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時值一月下旬,草原上的雪仍在不時的下着,空氣中炭火、牲畜的糞便,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

天黑得越來越晚,從馬場回來,日頭還挂在西邊。趙幼苓慢着腳步,穿梭在各個氈包之間。風呼啦啦地吹,吹得她身上鬥篷,呼呼作響。

她今天一早和往常一樣,先去了馬棚,騎着大黑馬跑了好幾圈,又下馬聯系弓.弩,直練得手臂擡不起,這才稍稍放松了一會兒。等騎着馬練了一個時辰的弓.弩,終于有一次瞄準了靶心後,她才收拾收拾,從那兒回來。

還沒到各家做飯的時候,部族裏到處都是悠閑的族人。她往小學堂走,氈包裏傳出了謝先生教書的聲音。

趙幼苓在氈包外站了一會兒,視線稍稍往左右兩邊看了看。幾個女奴在一旁的氈包外縫着毛皮,有個伛偻着腰的老婆子,正眯着眼讓她們把線都縫得細密一些,別露出針腳。

女奴當中最漂亮的一個叫做海日,就是之前阿泰爾送給呼延骓的其中一個。

海日模樣生得好,儀态也極佳,聽說被大可汗賜給阿泰爾之前,是姑墨某部族長的女兒。從小也算是錦衣玉食長大,哪裏做過針線。

海日這會兒滿頭是汗,一擡眼,對上趙幼苓的視線,抓着毛皮的手緊了幾分:“雲雀兒,你會做這個嗎?聽說你們漢人家的女孩從小就要學針線,你做的一定很好吧。”

趙幼苓的身世只讓呼延骓一人知曉,部族裏的人都只當她是女扮男裝的小丫頭,無人知曉她的其他過往。

雲雀兒這個名字,也就這麽繼續用了下來。

她看了看海日手裏的皮毛,只答了句“不會”,轉身就進氈包找謝先生。出來的時候就聽到海日和其他幾個女奴坐在一起小聲嘀咕:“這裏又不是漢人的地方,她成日裏讀這些東西有什麽用,難道她還想以後回大胤?”

女奴的話音剛落,海日哼了一聲,嗤笑道:“她回得去麽?大胤都成了吐渾的地盤。”

女奴一臉疑惑:“那她學這些做什麽?她都成奴隸了,還成天學這學那,骓殿下都不管管她。”

“她不就是為了殿下才學的麽。她才多大,不抓緊學點殿下喜歡的東西,怎麽把殿下抓住,回頭等她年紀大了,說不定殿下就不要她了……”

海日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得意,趙幼苓雙耳不聞,改了另一條路走,直到聲音漸漸聽不清了,才扭頭看了一眼跟在身邊的劉拂。

“你不生氣?”劉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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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什麽?”趙幼苓問。

“氣那個女的胡說八道,什麽叫你是為了呼延骓才去學這些東西的,你明明……”

“我是為了自己。”趙幼苓打斷他的話,“我現在所吃的每一份苦,都是為了自己。”她頓了頓,看向劉拂透着不解的眼睛,“你想回大胤嗎?”

“想!”

“我也想。”

“那你……”

趙幼苓沒有再回答,轉過身,走進昏黃的夕陽餘晖中,脊背挺得筆直,仿佛那些所有的苦難在眼淚過後,都壓不垮她纖細的肩膀。

謝先生的确是位大儒。自從答應教導趙幼苓和呼延骓起,就從沒因為不是徒弟,就對兩人松懈過一次。

每天都會要求兩人抄書、背誦,然後從旁指點,不講深,只點一點其意然後讓兩人各自去想,看似教得随意了一些,得出的成果卻是比自小跟着先生讀書識字的劉拂要好上許多。

聽着氈包外又傳來劉拂被謝先生追着打的聲音,趙幼苓笑着搖搖頭,掀開了呼延骓的氈簾。

她如今抄書,都是在呼延骓的氈包裏。不忙的時候,兩個人一起抄書,頗有幾分互相監督的意思。

趙幼苓是得了呼延骓的應允,這才踏進氈包的。只是氈簾一掀,當即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汗味,男人站在睡榻前,背對着簾子,聞聲正穿上內裏的袍子,遮住了寬闊的肩背和健美的腰線。

