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壺仙小傳(四)

“你說,你來這裏做什麽?”

楚無色坐在門前的空地,面前是一盆衣服,她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沒做過這些瑣事,一時覺得甚是有趣。

她面前空無一人,只有一棵昨晚突然出現的老柳樹,晃了晃枝條,褶皺的樹皮動了幾動,像是在說話,事實上,它也确實在說話,“一個人無聊,又沒人陪我聊天,就來這裏玩玩。”

她翻了翻白眼,也不知道小不點起來了沒有,她已經帶着他在這裏住了好幾個月,寧塵,現在應該叫做楚無塵也和其他村子裏的人一樣,忘了自己和寧橫一家的關系,他記得自己以前過的日子,但那些人卻不是寧橫一家的臉,在他的記憶中,那家人家在很遠的地方,後來楚姐姐來把他帶到了這裏。

他的性子開朗了很多,不過終究不是鬧騰的個性,大多數時候甚是安靜,吃東西做事都是秀秀氣氣的,偶爾和她一起玩鬧起來才會忘乎所以。

“楚姐姐。”快要五歲的小男孩,正揉着眼睛推開門,見到她在洗衣服,就跑了過來,蹲下身,小手伸到水盆裏,“我幫你洗。”

楚無色不及阻攔,他的手已經泡進了皂水,軟乎乎的小手,比之前肉乎了不少,她抓住小手,“好,你洗。”

她朝後挪了些,在板凳上空了點地方,讓他在自己身前坐着,握着他的手,說是洗衣,倒不如說在玩水。

那老柳樹伸出一根柳條,在楚無色的腦袋上打了一下,她擡眼瞪了一下,正好小不點舉起雙手,手上滿滿的泡沫,他自己用力一吹,幾個泡泡飛起來,正撞在那柳條間,消失了蹤影。

他驚愕道,“哪裏來的柳樹?”

楚無色一僵,那老柳樹帶着不可見的笑意,晃着軀幹,她抓起邊上的水桶,拉過他的手,用幹淨的清水沖洗幹淨,“好了,過去玩吧。”

楚無塵跑到那柳樹邊上,拉拉枝條,“楚姐姐,昨天還沒有這顆柳樹的。”

“今早有人用板車拖來種下的。”

“阿塵。”籬笆外面傳來一道同樣稚嫩的男聲,卻是一個和他一般年紀的小男孩,楚無塵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笑着點點頭,“玩去吧。”

他走了沒多久,楚無色也洗完了衣服,“你渴嗎?喝點水怎麽樣?”一盆皂水倒下去,流過那老柳樹的根,它咳嗽了一聲,“真難喝。”

圍無人,她食指打着圈圈,一件件衣服自己飛起來晾到了竹竿上,她拍了拍手,“我要出門去趟。”

“就走了,真不好玩,我又要無聊了。”那樹皮又動了下,像是撇了撇嘴。

楚無色沒理它,自顧自收拾了點東西,出了門,籬笆前,也是一個葫蘆架,綠葉正好,葫蘆尚嫩。

+++

楚無塵的第三個願望還沒有許下,壺卻在楚無色身上,雖然她現在可以用仙法,不過不是用來還願,總是不能用的太多太明目張膽。何況,也不能被他發現端詳。

她經過了寧家,裏面靜悄悄的,她沒有多做停留,也沒有發現自己那日丢在這裏的那條瞌睡蟲,正在地裏扭着身子亂爬。

回來的時候,她手裏抱着好些小孩的衣服,每一身卻都是女裝。小不點正蹲在那老柳樹下面,“你在看什麽呢?”

“這裏有個螞蟻窩。”他喜滋滋道,楚無色暗笑搖頭,肯定是柳樹精那個老家夥變出來逗他的,“過來。”

她帶着他進了屋,楚無塵驚訝地看着一堆女孩子的衣服,奇怪道,“楚姐姐,你穿得下這麽小的衣服?”

“給你的。”

“我的?”

“你不是說想要念書?”

“嗯。”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那天和阿玉溜到書院在窗戶外面看到她們念書,可是,書院不收男孩子的。”

“所以,穿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楚無色不用力氣地捏着他的鼻子,“怎麽了?”

