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去掉有點

第二天早上, 《尋安》大群發了媒體見面會的通稿, 熱度和效果都在預期內,沈言曦、喬悅和導演都發了大紅包。

導演組按隊形回複副導演吃面吃着吃着困得睡着、面還在嘴裏的表情包,配文“為老板鞠躬盡瘁”,副導演氣得要退群, 大家樂不可支。

玩笑歸玩笑,拍攝進度卻是加快了。

當周周五, 沈言曦收工後,休息室外響起兩下敲門聲。

沈言曦正在和季禮發消息, 嘴邊噙着笑意:“進。”

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後,來人坐到她旁邊。

沈言曦停下手上動作,擡眸,看到喬悅的臉。

沈言曦臉上笑意沒變, 視線重新回到手機上。

喬悅眼神閃了閃:“謝謝。”

沈言曦:“謝什麽?”

喬悅道:“媒體見面會我沒在, 前前後後都是你在安排,還有就是, ”喬悅停了停,“雖然大家知道你和季總在一起, 但你們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提過對方,這次在見面會一前一後提, 當然是為了《尋安》關聯話題量, 心意我領了,道聲謝是應該的。”

沈言曦輕笑一聲:“湊巧而已,記者沒眼力, ”沈言曦思及什麽,哂道,“你這個人也是神奇,該腦補的時候不腦補,不該腦補的時候腦補這麽多。”

喬悅讪笑:“我知道你不願意看到我,話不對點。”

“為什麽不願意看到你,”沈言曦按滅手機,擡頭說,“平心而論你是很好的合作夥伴,公事公辦沒有任何問題,casting那件事我之所以會有情緒是因為那時候把你當成了朋友,逾距的是我,不是你。”

喬悅本想說什麽,話卡在喉嚨。

喬悅看着沈言曦,沈言曦看着喬悅。

都是成年人,淡淡的笑意掩蓋了所有心緒。

對視片刻,喬悅主動錯開了話題:“衛視的人下周一過來看前三集粗剪,如果沒問題的話十一月初能把預售合同定下來,檔期含在預售合同內。”

沈言曦點頭。

喬悅接着道:“我這次去B市出差,聽衛視的人說總局各方面都在收緊,星光好幾個待播劇在重新查賬,幾個領導專門問了《尋安》的預算,不過你放心,《尋安》沒有任何問題,大到演員價格含稅,小到劇組用車的油費□□、盒飯、衣架,我做賬你高枕無憂。”

喬悅這話沒誇大,她要沒兩把刷子怎麽會三十歲不到跻身大一線制片人。

沈言曦提醒自己和喬悅只聊工作,但沈言曦知道做衛視發行有多累,磨破一張嘴皮,站破一雙腳後跟,喝破一個胃,各個環節都打通了,事情就成了。

喬悅出差這些天,明顯瘦了不少。

沈言曦和喬悅有罅隙是真的,兩個人一裏一外撐起劇組為《尋安》拼命也是真的。

沈言曦欲言又止。

喬悅笑:“沈老師你有話直說。”

喬悅當沈言曦會嘲諷兩句,沒想到沈言曦眉頭微皺,話到嘴邊嘆了聲:“注意身體。”

說完目光很快別開。

喬悅一愣。

她這個人很俗,談錢談收益,對大部分人和事都牛頭馬面沒幾分真心,所幸圈子就這樣,她反而游刃有餘,立于不敗之地。

唯獨沈言曦。

第一次,在《雨夜》合同被蘇城壓着遲遲下不來、喬悅自己都覺得沈言曦不會等時,沈言曦說答應了會接就一定接,任性又仗義。

第二次,在《雨夜》換女主、喬悅和蘇城翻臉、沈言曦挖喬悅時,喬悅以為沈言曦會給自己開苛刻的投資權條款,她甚至都想好了如何談判能争取到最大利益,結果沈言曦根本不關心投資權,沈言曦想的僅僅是怎麽幫她處理好和蘇城和星光的投資關系,護短又托底。

第三次,在《尋安》casting鬧一出之後,喬悅自覺沈言曦對自己心灰意冷,大抵看白了自己的嘴臉。

然而,沈言曦并不關心總局收緊的賬目問題,輾轉出口的一句,居然是“注意身體”。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無形間,像一把小錘子在敲喬悅心上堅硬的外殼,叮叮當當,一下一下,最後那下,殼碎了。

窗外天光大好,沈言曦眉眼澄澈。

喬悅目不轉睛盯着沈言曦,忽然笑問:“如果你和季總結婚的時候我彩禮多送點,可以考慮修補一下關系嗎?”

