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知心鬼

“小姨,不是說了有什麽話私下談,不要到公司來找我。媽,你怎麽也……”

“私下還找得着你嗎?”女人打斷宗遲的話,“要不是你媽媽帶着來,我還進不了你們公司的門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但……”

他沒說兩句話,話再次被打斷,這次是他的母親。

甘淑儀不滿道:“就連是我也見不着,打電話經常不接,隔好幾天才回過來,說不了幾句話又挂了。問個問題也不搭理,真的是兒子大了,都不知道幫誰養的。”

宗遲聽她越說越不像話,頭上青筋直跳。“算了算了,先跟我進會議室,別在這說。”宗遲無奈地将二人請到一旁屋裏,給助理使了個眼色,拉上了落地窗百葉。

“所以到底有什麽事呢?”宗遲好脾氣地問。

“你這孩子越來越沒規矩了,沒事兒就不能找你了是嗎?”甘淑儀雙臂往胸前一抱,“上次問你的問題呢,假裝沒看見還躲着我?”宗遲早知道她是為這個來的,事實上,除了和錢相關的,他這個媽對于其他任何人或事都不曾上心。

“這個我不能說。”宗遲冷冰冰答。

女人立刻皺起眉瞪起眼:“和家裏人有什麽不能說的。”

“是不是家裏人不重要,這個目前還是機密,遺囑部分能公開的已經公開了,我只能告訴您目前還沒有開放股權認購,其他信息要股東內部開會了之後才能……”

甘淑儀一聽這種官方答案,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

宗遲面無表情道:“問我不如問張律師,他最清楚。”

“他要能告訴我,我會來找你嗎?”甘淑儀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

宗遲難掩諷刺地一笑:“那不就得了,律師都不能公開的信息,我又哪來的立場說更多呢?”

“你!”女人眉毛豎起,肢體動作立刻張揚了起來。宗遲微一眯眼,不動聲色地向前邁了一小步,充滿威懾力地低頭俯視着她。甘淑儀下意識退了半步,随即反應過來,瞪大眼睛:“幹什麽,你想幹什麽?你難不成還要打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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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在家裏會動手的一向不是我,也不是我爸。”宗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家庭暴力并非男人的專利,女人躁郁起來亂打亂摔亂發火,破壞力一樣可觀。只不過年幼的宗遲彼時雖然有父親和爺爺的保護,但畢竟常受波及,和成年人在力量上也有所差距,心裏還是留下了陰影。況且在此之上,眼前女人的存在還有別的因素叫他如鲠在喉。

雖然知道這猜臆毫無作證,但他總覺得父親英年早逝和自己母親脫不了幹系。就因為有這麽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消耗着、蠶食着、吞噬周遭人的能量和精力,所以父親才年紀輕輕就罹患癌症。

甘淑儀家中親戚很多,家境本就一般,做生意也普遍運氣都不大順。她早年和父親在一起算是“攀上了高枝”,處處不被看好,受了很多明裏暗裏的氣。但她也的确幾乎沒有盡過一天做妻子或是母親的責任。宗遲從小跟着爺爺奶奶長大,小時候還安慰自己母親是因為財務能力有限,精神狀況不穩定所以才盡可能少和他接觸的。

沒幾年父母二人便分居了,他見到母親的時間越來越少,一直到父親去世前也沒有改變。父親名義上的這位結發妻子,在他重病之時還和二十來歲的男孩兒出門旅游,用父親的錢給別人送車送鞋。宗遲到這時才不得不承認,二人拖着這些年一直不離婚,完全只是因為一方戀財,一方拉不下臉,沒有其他原因,也沒有任何理想主義色彩的感情殘留作祟。

他本來是憋着最後一口氣也不願意相信這慘白事實的,畢竟是家人,畢竟是父母。直至某日他無意間聽見甘淑儀同不知何人講電話,那口氣和語句他至今難忘。

“宗良骥估計撐不過這個冬天了,真是的,能不能趕緊的。連去死都拖拖拉拉,真符合這男人的風格。”

“你怎麽和我說話呢!宗遲你是不是要氣死我!”相同的嗓音将宗遲拉回現實,甘淑儀氣急敗壞地四下張望,顯然想要抓起什麽東西扔在他臉上。然而會議室收拾得很幹淨,只有一塊板擦和一個電話會議座機擺在外面。

“您要是敢摔這裏的任何東西,以後樓下保安那一層都別想過。”

宗遲這話實在太過強硬,連甘淑儀自己都愣住了,一旁的宗遲小姨連忙出來打圓場:“先別說那些複雜的事情了,小遲啊,小姨有個事兒想拜托你。”

宗遲沉沉地看了自己母親一會兒,才收回視線,冷淡地問:“什麽事?”

“現在你奶奶的股份留給你了,你也就是公司最大的股東了對吧。哎你別這麽看着我,知道是機密,但大家不都是這麽猜的嘛。小姨也不要你承認什麽,我心裏清楚。”女人笑了笑。

宗遲頓時覺得不妙起來,他小姨又問:“就算不是好了,你當總經理也當了三年多了,這裏上下都是你在管事,看能不能幫你表弟安排個工作?”

