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相思白頭(一)

“那麽……”蕭琢擡起手,敬了我一杯“顧卿會将本宮所做的事,洩露出去麽?”

“在這之前,微臣想先問殿下幾個問題。”

蕭琢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姿勢,我道“殿下苦心設計,帶走靈鈞殿下,究竟是為報仇多一點,還是為自己的地位多一點?”

蕭琢神情迷惑,甚至覺着有些好笑,反問“這個問題,很重要麽?”

我笑了笑“或許對于殿下來說,這兩者并無區別,但對某些人來說,卻很重要。”

頓了頓,又道“即便微臣不說,殿下也應該知道,微臣的師兄,一直對殿下的才華人品很是仰慕,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微臣只是想知道,師兄先前決心效忠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那個人,又是否辜負了他的忠心。”

蕭琢怔了怔,似乎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番話,片刻後,他偏過頭,輕輕地道“那個傅天識……确實是個很好的人,但如你們所見,本宮并不如他心中所想的那樣,自此以後,他也不必再對本宮心存希望,如此,對他倒也是好事。”

我淡淡道“這是殿下的判斷,卻不是師兄的意願,微臣想,即便如此,師兄仍是想知道,殿下的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蕭琢看向我,最終嘆了口氣,沒有辦法地解釋道“他們,殺了本宮的至親手足,不止一次,又害得本宮的父王母妃慘死,本宮不過略施懲戒罷了……你說的沒錯,本宮這樣做,也是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靈鈞不除,戚家就如百足之蟲,不會對王儲之位死心,但這個世上,利字之外,總歸還有些別的東西,令人難以割舍,本宮雖出身皇室,自幼親緣寡薄,但血脈骨肉之情,到底還是有的。”

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浮現出從前很少見到的隐忍克制的悲憤和怒氣,仿佛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生澀稚嫩的意氣,不像是裝出來的。

我也願意相信他的話。

于是,又接着問“第二個問題,陸雲殿下,是殿下殺得麽?”

蕭琢看向我,似乎有些不解,我解釋道“微臣只是懷疑,覺着陸雲殿下的死略有蹊跷,一個以騎射聞名的殿下,何以會因為落馬受驚而死,再者,當年太子殿下被人發現在書房中死于心悸,此兩者未免太過巧合,只怕不單是微臣覺着此事與殿下有關吧。”

蕭琢沉默下來,良久,才淡淡道“如果本宮說不是,你會相信麽?”

“相信,當然相信。”

對上蕭琢疑惑的表情,我坐直身體,回答“倘若不信,微臣就不會問出剛才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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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蕭琢看我的眼神,變得有些陰晴不定,現在的情形,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在考量應不應該相信我。

片刻,他道“你說的沒錯,朝中确有些人覺着此事是本宮一手策劃,但陸雲是本宮的皇叔,即是本宮的長輩,自古長幼尊卑,本宮對他,即便再有怨念,也不敢犯下弑殺長輩的罪責,他落馬的事,确實是本宮安排的,但他到底因何而死,本宮并不清楚。”

這件事,我也想到了,蕭琢看似心思深沉,但對血脈親緣還是比較看重的,否則也不會苦心設計,将靈鈞送出宮,而不是直接殺了他。

只是,如果不是蕭琢做的話,又會是誰?

我不相信,一個正值盛年的殿下,一個因武力騎射受到王上青睐的人,會因為‘墜馬受驚’如此可笑的理由而丢了性命,只能問“第三個問題,靈鈞殿下,現在如何了?”

蕭琢的表情譏諷“本宮已說過,即便再怎麽怨念,也不會對血脈至親下手,顧卿如此問,是懷疑本宮會殺害一個無辜的孩子麽?”

我拿起玉笛,手指沿着上面的孔洞,一格格地撫摸下去“微臣是相信殿下不會如此做,不過,凡事總要有個确定,如此而已。”

蕭琢白了我一眼,大約覺着我是個難纏的人,最後嘆了口氣“本宮僅是命人将他送出皇宮,如今,他大概是在某個農戶家裏吧。”

聞言,我彎了彎唇,回答“微臣的問題問完了,現在可以給殿下答案。”

“不會。”

我直截了當,吐露出這兩個字,又道“殿下所作所為,微臣不會對外洩露出半個字。”

蕭琢一時無言,良久,才問“為何?”

我故作灑脫,回答道“微臣近日,很喜歡一個詞,這個詞叫性情中人,雖然身為術士,摒棄七情六欲,是最基本的事,但微臣近來想通一件事,人,之所以為人,不同于其他牲畜草木,皆因人有感情,我們是凡人,愛恨情仇,貪欲嗔癡,有何不對啊?”

“若殿下剛才回答微臣,之所以将靈鈞殿下帶走,是為保全自己的地位,或許,微臣還會與殿下談一談條件,拿這件事來為自己開脫,但殿下之所以會有如此舉動,是為自己的父王和母妃讨回公道,此為孝行,若微臣以此作為要挾,豈非貪生怕死,無情無義?”

“你就不怕,本宮将你在法華寺所做的事,告訴皇祖父,讓他殺了你麽?”

說實話,怕,當然怕,但是如果蕭琢當真想殺我的話,直接在王上跟前告我一狀便是,何須今日将我叫到府中?