沈言曦義正言辭:“釘子刺進木頭再□□,木頭上始終有傷痕……”

算了算了,沈言曦也庸俗,想了想,調侃道:“一個億?”

喬悅一噎:“那我們還是繼續現在的合作夥伴關系。”

沈言曦遺憾:“我就知道。”

沈言曦猜到了喬悅的反應,自認了解她,卻不知道這一次,喬悅真的在考慮自己信托裏還有多少錢,好像不太夠。

————

日歷走到十一月後,氣溫驟降。

片場長街生冷,寒風獵獵如獸嘯。

低矮的青色磚牆上爬山虎枯如脆紙,裏弄瓦面斑駁,破敗的木門如同一只搖擺的斷臂。

女主角不過四十出頭,卻因接連喪夫喪子形容枯槁,兩鬓斑白。

她一個人做飯,吃飯,洗碗,洗衣服,出門,回家。

做飯,吃飯,洗碗,洗衣服,出門,回家。

做飯,吃飯,洗碗,洗衣服,出門,回家。

做飯,吃飯,洗碗……

碗不小心摔在地上,撿起時劃破了手指,她恍若回到新婚燕爾。

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場景,丈夫正入小院,扔下自行車跑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緊張地檢查傷勢。

回憶的美好如一瞬幻光,消散之後絕望突如其來。

沈言曦沒有捶地、痛哭,亦或撕心裂肺,她只是自己包紮好傷口,偏頭想對身旁的丈夫說沒事,可丈夫已死于戰-火,她看着空無一人的身旁,神情未動,眼淚盈眶。

但女主角真正的能量不在于絕望,而在于剝開絕望那層皮,繼續尋找生活真相的堅韌。

她是有所相信的,而這樣的相信支撐着她怔忪之後,搖搖晃晃站起來,接着洗剛剛沒洗完的碗,洗着洗着,她手指撫過碗壁上褪色的“囍”,眼淚倏而如斷線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掉進泡沫水中……

導演顫抖着喊:“咔!”

片場安靜了足足兩分鐘,爾後,掌聲雷動。

沈言曦向大家點頭致意,披上助理遞過來的外套匆匆朝休息室走。

她不敢停。

這場戲張力太足,足到她切身體會了女主角抽絲剝繭的絕望、那種連着筋骨和痛感的難過。

毫無征兆地,沈言曦想起了一件事——

沈言曦小時候經常在情景劇中客串,沈家人當她小孩子鬧着玩,并不在意。

中學時,相熟的導演邀請沈言曦去演話劇,沈言曦喜歡,就去了,巧合的是,演出地點在沈言曦父所在大學大劇場,更巧的是,沈言曦僅有的一段戲亮相驚豔,成為全場高光,臺下觀衆裏有剛拿國際3A的大導,想簽沈言曦的經紀約把沈言曦捧成自己的禦用,沈言曦未成年,導演自然找到了沈言曦父母。

未成年小演員父母最擔心的問題莫過于成長性和前途,導演誠意很足,向溫情和沈淮清口述了一系列規劃,保證讓沈言曦家喻戶曉大紅大紫,誰知,他越畫餅,溫情和沈淮清越排斥。

沈言曦本來只是一點點喜歡演戲,溫情和沈淮清越限制她,她越想去,最後發展到不吃不喝絕食相逼的程度。

溫情和沈淮清非但不心軟,反而回家沒收了沈言曦全部零花錢,把沈言曦當寶貝一樣珍藏的演出服一件件拽出來用剪刀剪掉。

沈言曦從小就是驕縱的大小姐做派,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睡衣換下來扔床上都懶得動手疊,唯獨那些客串穿的小裙子和古裝戲服,她全部親手洗、熨平、一件件整理好褶皺放進衣櫃裏,而此刻,被溫情和沈淮清扯出來就這樣一剪一剪地剪掉。