宗遲納悶道:“他不是有工作嗎?”

“他那個哪叫什麽工作,就一個底層業務員,連個頭銜都沒有,相親的時候說出去都不好聽。”

宗遲板着臉:“他大學都沒畢業,也沒有工作經驗,剛畢業就能找到一份月薪七千的工作,在其他地方基本是不可能的。要不是因為他和家裏的關系,他能有這樣的機會?”宗遲越說越不悅:“跟他同期的業務員都是底薪五千加業務提成,人家還是正經畢業實習後通過面試筆試進的公司,再有三個月試用期才能得到長期合同,還需要一直不停努力證明自己,怎麽到他那就連個工作都不算了?”

“現代社會哪還把文憑看那麽重,都是能力……”宗遲小姨表情有些讪讪,“你表弟人很聰明的,學習能力也強,你要是有時間多教教他,帶帶他,對他上點心。”

宗遲忍不住打斷她:“我教他?你們做父母的不教,讓我教他?”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難免飄向了甘淑儀,但很快又轉回到小姨臉上。“表弟我也是知道的,出國留學三年,其中一年還是預科,一學期下來0個學分,畢業證沒見着影,跑車倒是換了兩輛。”

“你這孩子怎麽……”

“小姨,我醜話說在前面,表弟平時經常遲到早退,上班期間玩游戲的事已經有很多人跟我反映過了。今天咱們剛好聊到這個,你也回去跟他說一說。勸勸他,端正态度,從基層做起,如果他真的有心學,我肯定會帶他的。”

女人表情相當不太高興,嘟囔了一句:“命好真是了不起啊,人家學校出來就直接做經理了,我們孩子就沒這福氣,還要從什麽基層做起。”

“我當時MBA畢業後也是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宗遲意識到自己險些又要被拽進這種毫無意義的漩渦,深吸了一口氣,表情再次歸于平靜:“算了,我看也沒什麽好聊的。我要忙了小姨,您沒事兒就先回去吧。”

女人頓時急了:“哎不是啊,讓你給你弟弟安排個好點兒的工作。”

宗遲冷冷看了她一眼:“小姨您可想好,他在現在這個崗位上,每天什麽也不做,清閑。即使什麽也不做,以這個職位和工資标準,就算是公司掏錢養他,別人意見也大不到哪裏去。要是再往上走,拿到手的東西多了,盯在他身上的眼睛也多,惦記他手裏資源的更多,那時候可就沒有這麽好的事了。”

這下小姨的臉色也冷下來,抱着胳膊哼了一聲:“淑儀啊,你養的好兒子。”

宗遲俯視她倆:“所以,我再問一次,您二位還有別的事嗎?”

甘淑儀提高音量:“宗遲你別得意,手上有股份、有關系的可不止你一個。得罪人的時候太過草率,後面想要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她說這話的語氣,好像對方遠非骨肉,而是什麽仇人。

“我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宗遲揚了揚手表,沉聲道,“工作時間,你們一聲招呼都不打就上來,提了一通不合理的要求和問題,害得我今天又來不及按時下班。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運氣那麽好,可以不用工作混日子就有錢拿,家裏總得有個人是幹活的。”

他不由分說便将兩人送出門去,步步威壓跟得很近,簡直就像是押送着趕人似的。電梯門關上之前,他還刻意用清晰可聞的音量說:“下次沒有預約的不要亂放進來,很耽誤事兒。”

助理連連答應,宗遲頭也沒回地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二人走後,宗遲心情再次跌入谷底——其實奶奶的去世直到現在于他而言都沒有實感,他的理智雖然明白發生了什麽,情感的消化卻慢了一拍,仍未落到實處,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他能做的也只是用無數忙碌填滿生活,讓自己沒有空閑餘裕胡思亂想。但母親和小姨的出現簡直強行把這個家庭醜陋不堪的東西生拉硬拽到他面前,避無可避。

他想不到什麽其他更有效轉移注意力的方法,于是習慣性再次逼迫自己加班到了淩晨——其實很多工作遠沒有那麽緊急,就算追着做也總有做完的時候。宗遲不禁想到那一夜,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這個漆黑夜色中唯一發亮的辦公室裏,他接到了那不詳的電話,那個他這輩子再也不願去回憶的電話。

宗遲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臉,掏出手機發了個信息:夜班?

過了幾分鐘,手機震動了一下,他迅速拿起來一看,簡常徹簡短地回了一個:嗯。

餓不餓?宗遲又問。

這次對方倒是回得很快:鹵鴨頭。

看見這光禿禿的三個字,宗遲憋不住從鼻子裏笑出聲。他站起身來一把抓過外套,将燈噼裏啪啦一頓關,沖出去買宵夜了。

晚上的醫院相較而言清靜了不少,宗遲刻意多買了許多吃的,順手給住院樓所有值班護士加餐。兩人呆在簡常徹那一層的辦公室裏,一起的還有另外一個值班的女同事,宗遲給三人分了手套和筷子,簡常徹抱着鴨頭啃得津津有味。

女同事吃了幾口忽然接到電話,便洗手出去樓梯間了。簡常徹問:“怎麽想起過來了?不怕再做義務勞動?”