趙幼苓下意識扭頭,卻還是将這些全都看在了眼裏。

有人進來,拿走了他剛換下的衣服。氈簾卷起一角,等風吹了幾回,空氣就沒那麽難聞了。

呼延骓絲毫沒有被姑娘看見身體的感覺,指了指一側的桌案。

那位置本來放的是一張小睡榻。後來睡榻搬去了現在趙幼苓的氈包,就在原來的地方放了小桌案,筆墨文具,一應俱全。

趙幼苓坐下,開始伏案抄書。她個子矮,桌子的四條腿都被砍掉了一些,這才免得她整個人趴在上面用功,白白壞了眼睛。

呼延骓這時候也走到了他的桌案後,皺着眉頭,提筆抄書。

氈包裏靜谧無聲,便襯得外頭熱鬧得很。

趙幼苓抄得認真,倒是沒怎麽去聽外頭的聲音,等到說話聲越來越接近,聽到了門外守衛的阻攔聲,她這才擡起頭。

這時候,她已經抄完了手裏最後一個字。

她放下筆,吹幹紙上的墨跡,也将氈包外的吵嚷聲聽得清清楚楚。

是海日的聲音。

海日雖說現在是女奴,可身上過去族長之女的驕縱脾性絲毫沒改,加上又是阿泰爾送來的,尋常守衛根本不敢動她。如此倒是縱得她有時在部族裏說話,很是自以為是。

趙幼苓扭頭,一眼就看見呼延骓緊蹙的眉頭。

“怎麽回事?”呼延骓放下筆。

趙幼苓瞄了一眼他抄了一半的紙。龍飛鳳舞,墨點四濺。

再看他人,動也不動,分明是想她去外面看看究竟。

趙幼苓看着他,無奈起身,走出氈包。

氈包外,果真是海日在和守衛争執。

趙幼苓看到她手裏端着的湯盅,想起之前聽到她跟人說的那些話,淡淡喊一聲:“你在這裏鬧什麽?”

海日滿臉不悅地瞪了守衛一眼,擡了擡手上端着的東西,含笑道:“我給殿下做了點熱湯,喝了滋補身體。”她眉梢微揚,上下打量道,“你還不讓開,不讓湯冷了,殿下就不能喝了。”

趙幼苓聽泰善提起過,部族裏的女奴大多還都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地做事,有男人讨要她們中的誰,只要她們不反對,呼延骓就會做主讓兩人成親。

當時跟海日一道來的女奴最近正跟部族裏的一個男人打得火熱,早把讨好殿下的事丢在了腦後。唯獨海日,還一心念着呼延骓,想方設法地接近。

要是不知道呼延骓對她是個什麽态度,趙幼苓或許還真會讓開,讓海日進來。可趙幼苓清楚得很,更知道自己這會兒是被呼延骓抓了當擋箭牌丢出來攔人的,自然也就站得越發穩當。

“殿下不餓。”趙幼苓道,“倒是這些守衛大哥們天寒地凍的,若是能喝些熱湯,再吃點熱乎的東西,身子也能暖和一些。”

她這麽說,邊上的幾個守衛就跟着笑了起來:“姑娘這麽一說,是有些餓了。”

海日臉色難看道:“這是我給殿下做的!”

趙幼苓在呼延骓身邊待了這些日子,多少知道他的習慣,知道他吃什麽,不吃什麽,光是聞着湯裏的氣味,她就知道,裏頭那位不會吃。

與其浪費了,不如給其他人。

“你算個什麽東西!還不給我滾開!”