沈言曦急了,慌了,撲過去抱住溫情的手嚎啕大哭,沈淮清把沈言曦拉開。

剪刀割開布帛的“撕拉”像割在沈言曦心上,她在沈淮清懷裏拳打腳踢地掙紮,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媽媽不要”,可她眼睛哭腫了,嗓子哭啞了,哭得鼻涕眼淚糊成一團,溫情和沈淮清不為所動。

他們冷靜地告訴沈言曦,她是小孩子,她沒有自立能力和經濟能力,所以她不能反抗父母為她好而做出的決定,她只能接受,沈言曦眼裏蓄滿淚水,抱住溫情的胳膊求她讓自己去演電影,求她不要剪她的小裙子和戲服,她保證會好好學習乖乖聽話,求媽媽讓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

溫情像聽到笑話一樣:“你的喜歡?”

仿若一抔冷水兜頭澆下。

沈言曦眼睫上還挂着殘存的淚珠,人卻清醒了。

她放棄和溫情對話,而是去求對自己百依百順的沈家大伯母和大伯父,哪想沈家大伯母和大伯父認為溫情沒錯,抛頭露面有傷大雅,何況沈言曦還是學生,主要任務應該是學習。

沈言曦去求和家裏關系很好的季禮父母,宋寧雅和季山心疼沈言曦,可沈言曦終歸是人溫情和沈淮清的孩子,他們不便插手。

沈言曦回老宅去求老爺子,老爺子平常對沈言曦千寵萬愛,彼時卻一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問沈言曦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是不是恃寵而驕……

恃寵而驕,罪名太大。

沈言曦以為自己在溫情面前已經把眼淚哭幹了,可她只是想回老爺子的話,一張嘴,眼淚直掉,泣不成聲。

她好讨厭!

她讨厭是小孩子的自己,讨厭溫情和沈淮清明明不愛自己為什麽要管自己,怕丢他們的臉嗎?!

她讨厭沒長大要受所有人擺布,讨厭沒長大,所以自己的喜歡和自己想做的事在大人眼裏就是個荒謬的笑話。

她嬌生慣養怕摔怕痛,彼時卻直接把手按在仙人球上,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可她難過,心裏難過,心髒被擰成麻繩般的難過,就是難過。

絲絲血珠從細白的掌心滲出來,她哭着按得更進去,痛感更明晰。

她咬緊嘴唇,用無聲的哭泣向大人表達自己的倔強,溫情和沈淮清生了她,沈家大伯母大伯父養了她,季禮父母嬌寵她,而最後拉開她的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個人,而是風塵仆仆從大學趕回來的冤家,季禮。

沈言曦和季禮素來不和,見面總是惡戰。

這次,季禮面色鐵青,但沈言曦已經沒有力氣和季禮争吵,只能哽咽着:“你看到我現在這樣是不是很開心——”

沈言曦話沒說完,季禮拽着她去客廳,給她上藥,帶她回家,然後收拾她的履歷,拉她上車,吩咐司機去導演工作室地址。

司機可以不聽沈言曦的,但不能不聽季大少爺的。

去的路上,季禮給沈言曦擦幹眼淚,擦幹淨臉,揉揉她的手。

到地方,導演助理認出了沈言曦,但是,在沈言曦和溫情糾結的這幾天裏,導演已經飛到國外勘景,閉關狀态,短期內不會回來。

季禮條理分明地向對方表達了沈言曦的簽約意願并表示自己可以解決沈言曦的監護人問題,導演助理委婉地表示在沈言曦父母極度反對的情況下,導演不會再考慮沈言曦的經紀約問題,免得在後續合作中橫生枝節,季禮又問了一些情況,助理表示沒有回旋餘地。

季禮道謝,帶沈言曦離開,帶沈言曦去商場買了她喜歡的蛋糕,然後帶沈言曦回了家。

整個過程流暢且快,沈言曦腦袋空空的,反應不過來,而季禮薄唇緊抿,沒對沈言曦多說一個字。

回到家後,沈言曦父母、沈言曦大伯母大伯父、季禮父母難得圍坐在一起,他們讓季禮和沈言曦站過去,季禮沒聽大人的,直接把沈言曦送回她的房間,轉身要走。

衣角被拉住了。

季禮回頭,看到小姑娘閃爍而清澈的淚眼。

沈言曦的意思是讓季禮也別出去,她能想象大人們的讨伐。

季禮用指腹給沈言曦擦幹淨眼淚,摸摸她柔軟的發頂,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仍舊離開。