“不怕,幹那個就是身體累,心不累。”

簡常徹聞言擡眼看了看他,淡淡地問:“誰又招你了。”

宗遲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簡常徹勾了勾嘴角:“一副身體被掏空的樣子。”

簡常徹不問還好,一問宗遲頓時覺得自己可委屈,不由自主癟起嘴撒嬌:“哎呀,為什麽公司這麽多傻逼,為什麽這世界上這麽多傻逼?不然你來我們公司上班吧。”

簡常徹哼笑了一聲,掰着鴨嘴:“我去幹什麽,打掃衛生嗎?”

宗遲忽然脫口而出:“你上過大學嗎?”說罷又覺得這問題似乎不太禮貌,生硬地拐了個彎:“你想上大學嗎?”

“沒有,還行。”簡常徹簡短地回答了他的兩個問題,見宗遲仍盯着他,又說:“你之前不是想當醫生嗎,應該了解過吧,醫學院讀下來很費時間的,我哪有那個時間和閑錢。比起來,護理學院就快得多了,當然衛校更快,出來也好找工作。雖然工作累一點,不過累我倒是無所謂。”

“啊?衛校和護校不一樣嗎?”宗遲茫然道。

簡常徹笑笑:“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大專一個中專的區別,怎麽,觸及到總裁的知識盲區了?”

宗遲沒有理會他的調笑,認真地問:“這麽說來,你最開始也是想當醫生的?”

“一點點吧,其實最開始想當心理醫生來着。小時候經歷的糟心事兒太多了,總想着心理醫生是不是一個神奇的職業,能夠把一個人的煩惱和郁悶全部消除,後來發現做夢呢。”

宗遲還要說些什麽,卻看見牆上的燈亮了,簡常徹迅速放下食物洗手消毒匆匆離開,去了沒一會兒又回來了。

“怎麽啦?”宗遲一邊收拾垃圾袋,一邊随口問。

“小姑娘疼醒了,截肢之後幻肢疼。”簡常徹說。

宗遲聞言一震,愣了半天才輕聲感嘆道:“真截肢了啊……”

這一夜情況不多,值班醫生休息去了,但簡常徹沒有休息,他像是已經很習慣了這樣的作息和生活,甚至不見疲态。宗遲玩到淩晨四五點左右終于撐不住,趴在值班室的病床上睡着了。

直到清晨簡常徹臨近收工前把他叫起來,宗遲一睜眼,才發現早班的醫生護士已經到了不少。自己身上蓋着簡常徹的外套睡得滿臉印子,尴尬得不行,連忙躲到外面吹冷風。

他木然地看着門口尚且冷清的街道,門診大廳裏已經等上了排隊挂號的人,不敢相信就這麽過了一宿。

不久,簡常徹騎着電瓶車停在他面前,宗遲沒睡醒,一臉麻木,遲鈍地看着他。

“上車。”

宗遲慢吞吞地“啊?”了一聲。

“就你這樣還想開車?”簡常徹揚了揚眉毛。

宗遲累到沒精神和他理論,幹脆長腿一邁跨上了後座,兩個大男人前胸貼後背地擠在一臺小電驢上,宗遲甚至懷疑這車是不是還能開得起來。

清晨的街道上,天邊的日頭通紅,環衛工人在收拾清晨修剪下的樹枝,街邊偶過晨跑的人和遛狗的大爺。簡常徹似乎心情不錯,一邊騎車一邊用奇怪的音調唱着。

“東邊不亮西邊亮啊,曬盡殘陽我曬憂傷。前夜不忙後夜忙,夢完黃金我夢黃粱。”

宗遲懶洋洋地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什麽玩意兒。”

簡常徹頭也不回:“二手玫瑰,沒聽過嗎。”

宗遲老實地搖搖頭:“沒有。”

簡常徹啧了兩聲,繼續歪七扭八地唱:“春雨不濕知心鬼,秋寒透打癡情人,勸天勸地勸自己,望山望水我望!清!晨!”

最後三個字簡常徹完全是用丹田之力吼出來的,不但把貼在他背上的宗遲吓得一激靈,路邊大爺也忍不住瞅了他一眼。

宗遲灌進一口冷風,大喊道:“瘋了吧!”

到簡常徹家之後,宗遲十分不把自己當外人地直接癱在了沙發上。昏昏欲睡之際,簡常徹洗好澡出來,渾身熱氣,頭發的水珠全都滴進脖子上的毛巾裏。他半裸上身穿着家居褲,輕輕踹宗遲小腿:“嘿,喂!”

宗遲迷迷糊糊地說:“不做了,困。”

“嚯,不是說never的嗎?”簡常徹又用腳趾頭夾了夾他屁股,“給你安排個工作。”

宗遲翻了個身,試圖把長腿蜷在沙發上:“不做,罷工了。”

簡常徹:“說正經的,宗土豪,十一月短道速滑世界杯中國站的門票,能搞到麽?”

宗遲緩緩睜開眼,扭頭瞅着他:“應該能吧,怎麽了?”

他腦子一轉,恍然道:“哦,知道了,交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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