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巧舌如簧(一)

我睜開眼睛。

首先映在眼前的,是一團朦胧的黑影,在晚風中,它的身形如霧氣般被風吹散,又似蚊蟲般重新聚集成型。

雖然形狀飄忽不定,但從大致的輪廓可以判斷出,它在生前,是一位婀娜多姿的美人。

這個魂魄,我曾經見過的,上次在紅聞館吹奏《引魂曲》時,招來的便是它。

只是那時,它還不如現在這般類似人形,顯然自從上次離開後,它又成長了不少。

這很奇怪。

因為一個人死後,魂魄究竟是變成怨靈,還是一團無知無識的霧氣,早就已經注定,不可能存在改變的情況。

除非,有修行高深的人,以秘術供養了它。

這在修行界中,不是不可能的事。

怨念頗深的亡靈,其對現世某些人諸如仇恨之類的感情,是一種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足以成為超越世間法則的存在,所以某些術士,會從野外捕捉一些魂魄,以生者的怨恨滋養它們,那樣,即使原本僅是普通的魂魄,也能獲得猶如怨靈一般的力量。

只是,這種方法頗為危險,我早說過,對術士來說,魑魅魍魉,陰陽異事,若是牽扯到普通人的身上,這是罪孽,也是禁忌。

以生者的怨恨供養亡靈,施術者很容易遭到反噬,而為亡靈怨恨的生人,也有可能受到亡靈的影響,變成殘忍嗜殺的妖怪邪魅。

雖然感覺,以箴言的修行,應不至于被人捉來做成那種東西,但這确實是我用《引魂曲》,招來的第一個魂魄。

如果它不是箴言,那個時候,為何會出現在紅聞館,現在,又為何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所以,我坐在地上,擡頭注視着它,片刻,小心翼翼地問“是箴言麽?”

可是,那個魂魄仍是沒有什麽反應,靜默了一會兒,便随風飄走,我怕再次把它跟丢,所以連忙起身追趕。

Advertisement

由于剛剛恢複過來,身體還不怎麽聽從使喚,我跌跌撞撞,在路上摔倒了好幾次。

最終,追着它來到西城的一座宅院。

和上次一樣,剛剛追到門口,它就不見了。

此時,天色已近黎明,明月西移,隐于山野,天上的星星也消失了蹤跡,僅餘下幾顆明亮的垂在天際。

門內,是一株瓊花樹,這棵樹十分巨大,僅從外面便能判斷出它有合抱粗,皎白的顏色,一團團地簇擁在枝頭。

兩盞燈籠,懸挂在門口,燈籠的紙壁上,還寫着一個‘江’字,花瓣飄然而落,在燈光下,暈出一片緋紅的顏色。

許是因為昨晚施術,耗費的體力太多,許是因為那些東西的出現,讓我到現在還未完全恢複過來,見那個鬼魂消失不見,我站在門口,靜默了一會兒,便覺着頭暈眼花,扶着牆壁,坐下來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天色已經大亮,一縷陽光透過紗窗,落在房間的屏風上,看得出來,這裏不是紅聞館,而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主人應該是個極其文雅的人,連供給客人休息的偏房,都布置的很是精致。

雲紗錦帳,金獸沉香,屏風上繪着青葉田田,鯉魚向蓮,不遠處的窗戶邊,擺着兩盆蘭花,中間還置着一把古琴。

我站起身來,走過去,正要伸手觸碰那把古琴,卻被推門進來的侍女看見。

“別碰!”

她搶先一步,将古琴抱起,護在懷中道“這是我家姑娘的心愛之物,你可不要亂碰。”

我的手僵在半空,微微失笑“即是心愛之物,為何不好好收藏,偏要放在此處?”

那侍女看了我一眼,回答道“公子,你理解錯我的意思了。”

這侍女倒是有趣,旁人家的侍女見到客人,即便是我這種不請自來的外人,無不恭恭敬敬,畏畏縮縮的,她卻一點兒都不怕我,眉眼間明媚活潑,竟還有些豪爽之氣。

“這天下間的古琴,在我們家姑娘的眼裏,皆是心愛之物,只是這世間的古琴千千萬,豈能每一把都被收藏在身邊,所以我的意思是,在我們府中,公子若是見着了這種古琴,未免我們姑娘不高興,最好還是不要碰。”

