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8塊2的紅酒

眼看着泥土一捧又一捧地将骨灰盒完全掩埋,宗遲回頭遙望玻璃花園裏穿梭的侍者和閑談的賓客,十分不想往回走。他忽然覺得自己早已穿慣了的西裝襯衣領子緊縮,背後陣陣冒汗,渾身上下都極度不适。他見沒人注意這邊,又環顧了一番,猛地轉頭疾走了幾步,而後狂奔起來。

他一邊順着綠草如茵的緩丘朝下奔跑,一邊看見簡常徹站過的桑樹下已經沒人了,但是他不管不顧,只顧着逃離過去而雙腿發力。偏硬的皮鞋踩在潮濕的草葉上,帶起些許飛濺的松土,宗遲一方面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又對被他叨擾的靈魂有些歉意。

宗遲跑到一排鐵栅欄前,一個加速單手翻了過去,簡常徹從一個墓碑後站起身來,朝他揮了揮手:“嗨!”

宗遲看見他,覺得自己簡直像看見救星,不帶減速地轉了個彎朝他跑去,差點沒撞在簡常徹身上。簡常徹伸出胳膊,将人一把攔住,莫名其妙道:“發什麽瘋呢又。”

宗遲雙手緊緊捏着簡常徹胳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終于慢慢平靜下來。他有些難為情地退了兩步,環顧四周,發現這裏也屬于公墓地産,只不過劃歸了另一片墓園。簡常徹待着的地方,擠擠挨挨地立着三塊墓碑,赫然是一整家子人。

簡岺,宋曉慧,簡常芳。看到這三個名字,宗遲瞬間就明白了。他震驚地微微睜大眼——照片上除了一對年輕的夫妻之外,還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雙眼皮,除此之外五官和簡常徹幾乎一模一樣。

“這……你……所以你今天才在這……”宗遲結結巴巴地說。

宗遲當然沒有自戀到對方是為了陪他才來到這塊墓園,但以為至少是和奶奶的葬禮有關,殊不知原來簡常徹的家人們也葬在這裏。

“幹嘛?我是付不起你們那邊四萬一平米、五十萬一個碑型的價格,就這一塊兒我還要使勁攢錢呢。”簡常徹說,“媽的簡直黑心,房屋産權好歹還有七十年呢,墓地竟然只有二十年。”

宗遲半張着嘴,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從何問起。他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簡常徹曾以一種輕飄飄的語氣說過:“沒有家人,全死光了。”

“算了算了,這世界上總歸是死人比活人多得多。”簡常徹往一旁的地上一坐,從紙袋子裏拿出一瓶紅酒,以及兩個醫院飲水機旁配套的一次性紙杯,擡頭問:“喝酒嗎?”

宗遲原本麻木的臉松動了一些,頓時忘記剛才糾結的事,不可置信道:“你把酒帶到這裏來了?”

“嗯。”簡常徹理所當然地看着他,手裏還舉着杯子等待他的答案:“所以,喝嗎?”

宗遲想了想,也跟着坐下:“喝。”

簡常徹動了動嘴角,一手夾着兩個紙杯,一手握着瓶頸倒酒。宗遲接過一杯來,鼻尖湊上去聞了聞,問:“這是什麽?”

“82年的紅酒。”簡常徹随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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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宗遲點了點頭,輕輕抿了一口,又在舌尖上滾了一圈,而後不禁皺起了眉……

“怎麽?”簡常徹擡眼看他。

“你,”宗遲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你是不是被騙了?”

“哦,我嘴滑說錯了,”簡常徹說,“是28塊2的紅酒。”

“怎麽可能!”宗遲下意識道,還沒發現對方在逗他玩兒,一臉震驚地把紅酒瓶子拿起來轉到背後研究上面的簽。

“怎麽不可能?”簡常徹反問。

“28塊錢怎麽可能買到紅酒?”宗遲誇張地挑着一邊眉毛。

“嘿!我還就來勁了。”簡常徹翻了翻衣兜,又扒拉了一圈塑料袋,掏出收銀條遞給他:“100塊錢3瓶,老板還送了個巧克力,你自己看。”

宗遲瞪着收銀條——他的價值觀受到了沖擊。

簡常徹“哼哼”了兩聲,把收銀條丢回到塑料袋裏,兩人默不作聲地又喝了一口酒。宗遲忽然覺得十分好笑,沒忍住“噗嗤”了一聲,簡常徹也跟着笑了出來。

“哎喲,差點沒噴出鼻涕。”

宗遲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兩人樂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在這個場合這樣做很不合适,但是又實在停不下來。

宗遲笑了半天,揉了揉發疼的腮幫子,發覺自己臉十分僵硬——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出過“笑”這個表情了。

“神經病。”簡常徹小聲咕哝道。

“又來了。”宗遲說。

之前兩人搞在一堆時,簡常徹就老罵他變态,宗遲總是反擊“又來了,每到這個時候就成了我一個人變态”,言下之意是兩人這分明就是通奸,是同流合污。簡常徹大概也想起這碼事來,從鼻子哼出氣來,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

宗遲總算笑夠,28塊錢的紅酒也續上了第二杯。他看着面前墓碑上三個人,死亡日期都是同一天。

簡常徹注意到他的眼神,主動解釋道:“車禍。”

“2011年,”宗遲一陣唏噓,“9年前。”

“嗯,”簡常徹說,“我那年13歲。”

“你才22歲!”宗遲驚訝道。

簡常徹簡直服了:“這是重點嗎?而且我馬上23了!”