要不是手裏還端着湯盅,趙幼苓覺得,眼前的海日估計就要揚起手,給她一巴掌。

趙幼苓站在氈包前沒動,似乎是沒有聽到海日說話。

這分明是故意裝作沒聽見。

海日胸口的怒火一下子燒起來,再顧不上手裏的湯,騰出一只手就拽住了趙幼苓的袖子。

“你不過就是個下賤的漢人奴隸,居然敢擋我的路!”

邊上的守衛忙上前阻攔:“住手,這裏是殿下的住處,不得無禮……”

“無禮的人是她!不給她點教訓,她就不知道作為一個奴隸,怎麽該乖乖聽話……不過是亡了國的奴隸,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海日的動作很大,雖一只手端着湯盅,可沒做過什麽苦活的人,哪裏能單手拿得穩那麽重的東西。

她話音剛落,趙幼苓不過只是稍稍往後掙回被拽住的袖子,只聽見“啪”的一聲,海日的尖叫忽然響起來,整盅湯都倒在了她自己的胳膊上,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手腕跟半只手掌被燙得發紅。

尖叫聲将附近的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順着聲音走過來。

見一個女奴模樣的人抓着自己一側手臂,跌坐在地上哭嚎,所有人都有些疑惑。

有好心的婦人匆匆忙忙就要扶她起來,帶她去把燙傷處理處理,可手還沒扶到人,就被對方不客氣地打開。

趙幼苓不動,看到了海日嫉恨的目光。

那目光真真切切,沒有半點隐藏的寫滿了恨意。

守衛怕她受了委屈,忙示意她回氈包別管這裏的事。趙幼苓搖搖頭,直視海日。

海日給不了她委屈。

從遇見呼延骓,得了他一時心善的庇護之後,她就知道,只要自己老老實實,不作不妖,就沒人給的了她委屈。

“不給她點教訓,她就不知道作為一個奴隸,怎麽該乖乖聽話……不過是亡了國的奴隸,也趕在我面前撒野,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趙幼苓歪了歪頭,重複着海日方才說的話,“海日姐姐,這裏是什麽地方?”

海日哭不出來了,她想接着罵趙幼苓,可身邊的人都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海日姐姐,大胤亡國了嗎?”

“我怎麽記得,你出身的姑墨,已經四分五裂,你是作為戰利品被轉手送給了戎迂。”

眼看着趙幼苓不慌不忙,帶着嘴唇一絲淺笑看自己,海日臉皮頓時發燙起來。

她是姑墨某部族長的女兒,身份等同于公主,即便是到了戎迂,得知自己是被賞賜給了王子,也沒覺得自己成了奴隸。到這裏,卻被人硬生生撕掉了臉皮,将“亡國奴隸”四個字,甩在了臉上。

趙幼苓抿抿唇,并沒有因為海日的臉上露出了怯色就停下了話。

“大胤未亡,何來亡國之說。姑墨已滅,你又為何不懂寄人籬下四個字?”

“我今日阻你,一是因殿下不喜歡有女奴伺候,二是你這湯殿下挑……喝不得。”她把到嘴邊的“挑嘴”改了個詞,“如果今日我放你進去,就是違背了殿下的心意。這回你可以送湯,下次別人就可以送毒,殿下若是出了事,誰擔得起這個責。”

她把話往嚴重了說,果真見着周圍人忙不疊地點頭。再看海日,臉色發白,雖有些畏縮,但仍舊不服。

“你說的那麽好聽,不過就是你怕我得寵,殿下身邊再沒你立足之地!”

海日昂起脖子大喊。

趙幼苓看了看她發紅發腫的手,定定神:“立足之地,不是靠争寵得來……”

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身後氈簾掀開,帶起一陣風。一雙手,摟住她的腰,托住她的臀,将她整個抱起,坐在了他結實有力的臂膀上。

她低頭,呼延骓微眯着眼,踢開了腳邊豁了口的湯盅,看着海日:“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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