我想,我知道這座宅子的主人是誰了。

揚州有位才女,姓江,芳名為采萍,雖說女兒待字閨中,不常為外人所知,但江采萍的美名,卻早已傳遍了整個盛京。

據說,當年睿王世子蕭俶游歷揚州,某日泛舟湖上,于藕荷深處見到這名女子,從此傾心,對其愛慕不已。

可惜,江采萍性情孤傲,且很有氣節,面對世子殿下的追求,一直不冷不熱,無甚反應,明顯地不願與他有何感情。

蕭俶沒有辦法,但又不能放着這麽一個美人留在揚州,只能以朋友的名義,将她‘請’到盛京,供在這座宅院中。

說是朋友,蕭俶當真沒有什麽越矩的地方,平時,僅以好友的身份互通往來,兩人在一起彈琴賞曲,吟詩品茗,又因江采萍的冷漠态度,就連那些愛好嘴碎的盛京臣民,也只當她是在世子殿下跟前,被逼無奈的‘紅顏知己’而已。

聽說,江采萍性情孤僻古怪,對誰都是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卻唯獨對古琴在意的很。

而這座府宅中,絕大多數的古琴,都是蕭俶為讨好她收集來的。

我點了點頭,道“多謝姑娘提醒。”

那侍女忍不住一笑,揶揄道“什麽姑娘不姑娘的,我不過是個端水的丫鬟罷了,公子以後叫我雲岫好了。”

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賣身為奴,丢了原來的姓氏,而使用主人的賜名,我此生見過無數的侍女奴才,也聽過他們無數的名兒,無不是桃紅柳綠,鴛鴦蝴蝶,福祿壽全,喜樂旺財,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別致的,看來那位江姑娘的文采并非浪得虛名。

只是不知,在這位江姑娘的眼中,到底哪朵雲早已無心出岫,哪只鳥應該倦飛知還?

我再度拱起手,道“那,多謝江姑娘和雲岫姑娘的救命之恩了。”

雲岫咦了一聲“你怎知我家姑娘姓江?”

我笑了笑,回答“這天下間,若論琴癡,除我師兄,非江姑娘不可,更何況,尊府有瓊花盛開,門外又懸着江家的燈籠。”

聽到我的解釋,雲岫撇了撇嘴,道了一聲‘狡猾’,又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早上開門時,見到你昏在我家門前,可把我們吓壞了。”

“也就我們家姑娘好心,把你收留在府中休養,若是我的話,早把你拖出去見官了。”

見我笑而不語,她皺了皺眉頭,厲聲審問般“快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紅聞館。”

我淡淡回答道“昨日晚間,在下于城中斬除邪祟時,不小心受了點兒傷,無意落在此處,驚擾貴府,還請姑娘見諒。”

“紅聞館?”

雲岫偏着頭反問了一句。

我點了點頭,又見她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輕輕道“我……我們家姑娘說,等你醒了之後,就快點離開這裏。”

生平第一次,在別人家裏,連主人都沒見到,就被逐出家門的。

我無奈笑了笑,這位江姑娘,看來真如傳聞中那般,性情冷傲孤僻。

“這怎麽行,江姑娘救下我的性命,怎麽說我也該拜謝一番的。”

雖然,不确定那道鬼魂到底是不是箴言,但是我敢确定,它在江府門口失蹤,不是沒有緣由的,這個地方,肯定有點問題。

雲岫見我如此,頓時急了“你這人怎麽這樣啊,讓你走就走,幹嘛拖拖拉拉的,況且,我們姑娘不見外人的。”

聽她這樣說,我只能道“如此,便請姑娘代在下向江姑娘道謝了。”

跟着雲岫走出偏房,一路穿花越柳,來到宅院中,只見院內一處荷塘,青碧的蓮葉中,襯托着幾朵脂紅的花蕾。

院內,傳來陣陣琴音,雲岫頓住腳步,循着聲音看向涼亭裏的那個人。

她的神情怔怔的,眉目間似有擔憂。

我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端坐在那裏,由于四周皆布着雲紗,裏面的身形若隐若現,看不清楚到底是誰,即便如此,仍令人感到她周身清雅的疏冷氣。

這琴音,如天上的仙樂,如萬物的低喃,本該潺潺流水,清越婉轉,卻又似乎夾雜着恍如女子哀傷悲訴的情緒……

我跟着雲岫,在荷塘邊站了一會兒,道“江姑娘的心情,似乎不好。”

雲岫倏忽回過神,換成一副好奇的表情“姑娘她一直都是這樣,有什麽好不好的?”

“她的琴音,聽起來有些抑郁不平。”

雲岫聞言“琴音不都是一個調兒,譜子上清清楚楚寫着的,能聽出什麽哀樂?”

我搖了搖頭,又勾唇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琴乃天地萬物之音,同樣的琴曲,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心情彈出來,聽起來是不一樣的,人心之境,微妙變化,想要聽出這其中的細節之處,只有用心。”

“用心?”雲岫更加迷惑。

我嗯了一聲,感慨道若是有師兄在就好了,我師兄與江姑娘一樣,是個琴癡,對琴藝頗有研究,他們二人,應能成為真正的知己。”

看向門邊的瓊花,疑惑問“瓊花,只應生長在揚州的瓊花,何以非要桎梏在這盛京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