見宗遲依舊睜大眼睛盯着他,簡常徹嘆了口氣,三言兩語講了個簡單卻沉重的故事。

原來簡常徹原本一家四口,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一個姐姐。父母家裏都十分傳統,生了女兒之後總想要個兒子,瞞天瞞地最終還是因為超生被罰了款,父親在體制內的工作也丢了。家中條件原本就一般,加了一個孩子,又丢了工作,一家人生活水準驟降。

但父母二人好歹還是把兩個孩子好好養大了。後來母親工作有起色,家裏條件改善了些,正巧姐姐中考成績很不錯,家裏都很高興,決定帶姐姐出門旅游獎勵慶祝一下。彼時簡常徹還在住校沒被帶上,躲過了那場奪走家裏所有親人的車禍。

“當時一整輛大巴翻到山崖下,還上了新聞,我都不知道,上着課呢就被老師叫了出去。”簡常徹用鑰匙又開了一瓶紅酒,說:“我家本來就沒什麽錢,保險賠了點,親戚都遠得要命。”

“然後呢?”宗遲聽懵了。

“然後就被社區送進孤兒院了啊,還能怎麽辦。在福利院呆到16歲吧,我就徹底搬出來住了,先是一邊打工一邊上夜校,等到護理學院畢業開始實習,之後就一直留在同一家醫院裏。”簡常徹掏出一根煙抿在嘴巴裏,左右看了看,還是沒點燃。他這樣一點也不像個醫護工作者了,就像個普通的大男生,在清朗的天空下風輕雲淡地回首過往。

宗遲忽然想起他此前什麽也不知道,卻曾大言不慚地評價對方的“悲傷故事”廉價,一時間臉上發燙,如芒在背。

但簡常徹沒有注意到,他忽然站起來說:“啊對了,給你介紹一下我家的鄰居。”

他往左走了幾步,宗遲莫名其妙地也跟上去看。那幾座墓碑照名字看起來也都隸屬于一個家族。祖上第一對是三十年代過世的,而最新的一塊墓碑立于上個月,上面刻的名字是“孫九常”。

這個名字宗遲很有印象,正是之前住奶奶對門病房的大爺。

宗遲瞪着眼睛,追問了好幾聲,簡常徹終于不情不願地解釋了幾句。原來孫九常在絕症晚期時,留下的唯一遺願便是希望有人能幫他把僅有的一套房子賣了換錢拿來續墓地的地皮租賃費和維護打點費。孫大爺的老伴兒死了已經快有二十年,這片墓地的使用期限眼看又也快要到了。但公墓價格每年都在水漲船高,孫大爺的兒女們都覺得把活人住的房子換成墳頭純粹就是浪費錢,準備等他去世之後把母親的骨灰也遷出來,供到別的地方去。但孫大爺祖上幾輩都在這個墓地裏,他和兒女吵不過,死後的事情又控制不了,所以才拜托了簡常徹。

這個誤會到這兒總算說明白了,宗遲只覺得一陣無奈,有頗些不講道理地埋怨道:“這麽大個烏龍,你怎麽也不解釋一句啊。”

“嘿,你這人真有意思,我為什麽要和你解釋。”簡常徹不屑道。

宗遲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想起來另一碼事:“奶奶走之前你老是讓我多陪陪她,是不是因為早就知道她狀況不好,她是不是也跟你交代什麽遺願了?”

“對啊,好心當成驢肝肺,提醒他幾句就跟我發火,還把我草了一頓。”簡常徹說。

“噗——”宗遲沒憋住一口酒噴了出來,忙對一旁簡家墓碑連連擺手:“不是這麽回事兒,您別聽他亂說。”

簡常徹無所謂地挑挑眉,端着紙杯又喝了一口。

宗遲也跟着喝酒,砸吧了砸吧嘴,覺得這紅酒的味道似乎也沒那麽糟糕。他出神地望着山那邊的白雲,自嘲地笑了笑:“算了,我就是個傻逼,我自罰三杯吧。”

“幹什麽,”簡常徹警惕道,“你想獨吞我斥資30塊錢買的酒嗎?”

“怎麽又成30塊錢了,簡直坐地起價,跟這公墓快差不多了。”宗遲頓了頓,忽然又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也想加入。”

但簡常徹聽懂了,他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我不會告訴你你奶奶的遺願的,走開。”

“不是,其他人的。”宗遲上前一步,認真地看着他,“你總會幫助別人完成遺願對吧,我可以和你一起嗎?”

作者有話說:

Bucketlist = 遺願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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