備過。”

師兄近日很是奇怪,總是說些疑似試探我的話,之前關于師父的話題也是。

我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我先前來過這裏上香,當時閑來無事,便在附近走了走。”

師兄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而我,心中忐忑,一直在想師兄之前的話,究竟有何深意。

寺外,并沒有人看守,僧人們應該都在睡着,但我們,還是選擇翻牆進去。

四下空無一人,一輪明月懸在當空,令原本就很空曠的寺院,增添了幾分孤寂之色。

在小路上站定,師兄問“我們要到哪兒去找那名嬰兒,萬一它今日入宮了,怎麽辦?”

我放低了聲音,對他道“跟我來。”

我們來到長生塔的下面,師兄仰頭望着塔,道“長生塔?”

我嗯了一聲,又聽他一陣疑惑“我們不是來找那名邪祟嬰兒,來長生塔做什麽?”

我笑了笑,道“進去你就知道了。”

這座塔裏,供奉着晗姬公主和王後娘娘的牌位,是皇家的禁忌之地。

因此,臣民只許參拜,便是法華寺中的僧人,都無法接近這裏。

此番,若不是為了那個嬰兒,便是給師兄十個膽子,估計他都不敢犯下如此忤逆之罪。

望着他一臉心虛糾結的模樣,我不由失笑,道“我們只是進入塔中看看,又不會驚擾到晗姬公主與王後娘娘的亡魂,你怕什麽?”

“話雖如此。”

師兄瞥了一眼長生塔,悶悶道“平日裏只準遠觀,連接近都不敢想的地方,現在卻要進去,着實有些……”

他說着,嘆了口氣“你也太胡鬧了……”

聽此,我哼了一聲,回答道“這天下間,有什麽地方是不能進去的?不過是你們這些人,庸人自擾,圈地自牢罷了。”

“只是因為旁人說了一句,此處是禁忌之地,它才變得不可接近,其實地方,只是那麽一個地方,是我們人,讓它變得不一樣。”

師兄莫名其妙,一副完全沒有聽懂的樣子。

我笑了笑,道“反正是我們術士的小把戲,你既聽不懂便算了。”

“你總這樣故作神秘,其實完全沒有的事。”

“故作神秘?”

我挑了挑眉,道“師兄,你知不知道我們修行界,有一種術法。”

“術法?”

我嗯了一聲,舉例道“比如,你想進入一個房子,卻怎麽也進不去,抑或,像是迷路一般,在外面繞圈子。”

“還有這種術法,怎麽做到的?”

“因為房子的主人,對你下了禁忌,讓你相信,那個地方不能進去,而你潛意識中,也覺着那裏不能進去,便真的不能進去了。”

“若是遇到這種情況,如何能解?”

“這個麽……”

我賣了一個關子,回答“你就想着,我剛才對你說的話,這世上沒有什麽地方,是進不去的,之所以進不去,是你覺着自己進不去。”

“我覺着自己能進去了,那就能進去麽?”

師兄說着,又嗤笑一聲“這太荒唐了。”

“你不信?”

師兄扯了扯唇角“是有些匪夷所思,不過,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我望着前方的長生塔,淡淡回答“難道,你沒有發現,長生塔是沒有門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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