“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她幫他穿上了女裝,打散了頭發在腦後束了一根單辮子,發頂微微翻出來一些蓋在額際,來掩蓋他那過于秀氣地眉。

這個年紀的小孩,身形尚未長成,聲音也沒有大區別,乍一看幾乎不會發現有什麽不正常,只是個比起同齡人較為瘦弱雅致的小女孩。

她上看下看,“行了。”

“我可以去書院了嗎?”

“我還要告訴你些事。不要讓人靠近你,知道嗎?”

“嗯。”他點頭。

楚無色伸出一只手指劃過他的臉,“要是萬一被人發現了你是男孩子,那麽…”她轉轉眼,手在身後一晃,葫蘆架上一個小小的青澀葫蘆斷了蔓飛到她手中,已經變成了一個中空的葫蘆,塞着一個小塞子。

瞌睡蟲丢了,讓人短暫失明的那只被風灘扣了去也沒還她,現在還剩下四只,她放進了那小葫蘆,然後把小葫蘆拿到他面前。

“這是什麽?”

“這是一件寶貝。”

他感興趣地瞅着小葫蘆,楚無色拔開塞子,倒出來四只小蟲在手上,“你聽好了,如果只有一個人發現了你是個男孩子,那你就打開這個小葫蘆,拿這只藍色的小蟲丢到她身上。”

“這會怎麽樣?”

“她會忘記之這之前六個時辰內發生的事情。”

“真的?”

“當然。當然如果人很多的話,就不能用這個了,你就要用這只白色的,随便朝其中一個人身上一扔,這只可以讓周圍的人都忘記事情,不過只能是之前一刻發生的事,所以你速度要很快,知道嗎?”

“楚姐姐,我覺得有點害怕,被人發現了會很慘嗎?”

“不會,我只是擔心你被人占了便宜,那麽多女孩子,而你是個男孩。”揉揉他的腦袋。

“哦,那這兩只呢?”

“這只是讓人說真話的,這只最大的,你這樣捏住它的身子,輕輕按一下,它就會從嘴裏吐火。應該也沒什麽用,也一起放着好了。”

一簇小小的火苗閃現,楚無塵笑道,“真的哎。”

楚無色把蟲子放回去,小葫蘆別在他腰上。“現在,我就帶你去書院。”

挎上布包,裏面還有幾本書院啓蒙的書,文房四寶,楚無色拉着他的手走了出去,“晚上下了堂在門口等我,我會來接你。”

“嗯。”

交完學費,繳完禮金,楚無色走出了那書院,楚無塵在那夫子的指示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說起來這張位置,還真是巧。

左邊正是寧家老大寧永,右邊是寧家老二寧遠,後面是縣令家的表小姐,沈曦玉的侄女沈淩。

他此時當然已經不認得寧永和寧遠,在自己位置上坐下,照着邊上其他人的樣子将文房四寶都安置好,書擺好,兩手乖乖地放在桌上。

那些女孩子們正一個個搖頭晃腦不知道背着些什麽,那夫子招了招手,“楚無塵,帶着書過來。”

他依言走上前,那夫子看了他幾眼,雙目靈秀,看來是個聰明孩子,“認得字嗎?”

“我姐姐教過我認簡單的字。”

“嗯。”她點頭,這書院最早不教認字,先是帶着孩子讀書,不斷地讀,背,也不知道意思,久而久之,那字的樣子看多了,讀多了背多了自然也就認下來了,不管好壞能寫上點。

等到之後真正意義上的讀書,理解書中的涵義,融會貫通,那三十個人裏只會有一個人走到那個地方,大多數都不是那個讀書的料,識得幾個字也就收拾回家了。

再往後,那麽也就不是這夫子教得了,得進城上大書院,自己拜師。

自那天起,楚無塵開始了白日上學堂,晚上在家學刺繡男工的日子,當然楚無色不會刺繡,都是買了繡架繡線讓他自己摸索。

歲月如梭,白駒過隙,一年轉瞬即過,對楚無色來說,都是短如彈指的瞬間,

“書院裏過的怎麽樣?”

“很好。”他點點頭,“夫子待我很好,我還交到了一個朋友。”

“是嗎?”