他怕我洩露了靈鈞殿下的事,讓他被天下人诟病,但我若當真拿這件事要挾了他,日後肯定會成為他的眼中釘。

再者,如今陸雲已死,睿王蕭昫遠在颍州,遭到王上猜忌,其他幾位親王,又懦弱昏庸,根本不是為君的人選,王上身邊,僅有蕭琢可信,即便我告訴他是蕭琢帶走了靈鈞殿下,和淑瑾娘娘的事件一樣,他頂多在心裏惱怒不悅,但不會為了一個嬰兒,遷怒如今的儲君。

所以現在,還不如以退為進,早早地消除了蕭琢的疑慮,我了解他的性情,接下來的話說完,他肯定不會為難我的。

于是,我接着道“欺君罔上,死不足惜,只是在這之前,微臣想求殿下一件事。”

蕭琢問“何事?”

我道“微臣的師兄傅天識,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受我牽連,才參與了一些事,他僅是将那些侍衛叫到府中,按我所說,問了他們一些問題,知道殿下将靈鈞殿下帶出皇宮,以他的性情,和對殿下的仰慕,即便覺着失望,也不會透露此事,損害殿下半分,至于公主之事,他一概不知,還請殿下在王上面前,高擡貴手,饒過他的性命,不要為難于他。”

蕭琢不說話了,他看了我一會兒,似乎在判斷我說這些話,究竟是哄他還是出于真心。

之後,才道“在本宮決定是否将這件事告知皇祖父之前,不妨也問顧卿幾個問題。”

此話一出,我便知,這件事,是我賭贏了,莞爾一笑,道“殿下請說。”

蕭琢問“你是如何得知,十世妖塔的事?”

我早有準備,于是回答“殿下知道微臣師從何人,知道這樣的事有何奇怪的?”

“韓征?”

蕭琢皺了皺眉,有些不可置信“此事年代久遠,若非皇祖父提起,連本宮都不得而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我挺直脊背,讓自己看起來更加一本正經,道“殿下知道微臣師從何人,就該知道,微臣的師父,曾經為誰做事。”

“睿王叔?”

蕭琢的臉色微變“他們想做什麽?”

我接着答“他們想做什麽,微臣不清楚,只是師父提起這件事,當時的囑咐是‘見機行事’,微臣不知道他所說的‘見機行事’,是什麽意思,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見機行事’了。”

聽此,蕭琢卻有些哭笑不得,問“那名邪祟嬰兒,也是顧卿刻意安排的麽?”

我嗯了一聲,又聽他道“可是,如果顧卿只是想幫公主的話,大可以悄悄處理此事,為何甘願冒此危險,禍亂皇宮?”

這個蕭琢,與我師兄倒是心有靈犀。

我垂下眼簾,緩緩道“因為有人曾與微臣說過一句話,這世間雖偶有不平之事,但他相信,人心之境,到底還是向着光明的。”

“微臣想驗證,這句話是對的,也想讓自己相信,人心之境,确然是光明多于黑暗,自私,終究抵不過人情。适逢靈鈞殿下失蹤,便想趁此機會,以那名嬰兒的邪祟混淆視聽,攪亂宮闱,想看看王上得知此事,會有何反應。”

“僅是如此?”

蕭琢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我點了點頭,又聽他道“那你可想知道,皇祖父對本宮說了什麽?”

我擡眸注視着他,仿佛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只見蕭琢低垂着眼眸,他的眼睫細而纖長,比女人還要漂亮,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

他嘆了口氣,回答“皇祖父囑咐,十世妖塔中的那個人,不管用何方法,都要将其亡靈驅散,哪怕令她永世不可超生。”

我咧了咧嘴,笑容勉強,可能有些難看,又聽蕭琢問“顧卿可覺着失望?”

我嗯了一聲,答“有點。”

“那顧卿大可不必如此。”

蕭琢也勾唇望着我,笑容沾了半分狡黠的邪氣“本宮剛剛決定,無論顧卿之前做了什麽,在本宮這裏,都毫不知情。”

我定住片刻,問“為何?”

蕭琢站起來,或許是跪坐了太久,所以起身的時候不太便利,負着手,走到憑欄處,半是感慨道“曾經有人與本宮說過,小孩子才分對錯,大人只看利弊。僅憑一腔熱血,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在這世上,除你師兄之外,本宮已有很久,沒有見過這種人了。”

他說着,回過身,剛才的笑容卻像大哥哥一樣,逐漸變得溫暖起來,道“本宮近日,也很喜歡一個詞,恰巧與顧卿一樣。”

我默了片刻,挪了挪身子,朝着他的方向深深叩了一首,道“師兄沒有看錯,殿下果然是個仁慈寬厚的人,将來會是天下萬民之福,微臣願像師兄一樣,為殿下效犬馬之勞,只要不違背清理道義,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蕭琢一陣沉默,居高臨下地望着我,良久“顧卿如此說,本宮很高興,只是你要為本宮做事……請恕本宮不能答應。”

我疑惑擡起頭,又聽他道“其實,早在顧卿之前,你的師兄便已找過本宮,想在本宮的府中做事,本宮亦沒有答應,你可知道為何?”

我想了一下,最終,苦笑一聲“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師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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