卧室門關。

季禮下樓。

沈言曦赤腳下床。

二樓卧室門開了一道縫隙,探出一顆圓圓的小腦袋。

沈言曦聽不清樓下在說什麽,但這是她第一次見宋寧雅對季禮發火,第一次見沈家大伯父大伯母對季禮發火,也是沈言曦第一次見季禮發火,大人們在指責季禮,而季禮一句一句地反駁。

別墅外的灌木叢裏有接連的蟲鳴,樓下交雜的怒音斷斷續續。

“管?你們管過嗎……她是小孩但她有她的想法……憑什麽不管她還要擺布她?她是人還是玩具?”

“季禮你怎麽在說話!”

“我好好在說話。”

“……”

“可以,我管,我養。”

“……”

“尊重。”

“……”

“嗯,我在國外不會花你們一分錢……不用五年,三年。”

“……”

在沈言曦第一次探到大人世界被年齡原罪打壓得遍體鱗傷的這個晚上,是她最讨厭的季禮站在她身邊,在她父母面前不退讓分毫地護着她。

在她以這個年齡接受大人們意見統一足以錯位構成全世界背叛自己的絕望崩潰中,是季禮處理了她的傷口,帶她去做她想做的事,陪在她身邊。

甚至,溫情和沈淮清剪掉了她的小裙子,是後來,季禮和大人們吵完的後來,沈言曦已經昏昏欲睡的後來,季禮一針一線替沈言曦補好的。

季禮給沈言曦補小裙子的時候,沈言曦又哭了,不單單是委屈和難過,是百感雜陳。

季禮一邊罵沈言曦平時那麽會給自己找茬,關鍵時候把自己忘得一幹二淨不給自己打電話,她哭起來一點都不好看,不要再哭了,一邊把沈言曦那些小裙子樣式記下來,補得好的,補不好的,季禮都要重新買給她。

季禮想讓沈言曦別哭,可他越這樣,沈言曦哭得越兇。

淩晨,季禮幫她把裙子抱去衣櫃放好,沈言曦終于睡了過去。

沈言曦做了個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夢,夢裏綠樹環繞,草坪絲軟,鳥語花香,她開心地拎着裙擺左顧右盼,突然,仙境驟變——陰森恐怖的叢林取代了盎然的綠意,草坪化作吞噬一切的沼澤,細小柔美的昆蟲和鳥類變作蟲蜈猛獸,猛獸皮相松弛黏膩可怖,張着血盆大口朝沈言曦撲過來,沈言曦倉皇逃跑,結果一腳踩進沼澤。

她越朝上掙,身體越下陷,眼看猛獸追至——

沈言曦遽然驚醒,季禮守在她床邊,握住她的手。

沈言曦楞住,好幾秒後,猛地撲到季禮懷裏低聲啜泣。

“不怕不怕,曦曦不怕。”二十歲是他最好的年齡,既有少年的青澀又有男人的沉穩,陪在她床邊,用他可以想到的最溫柔的方式握住她的手,用最溫柔的語氣去安撫她。

小姑娘在溫水裏哭得更兇:“你今晚不許去睡覺,必須陪着我。”

季禮縱容:“好。”

小姑娘抽抽噎噎的:“我任何時候醒來你都要在。”

季禮笑:“好。”

小姑娘小臉梨花帶雨,想了想,嘴上卻更嬌氣:“你還要一直握着我的手,不許放開,”她善良地開恩,“我可以把床分你一半,不過你最好別上來。”

季禮輕拍着她的背:“好,我知道了,一直握着不放開。”

小姑娘把季禮當成最後的稻草,要求他和青春期即将來臨的自己結盟。

情愫和荷爾蒙瘋漲的年齡季禮不敢接受沈言曦另一半床的饋贈,但依舊緊握着她的手。

小姑娘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小聲絮絮叨:“不松開,我,我做噩夢會害怕……季禮哥哥,我害怕。”

“好,不松開,”季禮哄着,身家性命都快給了她,“任何時候只要你害怕,伸出手來,我都會握住你。”

你一聲季禮哥哥。

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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