“她叫黃希,就住在鄰村,她的座位在我前面,她還說要和我結拜姐妹,我不答應。”

“為什麽不答應?”

“我又不是女孩子。”

“還有什麽人?”

“還有一個叫沈淩的,她是成績最好的最厲害的,人又長得好看,可是我不喜歡她。”

“為什麽?”

“她總是看不起別人,還欺負阿希。”他晃着腦袋,“下次背書的時候,我一定要超過她。”

他用小剪子剪斷最後的線頭,“楚姐姐,我給你繡一個荷包好不好?”

“好。”

“還有一對姐妹,我總覺得我們以前好像認識的一樣。”

“是嗎,叫什麽?”

“寧永和寧遠。”

楚無色一愣,岔開了話題,“既然你都放春假了,要去找那個阿希玩嗎?”

“可以嗎?”

“當然,鄰村又不遠。”她抱着他穿着棉衣的臃腫身子,坐到自己膝蓋上,他的朋友很少,尤其是同齡的孩子。“我帶你去,不過你先得換上女孩的衣服。”

“楚姐姐最好了。”他用小臉撒嬌地在她脖頸間亂蹭,楚無色摸摸他的腦袋,衣袖又短了,該去做新衣了。

+++

正月一過,書院又開學了,這天大清早,楚無塵走進去,就覺得周圍幾個人看他的眼光都有點怪怪的,不過他沒多想,黃希還是一如既往,拍着他的肩膀,“阿塵,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

她咧嘴一笑,“春假的時候,你姐姐不是帶着你來我家玩嗎?”

“對啊。”

“嘿嘿,完了我哥哥就一直在念叨。”

“念叨什麽?”

“念叨你姐姐好俊。”

他與有榮焉地擡高了小臉,“我姐姐當然很俊。”

黃希又問道,“我娘讓我問下。”

“問什麽?”

“你姐姐娶親了嗎?”

他搖頭,黃希又問道,“那你覺得我哥哥怎麽樣?”

楚無塵想着那日見到的那個男子,好像也就十六七歲年紀,看上去有些膽小,長得挺瘦弱的。不過人很和藹,“很好啊。”

“那我哥哥做你姐夫,你覺得怎麽樣?”

“姐夫?就是楚姐姐娶他?”楚姐姐要是娶了親,有了正君,那家裏就要多一個人,楚姐姐就要對他好,就不會一直陪着他了。他沒有說什麽,黃希繼續問道,“你回去問問你姐姐好不好?”

他點了點頭,夫子進了堂,黃希回過了身坐好,兩人都沒注意到沈淩和寧家姐妹交換了一個眼神。

+++

自從這一年開始,楚無色不再送他上下書院,他都是自己走,這天傍晚,和黃希在村頭分開了沒多久,他繼續朝前走,走到寧家門口的時候,被兩個女孩子攔了下來,“楚無塵,沈淩要和你說話。”

他看看寧遠,在朝籬笆裏面看看,果然沈淩正坐在葫蘆架下面的小桌上,一副小大人的樣子,“說什麽?”

沈淩站起了身走到他面前,她比楚無塵高了半個頭,故意擡着下巴看着他,“有人在春假的時候看到,你到黃希家裏去。”

“我是去阿希家裏玩了。”

“為什麽?”

“我們是好朋友啊。”

“你為什麽要跟那種又不會念書的人交朋友?”

楚無塵不解地眨着大眼看着她,沈淩氣急,這個全書院裏最漂亮的“女孩子”,書讀得又好,卻偏偏對她不理不睬的,還和她一向看不起的那個人走得那麽近。

“你以後不許和黃希一起。”

楚無塵拉了拉自己布包的帶子,轉身就要走,“我要回家了。”

“喂,你別走。”沈淩大叫,寧遠一個用力,沒抓住他的肩膀,倒是把他的綁頭發的帶子一起給扯了下來。

他生氣地瞪着面前的三個人,沈淩驚訝地睜圓了眼,“你真的是女孩子?你比我見過的所有男孩都要好看。”

楚無塵害怕地退後了幾步,誰想到這個動作讓面前的三個人越發懷疑。

“我看他肯定是個男孩子。”寧永道。

“我也覺得。”她的妹妹一起附和。楚無塵伸手去抓自己腰際的葫蘆,手剛碰到,就被寧遠眼疾手快地搶了去。

“還給我。”

寧遠把葫蘆丢給了沈淩,她高高舉起,“你說你是不是男孩。”

“不是。”他散着頭發,仰起腦袋就要去搶自己的葫蘆,“給我。”

沈淩推了他一把,用力過度,他跌在泥地裏,臉上蹭到了爛泥,沈淩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在他身前蹲下身來,“你沒事吧?”

他飛快地一把抓過她手裏的葫蘆,緊緊握在手裏,沈淩哭笑不得,“還你好了,這種小玩意我家裏要多少有多少,你和我做朋友,我都可以送你。”

他拔開了塞子,用力朝自己手上一倒,一時間卻只倒了出來最大的那只,沈淩就在他身前盯着他,他突然一把抓住那只蟲子,在它腹部中央用力一捏,那小蟲張嘴一吐,一簇火苗朝沈淩臉上噴去,她吓得跌在泥地裏,手按在地裏,正按在一只橘黃色小蟲身上,那小蟲正是丢了許久的瞌睡蟲,爬進她身上,沈淩突然間覺得昏昏沉沉,倒了下去。

“啊,你把沈淩弄死了。”寧遠吓得大叫,寧永走到沈淩身前使勁推她,她也沒有反應,“怎麽辦?”

“我去叫爹爹。”她跑了進去,寧永跟在她身後,楚無塵一個人坐在地裏,又倒那只葫蘆,這下子三只一起掉了出來。

正好寧永和寧遠一人一邊拉着許氏出來,嘴裏叽裏咕嚕哇哇啦啦地說個不停,許氏根本不知道她們兩個在說什麽,一擡眼看到暈倒在泥地裏的沈淩,“你們兩個做了什麽,她怎麽會倒在那裏?”這兩個小殺千刀的,那可是縣令家的表小姐,原本覺得自家女兒和她關系好,總有好處,可這會,難道是打架了。

“不是我們,是他。”

“對啊,他是個男孩,裝成了女孩子上書院,還把沈淩弄死了。”

“她沒死。”楚無塵大聲道,手裏抓着三只蟲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那三人的方向就是一丢。

電光火石間,“我怎麽會在這裏?”許氏問道。

“爹啊,我的早飯呢?”

“咦,我不是才下堂,什麽已經到家了?”父女三人對視了一眼,都是大惑不解,正好遇上寧橫回了家,許氏正想上前迎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這個混蛋,怎麽又這麽晚回來?是不是又去看你的小情人了?”

寧橫一怔,不悅道,“孩子面前,你胡說什麽?”

許氏自己都是一怔,已經和她說好不提這件事的,他也就是會在自己心裏發發牢騷,怎麽突然都說出口了。

“還有,這個月怎麽賺的錢這麽少,是不是拿去送給那個狐貍精了?”

寧遠扯着寧橫的衣擺,“娘,什麽狐貍精?我們可以養嗎?”

“你聽聽,聽聽,都不學好,跟你學的,你看看,那裏。”許氏伸手一指,正是楚無塵,“這麽小小年紀就知道拐個男孩回來了。”

寧橫這才發現,地裏還有兩個孩子,“這都是什麽人?”

“問我幹什麽?”

“你今天是怎麽了?”她回視了許氏一眼,許氏自己也不解,突然間一股強烈的氣息在他身前飄過,吸走了一只小蟲。

沒人看得見的地方,一個紅衣女子和一個穿着粗布衣的女子并肩而立,那紅衣女子又一收,連帶着之前的瞌睡蟲,五只小蟲都被收走,“你知道,這些東西,是不可以給凡人的。”

楚無色沒有說話,她的神情有些奇怪。

“看看這現在亂成什麽樣子了。我暫時不和你計較這些事了,這邊我來處理,你帶着他走吧。”

“就是她嗎?”她語調淡淡,聽不出有什麽感情。

“沈淩?是,我特地幫你溜進去看過了,你家寧塵紅線的另一頭綁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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